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令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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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起母亲，就不得不提及她那二亩三分地。像黄沙地一样的肤色，如黑土壤般的发丝，满手的黄茧子，结实的小脚，就是印象中母亲的独特样子。或许是和土地打交道太久的缘故吧，母亲身上也或多或少烙下了土地的痕迹，自然，于土地也是情有独钟的。
小时候，土地不仅仅是母亲操劳的地方，更是全家生存的希望。在二十多年前，父亲体质较差，身体很不好，不能出去务工谋生，只能在家做些杂活，贴补家用。全家的重担就只能压在母亲一个人的肩膀上，母亲倒也没有怨天载道，而是埋头苦干，默不作声。然而，母亲所有的家当就在那几亩薄田和旱地上，那是全家的主要经济来源。母亲个头虽小，但力气却很大，也是村里屈指可数的勤快人。
记得在我读小学时，姊妹仨的学杂费都是在秋后收完花生和稻子，母亲才一点一点给我们凑齐的。每到即将开学的时候，就是我家忙得不可开交之时，母亲会把我们姊妹仨的活计提前安排得妥妥的：大哥力气大些，被派去协助父亲割稻、晒稻、收稻、挑稻、碾压稻谷；二姐被指派给母亲打下手，负责除草，拔花生，晾晒花生，收摘花生；又瘦又小的我，自然也是倍受全家疼爱的，可以偶尔躲在树荫下摘摘花生，或是在田沟地坎上拾一拾别人收漏的些许稻穗或是花生。若是幸运的话，我会拾得半框稻穗或是半篓子花生，那么作为奖励，母亲当晚就会特意奖励给我一个煮熟的咸鸭蛋，那是哥姐可都享受不到的优待呢！每每想到小时候的这个优待，至今我的鼻尖都能嗅到当初咸鸭蛋的诱人味道。
母亲的活计自是最重！自从父亲的身体有恙以来，母亲就扛起了家里的大梁。曾经父亲一担可挑走的稻捆，或花生藤，母亲可能要需要两担，甚至三担的次数。不知是稻子、花生太沉，还是母亲个子太矮小，抑或是生活的担子太重，让本就个头儿不高的母亲佝偻得更明显。每逢天气不好但又必须抢收庄稼的时候，可真是苦了我的娘亲。可不知母亲那时是从哪里借来的神力，一个人似乎拥有三个人的精气神。只见泥巴田间，黄土地上来回地穿梭着她那矮小的身板。风越大，母亲的脚步似乎也得到了它的助力一般，挪动得非常快；云层越低，母亲挥汗的速度也跟着加快。而当雨点终于憋不住地往下一颗一颗地砸下来的时候，母亲那结实的小脚就挪动得更快了，还伴着两只黝黑的胳膊左右有节奏的摇摆起来。几趟下来，母亲气喘吁吁，不知是雨水还是汗水，一个劲儿地顺着母亲的发梢滴滴答答地落在了那黑土亦或是黄沙地里。只见母亲卡白的花衬衫早已紧紧地贴在了后脊背上。母亲吃力地弓着腰，一次又一次地接过父亲递过来的担子，交接的一刹那，母亲牙关紧紧咬着，头往旁边低侧着，扎着小马步。越到后面，随着母亲哼得一声使劲全力起身的一刹那，我都替她紧紧地捏了一把汗，但母亲每次都是奇迹般地站了起来，然后三步并作两步地趔趔趄趄地挪向家的方向，那个我认为很远，可母亲却觉得很近的地方。在她身后，只留下一串串长长的、歪歪斜斜的泥脚印儿，还有半天没反应过来的我……
目睹着母亲田间、地坎里劳作的一切，让我自小就对母亲从事的农活儿既崇敬又畏惧。是母亲的辛苦劳作让我拥有了学习的保障，对她的职业，我打心眼里觉得神圣；可母亲那无休无止的土地上的作业让我又望而却步，我吃不了这个苦！于是，每个开学季，我都是攥着沾着汗液的大大小小的纸币，怀着激动的心情踏进学校的大门！不！我一定要好好学，努力学，我要走出去，走出这片黄土地、黑土地，走出这个恒古不变的村庄！
有了强烈的求学欲望之后，我在学业上真的是如鱼得水。每当我在学业上困倦的时候，想起母亲雨中凌乱的头发，想起她落在田间大大小小的泥脚印，不知我又从哪里获得了无穷的动力，总会给我的学习平添助力。真是“老天不负苦心人”，2004年，我以我们中学全校第一的成绩，被全县最好的高中录取。记得录取通知书来的那天，我拔腿就往地沟跑，果然寻到正在地里除杂草的母亲，但没想到一项坚强的母亲听完我的喜报后，泪水竟然瞬间溢出眼眶。母亲怕我看见，赶紧用泥巴手抹了两把眼角，“三妮儿啊，这是真的吗？姊妹三个就数你最吃书，我就说嘛，你行的！果真没让妈失望啊……”由于慌张，母亲手上的泥巴都蹭了一脸，黑土和黄皮肤搭配在一起还真的特别滑稽，可那次我却没有笑出来，只是感觉一阵莫名的心酸突然就涌上心头……这种感觉更坚定了我要好好念书的想法！不，我要走出去，走出这片黄土地、黑土地！
时光总是走得那么快，三年的高中生活马上就要临近尾声了。最后一次月假终于在期盼中到来了，怀着激动和兴奋的心情，我匆忙赶到家中，可是人呢？环顾了一周，也没寻到母亲的影子！我失望地向后田畔挪着脚步，端午节快到了，估计母亲一定忙着整理她的秧田。果不其然，还没走到跟前，就见一个矮小的身子曲蹲着，手里拿着一大把秧苗，光着脚，裤腿挽得很高，衣服上下占满了大大小小的泥浆。母亲仍是浑然不觉地左一下，右一下地在田里移动着。“妈，都快十二点了，你咋还没回家呢？”我低沉的声音中略带怨气。“咦？！是三妮儿？！你咋回来了？又月假了？好快啊！妈的这茬秧苗才种上呢，这不，有不少旱死了，我正挨个补苗子呢……”我的话音还没落，母亲感应似的抬起头，惊喜地自言自语道！四目对视的一刹那，我又看到了母亲那被晒红的满是皱纹的脸，我赶紧埋下了头，一肚子的委屈瞬间憋了回去，只觉得眼角有些酸痛。
经过近一个月的紧张备考，我终于迎来了一个不一样的六月。最终没有辜负母亲的期望，我以最佳的状态考入了我们省最好的师范院校，成为了一名准师范大学生。记得结果公布的那天，母亲依然在花生地里忙活，清理那永远也清不尽的杂草。但当我把这一喜讯跟她转达的时候，瞬间母亲激动地扔下了锄头，跑到地边来，紧紧地抓住我的衣角，生怕听错一个字，连连问道：“真的吗？你真的被师院录取了吗？好哇！好哇！咱家几辈人，总算出了个读书人！”母亲笑得满脸褶子，但在印象中，那次却是我能记得的最美丽的一次笑容。
如母亲一样，几分耕耘，几分收获。我在求学和事业的这片原野上，秉承着母亲劳作的精神：勤字当头，不怕吃苦，全力以赴，抗得住压力，抵挡得住寂寞……总之，母亲在田间地头上的精神被我在学业和事业上发挥得淋漓尽致！我的人生随之也获得了一次满意的丰收：先是有了固定的工作和稳定的经济来源；接着收获了一场满意的爱情，组建了一个温馨甜蜜的小家；事业上呢，也是顺风顺水，一路畅通……
幸福的生活让我一度以为我早已远离了母亲那个暗无天日的无休无止的劳作世界，过上了自己一直渴望的自由平稳的生活。然而，一次省亲经历，却彻底颠覆了我一直以来的错误观念……
那是风和日丽的一天，好久没回娘家的我，突然想起该回家看看老母亲了，于是便和爱人驱车来到乡下。闻讯我们要从城里赶来，母亲像往日一样激动，一大早就把地里杂活处理完，半晌午就在家里给我们准备妥好吃的饭食。当吃着熟悉的味道，看着白发越来越多的母亲，我不禁激动地脱口说说到：“妈，跟我们进城享两年福吧？那些田地都别种了，出不了几个钱的！回头你要是心疼那点儿收入，我和建生（我爱人的乳名）把你种庄稼出的钱每年都按时打给你，绝对解决你的后顾之忧！”说完，我很骄傲地看着母亲，能为母亲办上这么一件事儿，我确实很激动！当我看母亲半天没有反应，正准备继续劝说时，母亲顿了顿，清了清嗓子，语气沉重地说到：“三妮儿，你能读上大学，你知道爸妈靠的是啥吗？”我不假思索道：“种地！辛苦地种地！”“你说的对！田地是养活我们一家的饭碗！无论时代怎么变，我们的饭碗都不能丢！你们是吃着着这田地的庄稼长大的，更是不能忘本啊……”还未等母亲说完，我的头已经羞得垂在了桌角下。我和爱人红着脸相视一下，再不作声。
母亲于土地的情愫已然是割舍不断了！想想自己一路走来的历程，难道不也是母亲在土地上劳作的艺术成果吗？回想起自己对母亲说的那番话，心里更加惭愧了……是啊，若不是天下千千万万个像母亲一样土生土长的庄稼人，又哪来我们餐桌上的饭菜飘香呢？想到这里，我大口大口地咀嚼着碗里的白米饭，怪了，这次怎么越嚼越香了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