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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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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7/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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猫出没

米兰

一只猫从雾霾中冒了出来,径直穿过庭院,来到玻璃门外一骨碌躺了下去。陈家荪正在茶桌边洗茶,冷不丁出现的黑影吓了他一跳。隔着玻璃,他看到那只猫浑身都是湿的,像一堆被人扔掉的破抹布。他敲了敲门玻璃,想用声音把它赶走,没成功。

远处的山脉隐没在雾霾中,一团阴沉的水汽里,周围出奇的安静。

坐在茶桌前喝茶,陈家荪习惯性地把目光投向庭院,尽管这会儿除了一片灰蒙,什么风景也看不到。

那只猫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不会是死了吧?”陈家荪把目光抬高,故意不去看那只猫。

一只麻雀飞过廊檐。又飞过去一只。接着响起一串鞭炮声。

快要过年了。

陈家荪住在城西凤凰台别墅区。这套房子是儿子出钱买的。儿子在美国工作,不能经常回来看望父母,买套大房子让父母住得好一点,算是他的一番孝心。在陈家荪夫妇看来,房子大小无所谓,他们满意的是有个院子,种种花听听雨赏个雪的,挺好。人生何求,不求富贵,但求安宁自在。可惜,新邻居的到来,把他们平静的生活搅乱了。

他们的新邻居是鲁北学院纪检书记魏正高。说起来,魏正高与陈家荪算是同事,但两人一个教学、一个行政,基本没什么交集。

陈家荪原来的邻居是商业总公司总经理宁总。宁总老伴过世后,他被孩子接去北京,空下来的房子闲置了一段时间,后来挂到房产网上出售,听说卖了个好价钱。

“买主竟是魏正高?咋就那么巧?再说,这个人年纪轻轻,哪来的那么多钱?”陈家荪的妻子冷梅在文化馆工作,剧作家,天生有些敏感。

陈家荪说,别人家的事,咱可说好了,就坚持“三少”原则:少说,少听,少管。

不过,魏正高对别墅进行重新装修的时候,陈家荪还是特意过去问了句“有没有需要帮忙的地方”,老话说得好,远亲不如近邻,何况两人还是同事。魏正高微笑着朝陈家荪摆了摆手,不用不用,老陈,你忙你的去。魏正高又高又胖,在陈家荪面前原本就有居高临下的气势,关键是他说话的口气,客气,敷衍,夹杂着一丝不耐烦,一句“老陈”更是让陈家荪尴尬,一个比自己年轻十几岁的人,竟然用“老陈”而不是“陈老师”称呼他,陈家荪感觉自尊心受了伤害。“我这岂不是拿热脸贴人家冷屁股,咋就这么自轻自贱。”他懊恼着回到自家院子里,铁艺大门在他身后咣当一声关上,又猛一下弹了回来。

魏正高的别墅一装修就是两年半。起重机、铲车、大吊车,拆墙揭瓦,大动干戈。陈家荪夫妇被折腾得不轻。好不容易等到装修结束,清净了没几天,魏正高一家浩浩荡荡搬来了——魏正高夫妻俩加上他们读初中的胖儿子,还有两条高大威猛的狗和七只猫。

做邻居不到两年,魏正高家那些猫让陈家荪伤透了脑筋。它们越墙而入,不请自来,先是抓破了冷梅的手,后来又咬破了陈家荪的腿。冷梅被抓破手那次,院子里阳光明媚,她心情很好,端着篦子,唱着小曲儿出来晾晒鱼干。一只花猫冷不丁跳到篦子上,她挥手想赶走它,结果被那猫反抓了一把。陈家荪赶紧陪妻子去疾控中心注射疫苗。医生叮嘱他们,一定严格按照程序,到第三天、第七天、第十四天、第二十八天再来打针,千万别忘了。

第二次是陈家荪看到那些猫在他家院子里上蹿下跳,如入无人之境,他气得够呛,跑出去轰赶,其中一只猫不但不着急走,还瞪眼瞅着陈家荪,睥睨、挑衅,在陈家荪看来,那就是魏正高的眼神,他忍不住跑过去,飞起一脚朝它踢去,“讨厌的家伙!”陈家荪当时穿的是短裤,双腿裸露,他不但没踢到猫,反被那猫咬了一口。

陈家荪去找魏正高。他原本想跟他商量,看看是否可以把那些猫送走或者怎么办,他们两家之间的铁艺栅栏,压根不能阻挡猫进猫出,可它们毕竟影响了他的生活,总要有个说法。魏正高说,说实话老陈,我也不喜欢猫,可那猫是我老婆养的,我管不了,人家有养宠物的自由不是吗,咱不能干涉人家自由吧?再说,我也不想让猫跑别人家去,可它们听不懂人话呀,您就当它们是畜生,您能跟畜生一般见识吗,是吧?魏正高说着说着,竟拉下脸来,很严肃地对陈家荪说,陈副教授,您放心好了,咱不是那种不讲理的人,您把打疫苗的发票给我,所有费用我全部报销。

碰上这种邻居,陈家荪只能自认倒霉。

又有什么办法呢。陈家荪想,改变不了别人,只能改变自己。

从此,只要看到庭院里有猫的身影,他和妻子就待在室内不出去。“就当没有院子好了,咱原来不一直都住高楼上的嘛,就当没有院子好了。”陈家荪安慰妻子。

正所谓树欲静而风不止,那群猫,他们惹不起,也躲不起。

这天晚上,陈家荪头痛,看不进书去,就在电脑上下载了一部电影《寂静之地》。看完电影,夜已经深了。深邃的夜空中,月明星稀,像梵高的油画。

陈家荪打开房门来到院子里。

夜阑人静,微风轻拂,树上的叶子一片一片飘落。“铿然有声者,所在皆是也。”苏东坡《石钟山记》写的是石之铿然,陈家荪觉得世间万事万物,比如叶落,何尝不是铿然有声,一叶铿然,始知悲秋,人生如此,怎不使人愁——还有三年,他就到了退休年龄,回首往事,陈家荪觉得自己活了大半辈子,就像活在电影《寂静之地》中的人那样,为了生存始终保持“安静”,不敢越雷池半步,到头来,却连个申报正教授的机会也没得到,魏正高刻意称呼他“陈副教授”,不就是一种讽刺么……一想到这个魏正高,陈家荪只能自个儿在心里发恨:且看他起高楼,且看他宴宾客……没等他“恨”完,一只猫喵呜喵呜,在栅栏顶上叫了两声,突然俯冲直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了他一把,又像闪电一样飞走了。

安静的办公室里,陈家荪正在读黄仁宇那本《万历十五年》,读得津津有味。研究了半辈子明史,出版了几本专著,眼看到了退休年龄,他陈家荪还没拿到晋升正教授的名额,实在是,心有不甘。他承认自己那些专著没卖出去几本,当下网络时代,谁还有耐心读纸质书,就是读,也不会读枯燥的学术著作。再说,他所在的鲁北学院,不是什么名牌大学,正教授也好,副教授也罢,实事求是讲,大家的眼界和学术水平都很有限,大部分人撰写论文和著作,主要目的是为了职称晋升而不是做学问。陈家荪早年曾有一番鸿鹄之志,奈何所处环境俗气太重,久而久之,心气也就散了。这会儿他琢磨着,等自己退休后闲下来,是不是也可以试着写一点通俗读物。当然,不能写得太通俗,更不能“戏说”,必须尊重历史原貌,这是最起码的。像这本《万历十五年》,作者选了一个很小的切入点,既讲故事,又有看得出的学术修养,真是不错。

几只麻雀在窗外一棵樱花树上跳来跳去,叽叽喳喳乱叫。陈家荪起身来到窗边。

根据学院规定,只有正教授才有资格享受独立办公室待遇。半年前,陈家荪找过后勤部,说自己需要一个独立办公的地方,他带了三个研究生,与他们一起研究课题的时候,总得有个清静的地方吧,后勤部长当时就以“学院规定”为由,拒绝了陈家荪提出的要求。不成想半年后,突然毫无来由地又给了他一间。“也许因为我是资格最老的副教授,照顾我?”陈家荪转念一想,管它呢,反正是为了教学,又不是公房私用。

刚拿到办公室钥匙没几天,纪检书记魏正高看似信马由缰,过来转了一圈,说了句“老陈,咱年纪大了,以后注意身体,少管闲事,啊?”

“少管闲事?我什么时候多管闲事了?你魏正高这种人不学无术,投机钻营,你才是多管闲事!”陈家荪讨厌魏正高那副阴阳怪气的嘴脸,腹诽了两句,没理他。

作为纪检书记,魏正高算是学院领导,但陈家荪不以为然。“就会拍马屁,他算哪门子领导。”

那天下班回到家,见妻子正在择菜,陈家荪换上家居服,来到厨房帮妻子做晚饭。两人有一搭没一搭闲说话,陈家荪就把魏正高去他办公室的事告诉了妻子。“你说这个姓魏的,简直莫名其妙。”

冷梅看了他一眼,说,你不觉得你这间办公室来得蹊跷吗,不会是你们院长屡屡被人举报,成天疑神疑鬼,就破例给你一间,想做点好事息事宁人?

听妻子这么一说,陈家荪回头一想魏正高那句莫名其妙的话,就更觉得不可捉摸。“原来他话里有话呀,难道院长怀疑我举报他,他凭什么怀疑我?”

“上次你们学院职称晋升,十个人竞争一个正高名额,分数打来打去,你资格最老,得分却是倒数,你怀疑人家有猫腻,加分条件有问题,打分方式也有问题,去找你们院长理论,说人家任人唯亲,弄虚作假,还扬言要向上级反映,人家不会信以为真了吧?”

“他要真那么想,那他就是做贼心虚。”陈家荪骨子里是有些懦弱,平时从不多管闲事,更不喜欢惹是生非。“但是千万别把人惹急了,狗急了还跳墙呢,何况人。”他跟冷梅唠叨起学院里种种不公正,经常拿这句话壮胆。冷梅知道他的性子,从不拿他这话当回事,夫妻之间说得着说不着的,发发牢骚或者开开玩笑,如此而已。

陈家荪正在窗前胡思乱想,一只大黑猫突然跳到樱花树上,把麻雀们吓跑了。那只猫蹑手蹑脚往前挪动,离窗户越来越近,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直盯着陈家荪,吓得他赶紧回到座位上。

猫眼睛里有刀子,太恐怖了。

一缕阳光斜照进来,落到《万历十五年》最后一页上。陈家荪合上书,闭目休息。两周前,院长被纪检委巡查组叫去问话,到现在还没回来。昨天在楼下碰到魏正高,平时八面玲珑的一个人,这会儿见了谁也没打招呼,一副焦头烂额的样子,急匆匆往学院门口去了。

凤凰台前面有一条河流叫黛溪河,自西南而来,绕过别墅区南面和东面,往东北方向老城区流去。“依山傍水,藏风聚气,品质大宅,载誉尊享”,陈家荪还记得当年的售房广告。自从搬到这个小区,他和妻子的确体会到了住在这里的好处。出门沿黛溪河右岸逆流而上,左手边斜坡上铺了草坪,泰山石搭配松竹梅点缀其间,自带一份禅意。河道浅水处长满蒲苇,这几年生态环境向好,经常看到白鹭、骨顶鸡、水鸭子,还有其它一些不认识的水鸟浮游往来,为这条河流增添了勃勃生机。深秋时节,河岸上两行高大的黄栌树彤红似火,树影、云影、日影倒映在水中,景色很是迷人。到了冬天,河水结冰,黛溪河就像一条银练,从山间迤逦而来,窈窈窕窕,另有一份幽秘之美。

晚饭后,陈家荪和冷梅一如既往出门散步。“城市饮用水源,禁止游泳,禁止洗车”“水深危险,禁止钓鱼”,黛溪河上安插了若干警示牌,但在河里游泳的,在河边垂钓的,还是大有人在,偶尔也有人悄悄把车开到河边来洗。有一次,冷梅看到一个年轻人在河边洗车,忍不住说了几句不自觉啦、没有公德心啦之类的话,结果被那年轻人怼了句“没事干啊你,多管闲事!”

他这咋还有理了?冷梅想上前与他理论,被陈家荪一把拉走,咱别跟这种人较真,不值得。

至于那些稳坐河边的垂钓者,陈家荪觉得他们真是无聊,世间最宝贵的是时间,他们却坐在这里任凭大好年华白白流走,陈家荪简直难以理解,无论如何都无法体会其中的快乐。冷梅说,子非鱼,焉知鱼之乐。陈家荪想想也对,人之悲欢难以相通,萝卜白菜各有所爱,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活法,也不能说人家无聊。

冷梅要去省城参加一个剧本研讨,她跟陈家荪说想去看望姐姐,准备在省城多待几天。冷梅的姐姐和姐夫甚是相爱,两人坚持丁克。不久前姐夫突发心脏病去世,抛下姐姐孤零零一个人,冷梅想陪陪姐姐。

妻子不在家,陈家荪煮了一把面条,简单吃了顿晚饭,然后出去散步。

这么晚了,河边竟还有个钓鱼的人,身边放着一盏夜市移动节能灯、一个水桶和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陈家荪有一搭没一搭往水桶里瞟了一眼,那些鱼个头不大,大多是鲫鱼……突然,陈家荪灵光一闪,想出一个主意。他停下脚步,问这鱼卖不卖,对方说卖。他将半桶鱼全部买下来,提着回了家。

魏正高家的七只猫全死了。五只死在他自家院子里,另外两只死在他与陈家荪两家之间的甬道上。一个早起晨练的老人说,小区后面的花丛里,也躺着一只死猫。

宠物离奇死亡,这是发生在凤凰台别墅区的一个重大事件。魏正高的老婆张大美呼天抢地,找物业公司要说法。在这之前,物业公司上门找过她,说有人反映她家的猫到处乱蹿,把人家晾晒在院子里的鱼干糟蹋得没法吃,那些猫还经常袭击别人家鱼池里的鱼,业户认为,物业公司应该出台管理办法,既然是宠物,就不该如此放纵,影响他人生活。张大美反过来质问物业公司,什么人跟你们反映?跟猫斤斤计较,没有爱心,那还是人吗。

眼下,她的猫死了,她把物业公司列为第一怀疑对象。物业公司解释不清,只好打110报警。

一胖一瘦两个警察一进来,张大美抢先站起来说,物业公司管理不善,“杀人偿命,猫也是命,你们说怎么办吧!”胖警察摆了摆手,示意她别嚷嚷,他们先了解一下情况再说。

物业公司经理认为,情况并不复杂,那些猫应该是中毒而死。

“那你倒是说说谁下的毒,我们家的猫食一直都是从国外进口的,吃了好几年,一点问题也没有!”张大美急躁得不行。

“不是说猫食有问题,我认为是有人故意下毒。”

警察说,看监控吧。

“对对对,看监控,咋忘了这茬。”张大美随警察一起去了监控室。

结果,张大美看到两个疑点。一个是,夜里十二点二十五分,有三只猫从陈家荪家的铁艺大门缝隙中钻出来,其中两只没走几步就躺在地上不动了,另外一只踉踉跄跄往树丛那边跑去;另一个是,夜里十一点十分,在小区门口,她丈夫魏正高从一辆宝马车副驾驶座上下来,又从车前绕到驾驶位那边,把头伸进车窗,跟女司机接了个吻。

冷梅从省城回来第二天,感觉家里有些异样,想了好半天才明白过来,邻居家那些猫,这两天竟然没来打扰他们。“看不到那些猫,一时还有些不适应。”她朝陈家荪笑了笑。陈家荪没吱声。

那天,警察来找过他。张大美跟在警察后头,看上去心神不宁,又一副兴师问罪的样子。胖警察说,陈老师,猫是从你家出来后死的,我们需要跟你了解一下情况。陈家荪说,对不起,我什么也不知道,没什么可说的。他看了张大美一眼,又对警察说,人事都管不好,还管猫事。

后面这句话把俩警察噎得够呛。不过,他们觉得他说的也有道理,本来嘛,狗事猫事确实浪费警力。警察让张大美回头想办法化验一下她家的猫食,又敷衍了几句,走了。

整个事件前前后后,魏正高没有露面。接下来的几天,他家里一次又一次传出吵闹声,有几次是在夜里,魏正高的吼叫声,张大美的谩骂声,吵闹得两条大狗也相跟着咆哮起来。

陈家荪神经衰弱,睡眠本就不好,每次被吵醒,基本就是睁眼捱到天亮。

冷梅从网上买了防噪音耳塞,让陈家荪睡觉时戴上。“忍着点吧,有什么办法呢。”

是啊,只能忍着。陈家荪寻思,实在不行,就得考虑搬家了。

经历了张大美暴风骤雨般的挑战,魏正高对宝马女的热情慢慢冷却下去。那女的顺利拿到学院第二餐厅的承包合同。接着,她又大刀阔斧,成立了“鲁北学院文印社”,隔三岔五仍去找魏正高“谈事情”。魏正高的耐心越来越脆弱,以致于有一次,他差点就要像吼张大美那样吼她了。怪不得圣人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女人真是麻烦。

鲁北学院院长被批准逮捕。据说,纪检委又收到新的举报材料,举报人提供的线索非常详细,而且准确。

常务副院长临时主持全面工作。纪检书记魏正高被免职,免职原因不详,红头文件上的字样是“不再担任”,至于为什么不再担任,不久之后就有了答案。

那天是周一,刚上班,魏正高被纪检委巡查组叫去问了一次话。问话持续了四个小时。巡查员很客气,他们对魏正高说,暂时到这里吧,你先回去,这几天不要出市。

魏正高没有回家,他直接回了办公室。

那天下午,陈家荪通知他的研究生们,周二到他办公室来讨论课题。两个月前,他给他们布置了《明代政治史》《挣扎的帝国》《东林书院志》等八本阅读书目,他想检查一下他们读得怎么样了。

周二早晨,陈家荪开车经过学院南门,看到一辆警车停在那儿,他没多想,径自绕过南门,从东门驶入学院,东门离他办公室近些。

一进大门,他就看到景观池北边办公大楼前,里三层外三层,挤满了人。

被巡查组问话后回到办公室,魏正高没去餐厅吃饭,晚上也没回家。时近午夜,魏正高仍然坐在办公室里。他清理了手机和电脑,然后关掉手机来到顶楼,打开通向楼顶平台的那扇小门。

在楼顶平台上,魏正高也许徘徊过,也许没有;也许仰望过星空,也许没有,他从那里一跃而下,四仰八叉摔在一棵樱花树上,砸断了一根树枝,木刺扎进他的腰部,他想睁开眼睛的时候,只听到喵呜一声猫叫,一团模糊的黑影遮住了他的视线。他没感到疼痛,只感觉一团毛茸茸的东西堵塞了他的思路,接下来是完全的黑暗。

秋天的阳光灿烂得一塌糊涂。陈家荪看到庭院里那丛野菊金灿灿地开着,仿佛一群细密而明亮的灯盏。那是去年初春,他和冷梅去山里闲逛,漫山遍野绿意婆娑的野菊着实喜人,冷梅掐了一把菊花芽,打算回家炒鸡蛋吃。陈家荪又顺手挖了一丛回来种到院子里,没想到它竟活了下来,而且活得恣肆。

这一年的职称晋升,仍有名额限制,正高只有两个名额。学院一如既往实行打分制。十一位竞争者中,陈家荪名列第三。

看来,自己这辈子与“正教授”无缘了。“无所谓了,”陈家荪想,“到了这个年纪,身体才是第一位的,名利算什么,院长倒是有名有利,被判了十五年,等到刑满释放,人也老了,不中用了……”

陈家荪坐在院子里喝茶,手边放着一本《明月照树影》,那是一本网络小说,写的是明思宗朱由检雷厉风行,清除魏忠贤及客氏党羽的故事。崇祯帝一心想做个好皇帝,奈何万事不由己,大明王朝气数已尽,这位皇帝在煤山自缢身亡,一棵歪脖子大槐树却生生不息,屹立至今。陈家荪听一位学生提过这本小说,觉得有点意思,便从网上买了一本,读后却有不过如此之感——在成为一段历史之后,崇祯帝俨然一个巨大的意象,只可惜它噼里啪啦地破裂了——破裂是因为腐朽。

在妻子建议下,趁国庆假期,陈家荪请了一个月的假,两人去了趟美国。儿子在丹佛大学商学院任助教,儿媳在丹佛分校安舒茨医学院小儿科做护理,工作比较辛苦,但收入也高。两个年轻人目前还没有生小孩的打算。这次出国,冷梅有两个目的:一是陪陈家训散散心;二是与儿子谈谈心。她想劝劝儿子,该生小孩的时候,还是应该生一个。她在济南陪姐姐那几天,深刻体会到了什么叫凄凉。一个没有孩子的家庭,何谈未来。

夫妇二人踏上了去往美国的旅途。

坐落于落基山脚下的丹佛市非常宁静,人文景观和自然景观让人耳目一新。陈家荪尤其对会议中心大楼外那只“偷窥的熊”印象深刻,这种艺术景观设计打破了他固有的观念,真可谓别出心裁。总的来说,这是一次差强人意的旅行。让陈家荪作出提前回国决定的一个重要原因是,儿子和儿媳竟然也喜欢养猫,而且养了两只。

异国他乡的一个夜里,他做了一个梦,梦见一群猫不即不离跟着他,他走到哪儿它们跟到哪儿。在一条小溪边,他蹲下去观看溪流中一群一群游动的小鱼,它们游啊游啊,忽然活蹦乱跳起来,幻变成水桶中被他投了药的那群小鲫鱼,每条鲫鱼都长着一对诡异、阴险的大圆眼。他正暗自惊骇,身后传来喵呜喵呜越来越亢奋的猫叫声,他想快点逃走,却被脚下一团树根绊倒,扑通一声摔进水里,他大喊一声醒了过来。然后,他看到儿子家的两只猫,正在床边目不转睛看着他……

巡查组刚刚开始的对魏正高的调查,因后者跳楼身亡而终止。三个月后,张大美带着儿子去了京城。据说,她把儿子送进一所以学费昂贵而著名的国际学校就读,她自己在附近租了套公寓,在那儿住了下来。

现在,邻居家像被大水冲刷过,只剩一片死寂。

偶尔还是有猫的身影出现在陈家荪的庭院里。那是从小区外面钻进来的野猫。此刻,这只趴在玻璃门外的脏猫,应该就是一只野猫。

陈家荪任凭它趴在那儿,不再试图赶走它。

夜里,一场雪落了下来,雪片越来越密集越来越急迫。雾霾散去了,一层干净的白霎时覆盖了原野、山脉、河流和道路。第二天早晨,陈家荪一觉醒来,开门来到院子里,一只猫突然从干枯的菊花丛中蹿出来,越过栅栏,逃走了。

看着雪地上一串爪印,陈家荪想,它也许就是那只破抹布似的猫。

(注:首发于《山东文学》2024年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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