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去市图书大厦,在现当代作家的书架上看到了叶炜的作品,很壮观的一长列。我翻开其中一本的扉页看,果然是那个叶炜。他已经成为全国知名的作家了。
叶炜是他的笔名,他的原名是刘业伟。我在曲师大上大三的时候,他是那里大四的学生,他在学校很有名,他当时已经出了一本书《五月》,在校园里签售。书写得非常前卫大胆,被一些同学诟病。那时我心里也有一个深埋已久的文学梦,有些羡慕他,也想出一本书,而且我也已经写了不少文章,草稿积累了厚厚一摞,也在市里刊物上发表过几篇小说和诗歌,觉得自己写得还不错。那时候自己经常陷于青春的茫然与不可拆解的苦闷中,也想借此解脱出来。叶炜的《五月》在学校里卖得很火,他和他的书也一时成为同学们津津乐道的话题。我想去问问他,看该怎么出书。
犹豫了好几天,我鼓足了勇气,到大四中文系的教室去找他。大四中文系在我们教学楼后面的一座破旧的老楼的一楼。走廊里很安静,学生们在教室里自习。我在走廊里逡巡,不敢进去。害怕会引起什么误会。我是内向和木讷的。曾经在任师专《黄河浪》主编时,到体育系找一个男生改稿,贸然推开他们教室的门叫了他的名字,结果整个班的男生炸了一样地起哄,把我吓了出来。也怕会遭遇这种情形,毕竟是敏感的季节。待了一会,一个男生从边上走过,我怯怯地问了他一声。“刘业伟?” 他说,“他现在不在教室。你有什么事?我告诉他。”没有戏谑与质疑,我放了心。我说我找他有事,吃过饭我在实验楼前面等他吧,麻烦你转告他。他答应了。
那是傍晚时分。吃过晚饭,我一个人走到已亮起橙黄灯光的实验楼前。实验楼正对着曲师的主路,很开阔敞亮。从楼前的东西路上经过的学生不多,很安静。我沿着台阶走到中间,在那里茫然地站住。暮色渐浓,灯光越来越明亮。我孤单地站在那里,觉得有些尴尬。我没有见过叶炜,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主动找他。青春时节,有时候我不懂自己。过了一会,一个个子不高,微胖微黑的男生慢慢走过来,不确定地朝我看着,然后慢慢走上台阶。“同学,是你找我吗?”他说。看起来是很平实的一个人,也很温和。他只是显得比别的学生更成熟稳重一些,面貌也有点沧桑。“是。”我迟疑着回答。他一眼看去就是个朴实的农家子弟,和同学们传说的形象有些不符。我也安心了些。“你找我有什么事吗?”他认真地问。我有些紧张地把也想出一本书,想咨询一下他的意思告诉他。他沉吟了一下。“是这样。”他沉思着说。“出版社对文章的质量是有要求的。一般的文章可能不行。你现在有现成的文章吗?我先看一看。”我说有,和他说好第二天拿给他。然后我们就各自回教室了。
第二天,我随便找了几篇小文章,送到他的教室。他又不在,便让他同学转交他。
几天后,在女生宿舍楼下面,我遇见了叶炜。他住的男生宿舍就在女生宿舍西边,他要经过这里回宿舍。他叫住我,说:“我看了你那几篇文章,觉得还不到火候,还有些稚嫩。出书不是急于求成的事情,我觉得你还要再练笔,不要急。”我没有在意,告诉他我还有很多文章没给他看,还想让他看一下,不出书也没关系。他同意了。
我将自己觉得能拿出手的一些文章整理了一下,将厚厚的一大摞都抱给了他。他并不嫌烦,拿走看了一些天。有一天我又在通往宿舍的巷子口遇见他,他刚吃完饭,正经过这里回宿舍。他拿着很粗糙的饭碗,眼神平静安详,极为质朴良善。我不知该叫他什么,也不好意思叫他的名字。倒是他看见我,较为亲切地叫我海燕。他说我又认真看了你新交给我的文章,写得很好。很有才华。我问了出版社的朋友,他们说可以出。只是要和出版社合作出版,要四千块钱。而且要帮出版社销售一半的书。我本来也是一时兴起,没有认真想出书,也没有条件。便对他说:“算了,现在,我还是慢慢好好写吧。不出了。”他说好。然后各自东西。
再见他,我不好总不称呼他,便含糊地叫他刘大哥,他本身也长得显老。他把我那摞文稿还给我时,顺便送给我一本他的签名书《五月》,还交给我一封他亲笔写的很长的信。信写得很真诚,他很用心地对我的文章进行分析评点,字写得狂野大气。这封信我保留了很多年,现在也许找不到了。他的话语中没有一丝很多大学生都有的油滑之气,他就像个朴朴实实的农民一样。我不知道他是怎样写出在当时的我们看来惊世骇俗,前卫先锋的《五月》来的。他的形象太普通了,没有一点尖锐和叛逆的影子。
他有一篇文章写到他穷苦的出身和卑微的母亲,里面有这样一个细节:母亲临去世前,他在病房里问病重的母亲想吃什么饭,母亲说想吃蒜苗炒鸡蛋。他就去食堂里加工了蒜苗炒鸡蛋。他将菜拿回病房,母亲吃了一点,就吃不下去了。他写得很朴实,却很令人心酸。我从此知道叶炜也是一个苦孩子。
我参加过曲师大组织的一个文学大赛,投了一篇小说。一段时间后,看到了教学楼前展示的红榜,我的那篇散文化小说《乡村》排在一等奖的第一名。我淡淡看了一眼,就走进教学楼。迎面遇见系书记钱嘉清老师,他问那篇获奖文章是你的吗?我点点头说是。我不兴奋。那些日子我的心情总是灰暗的,压抑的。青春的不可解说的复杂情绪让我无法调整自己的生命状态,那时候我总是无精打采的。后来我看见大赛的组织者在餐厅前面的拐角处卖书,我走过去看,看到我的那篇《乡村》也收入书中,便买了一本。看到书的主编是刘业伟。那些记忆都很平淡,这么多年我甚至没有想起过那些事,但是现在突然清晰地出现在心中。他还担任着校报的主编。我还看到过自己的一首小诗被刊登在校报上,报纸在报栏中展示着,我在报栏边溜达,便看见自己那首诗,记得题目是《坚持》,里面有这样一句:“路一寸一寸地死下去,走还活着。”
后来听说他毕业后似乎去了北京,入职于新华社。不知后来又怎样做了大学老师。
在图书大厦看到叶炜的书之后的某一天,我又看到一则消息,他率领中国青年作家代表团出访美国,做文学交流。他已经成为了世界创意写作协会副秘书长。而且,他的作品曾两度入围茅盾文学奖,并获得了叶圣陶教师文学奖、省五个一工程奖等。
我为他感到欣慰。这个农民家庭走出来的穷苦孩子,靠自己的奋斗与坚持终于有了今天。
只是,在那样的明净而沉重的青春年华里,在有着梦想又充满挣扎的日子里,我还记得他的朴实,善良,真诚,坦荡。
多少人的生命经过我,便构筑了我的生命。有一种相遇,叫淡然而过。和叶炜,多年暌违,即使江湖再见,也会对面不识。
各人,有各人的远方。
但是那一段单纯的岁月,却让我默默记住叶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