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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帆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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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3/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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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主

火主

孔帆升

记忆深处的鄂南老家,冬春寒冷天气里常有一团火燃着。烟直冲瓦屋外,一些则被门缝、屋檐口吹进来的风拐走了。这时候,有一位叫细毛婆的孤寡老人,走得歪歪扭扭,七寸金莲从石板泥缝中踮过,尖脚迈进不高的门槛,轻着声拖着乐感的尾音呼声“翠珠”,门内缓缓地哎了一声,随即叫一句阿娘快坐。细毛婆也不客套,也不多问,直接走近火炉,就着或高或矮,毫无规则的板凳坐下。通常,她是选择实木树墩做的三四寸高的坐墩,这墩坚实,坐着安稳。有时,翠珠会搬靠背的木椅给她,为的是坐着舒服。一般情况下,翠珠自己坐最矮的墩,人如同直接坐在地下,要不,就干脆蹲着说话做事。细毛婆揸火取暖,我娘翠珠可没能闲下来,她一边做家务,一边陪细毛婆家长里短地唠,小孩也听不出个头蒂,不知所以。我娘常常趁雨天在火炉头缝补衣裳,剁猪草,切薯片斩薯米,煮大锅猪食,剥裂开壳的山茶果,或拣米筛里大米或黄豆里夹着的沙粒。我则烤红薯,烤板栗或苦槠籽吃,有时兴来也打打下手,却从没有耐心。

人多的时候是父亲没出外做木工,湾子里的长辈就三三两两先后来了,都是湾子里有头有脸的人物,也有隔壁的光棍大叔。大叔一生未婚,人很勤快,难得雨雪天不做事,他掏出烟袋,装上烟丝,我赶紧把火钳送到他手上,钳起红红的火种,点上烟,大叔便“吧嗒”地吸了起来。我觉得那是吸火而非吃烟,火炉头的火被他分着吃到了肚里,然后换一溜烟与火炉烟相会,升腾在屋瓦缝隙与烟囱上,形成一道自然风景。大叔那享受的情形,不亚于娶了一房妻,找到一个疼爱的女人。

火炉头围满了,晚辈抬起屁股让座,一边退让,一边声称有事,就空出一个座位给后来者。实在人多了,大伙都把座位往屁股后移,娘说:“一退三个位。”一圈人同时抬屁股挪位子,小小的火炉头果然就大了一圈,温暖从火炉头向大半个圆圈辐射,大家都伸了双手靠近火堂。那满是硬茧的粗糙的变形的乃至残损的手,就有了血色与温润。许多双手,在火炉上一个姿势,说的一种语言。

我总是趋向前,巴不得裤裆架在火炉头,烤得小鸡鸡也烫了起来才舒服。脸被旺旺的火焰烤得双颊酡红,全身发热,不想挪动一步,就着火炉头,竟然就睡着了,醒时发现流了好多口水,枕着的是娘的膝盖。

下午烤火,晚饭后还有长辈在火炉头揸火聊天,一两个小时后,渐渐都有了困意,就不再添柴。邻里准备回家,我们家人准备洗了睡,火焰慢慢矮小微弱下去,父母将燃着的火种用还热的木炭灰盖住,不深不浅的。深了怕闭熄了火种,浅了怕火种燃尽,要掩盖得恰好。次日一早推开厨房门,用火钳扒开热炉灰,钳起火种,吹去蒙在上面的火灰,成为一粒纯粹的火种,这一颗几颗星火,红红的,似对人微笑。烧火者一手用火箝箝着火种,一手拿茅草秸梗等火把,将火放入火把中,用嘴对着吹,冒出火苗与一缕烟,心情就舒坦了,然后把燃烧的火把放入早已架好的柴禾中心,拿来吹火筒用力吹,火苗便翻了身昂起头,扭着腰身起舞。农家新的一天烟火生活,也就拉开了序幕。

三更灯火五更鸡的紧张忙碌,折射着农人被季节撵转,受生活所迫的处境,该有多么需要火啊!无星无月之时,只能依赖灯火,人们举着灯笼火把夜行,下地插秧、上山摘山茶、到很远的林场驮竹,寻人寻牛,做一出道场,要么是赶夜路搭船搭车去远方探亲访友找出路。火引领着人走出狭窄曲折的屋巷,走出羊肠小道,走出恐惧、穿越迷途、避开山水困境。自然,乡村离不开烟火。火,把贫乏的日子串成四季,火延续了日子,有火才感觉有家,有兴旺的气象。香火不断,不仅说的是对祖上的一种虔敬,更重要的意思是家族繁衍,一脉相承。人赖火生,火通人性。在农耕岁月,我深深体会到人的怄气、忧伤、迷茫和贫困,都会直接影响火的情势。某家看上去锅冷灶冷的,或许是遇到什么变故,主人茶饭不思,痛不欲生。有时,在火光映照下,看着长辈那木木的脸庞,我心头发紧,如卖火柴的小女孩一样,巴望着火一直旺盛地燃烧,驱走他面临的黑暗、寒冷、忧郁与愁烦。

火化平庸为神奇。一只红薯在地头里燃烧,散发的香味直入肺腑,引发翻江倒海的食欲。东巷里有两个残疾人所生的兄弟,受尽村中玩童与粗人的鄙视,在缺少温馨与爱的家里,唯一与他们为伴的,大概就是火了。卖火柴的小女孩的经历,在穷山沟中是极易找到的。可以这么说吧,没有火,生命就难以延续。

火是快乐的化身。在我无知的童年里,那些闭塞的日子,不知道外面世界,不懂真正的快乐与忧愁,一度沉迷于灯火所带来的快乐。在光线明暗的厨舍间,常常能看到、听到灶火情不自禁地笑:嗞嗞嗞!拖着红色的尾巴,从火膛中心向外喷,或由外围向内射。有时像放鞭炮时放射的焰火,瞬间消逝。

火是会笑的。突然才发现,无论处于什么环境,火永远向上,永远保持热情,永远闪耀着光芒。而且,它始终是欢笑的。万物有情有义,一般不假以言表,比如花朵爱人怜人,像淑女闺秀,笑不露齿;鸟虫天然发出啼鸣,那是与生俱来的本领;这木头木脑的东西,一旦燃烧起来,就能表达出来情感!火基本上笑在年关,笑在冬季,笑在杀年猪与炸豆腐之后,笑在备足了年货等客人的雨雪天气里,笑在身闲、心闲、打瞌睡、唠家常的时候。那种不经意间自然流泄出来的笑,许是知道主人想亲人了,盼有喜事了,火趁势腾达奔放,情不自禁地心花怒放。这发自内心的笑,从喜悦的情景中跳跃的火花,从灵魂深处迸发出来的笑颜,胜过千言万语与山珍海味带给人的深度慰藉。那些松杉、栎树、槠树、杂木等硬木柴,分外“咬火”,干柴烈火,又通风好,劲足,火旺,它们笑起来非常自信,止都止不住。竹子烧起来又笑又响亮,完全是无拘无束,热情奔放,抑制不住兴奋,无形中升高了过年的喜庆气氛。

在我小时候,我常听娘说有火就有主。所谓“火主,火主也”,意即有火就有主了。这个词肯定不为城里人接纳,但在乡下,谁都晓得,火暖人心聚人心,火给人主心骨的感觉。闲来无事,大家围炉而语,唠农事,谈古论今,静静的,你说我听,对错都不争,聚的是份感情和亲情。

在唱神歌的祖祠,在“当大事”的祭厅,在禾场里唱大戏的人群中,一堆堆篝火熊熊燃烧,喻示一村人齐心协力。每到年三十晚,无论穷人富人,家家户户把大柴蔸架在火炉头上,旺旺地烧起来,闲不住手的小孩拿了长长的铁火钳,捅那周身烧得通红的柴蔸,一捅便捅落串串明火炭,柴火就轻轻炸裂开来,发出“啪啪”的叫声,蹦出一束束火光,如流萤一样散开,似银河流星。干柴蔸状如兔,如猪,如犬,如羊,村人在燃烧的时候就想着来年,想到将会与之对应的是猪羊犬肥壮,丰衣足食,家运昌盛。此刻,一家人,一村子人,在火光映照下,对未来充满了期盼与祝愿。

2023年2月26日于鄂南通山静深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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