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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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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4/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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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打开的信

转眼进入了2月中旬。天空淡蓝的日子多起来,薄云缓缓地流淌,气温努力地爬升,风里渐渐有了春信。众鸟齐喧,黄昏日长。

可是,新型肺炎的阴影依旧笼罩着城市,人们不得不继续把自己关在房子里。这样的日子已经有20天了。

像网上那些装大蛆在地板上爬的人们一样,我每天也是百无聊赖。偶尔戴上口罩到楼下小花园里走走,又飞快地逃回来。楼下遇到的每个人看上去都像一个肺炎患者。人们个个像电影里的特工一样目光警惕,远远地互相绕开。

我的女友小锅盖不能像我一样宅在家里。她作为人民医院护士很尽职,一个班也不肯落下。我很担心她,这次的肺炎传播太凶了。她也表达过对这种新病毒的担忧,但她说,她还好,毕竟我们这座城市压力要小很多。她还说,这段时间医院里病人少了很多,往日拥挤的门诊大厅空荡荡的。

“小锅盖”是我给女友取的名字。起因是她让我叫她“小姐姐”,可没几天,这个称呼又被她升级到2.0版本,必须喊她“小改改”(网上解释,这是“小姐姐”的南中国方言发音)。我在手机上输入“XGG”,跳出的词语却是“小锅盖”,于是我机智地直接推出了3.0版本,让她在全华语圈独享“小锅盖”。叫了几次之后,她居然欢天喜地地接受了。 现在,“小锅盖”是这个星球上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称呼。

在肺炎还没传到这个城市的时候,我和小锅盖约定,2月份情人节那天去领取那本“锁定”我俩爱情的证书。为了等这个日子,我们用去了整整一个冬天的时间。可是,肺炎忽然就开始蔓延,城市里到处实行封闭管理,政府呼吁人们留在家里,我们只好暂时搁置自己的人生大事。个人的事再大,对于这座城市来说也是轻如鸿毛的小事。

复工看上去遥遥无期。为了不总是虚度时光,我煞有介事地制定了计划,包括了阅读、健身、音乐、摄影等。阅读、音乐是我和小锅盖共同的爱好。摄影是小锅盖给我布置的作业。她说我摄影技术糙,不能完美再现一个护士小姐姐的风采。于是,这些天我常常举着手机站在窗户那儿比划,拿窗外的天空、路过的云朵、远近的楼房开练。对面楼层的女人总往我这儿张望,她大概把我当成了一个喜欢偷拍的猥琐家伙。

时间就这么一天天过去。每天醒来,我和很多人一样,第一件事打开手机关注最新疫情通报,再了解一些热点话题,然后吃饭,做其他无聊或有聊的事情。

 

小锅盖给我发过来一个链接,链接里是一个刚刚发生在武汉的爱情悲剧故事。作者叫妞妞。她武汉的男友不幸染上新型肺炎,辗转确诊后没几天竟在医院留观室离世。因为患者太多的缘故,他到最后并没有等到一张病床。男友预感自己可能挺不过去了,与妞妞视频告别,分别的场面令人心碎。两人本已约定,今年樱花季在东湖畔的樱花树下拍婚纱照,四月份选吉日成婚。没想到樱花还未开放,那个憧憬着美好生活的年轻人已殁于这场突如其来的肺炎。姑娘字字泣血记述了自己被遗落在2020年初春的爱情。

手机屏幕里,我看见小锅盖落泪了。她同情那个互联网上素不相识的姑娘。

“可怜的妞妞,大概和咱们年龄差不多。她恐怕这辈子走不出这段伤心了。你说,我是不是该去帮助他们这样的人们?”她说。

我劝慰善良的女友:“或许这只是有人编出的一个故事而已。”希望这仅仅是一个故事吧。可是,从疫情通报中每天攀升的死亡数字可以知道,因为这场肺炎,那座城市里每天在上演着很多不同版本的生离死别。

武汉封城二十天了,情况看上去依然很糟。近几天的确诊病人增加数字都是几千个。很多当地的医生和护士也感染了,多位一线医护人员殉职。网上还总看到有人发的求助消息,说自己或亲人感染了肺炎但无法住院。我无法分辨这些求助信息的真伪。但各种消息显示,那边情况很艰难。

“难以想象这么多医护人员也感染了。以前,我总以为医生和护士是百毒不侵的。”我说。

“拜托,看看清楚,我们是和你一样的人!”小锅盖撸起袖子伸出细细的胳膊让我看,“还百毒不侵,你说的是活了一千年的狐大仙吧。”

“在我心里,你就是一位修行千年的狐仙小姐姐。不过,你真不适合去帮助别人,瞧你那小细胳膊,瞧你那柔弱得像一根稻草的小姐身子。网上说的拧不开矿泉水瓶盖儿的人,就是你哩!”

“哼,小姐身子丫鬟命!……你闭嘴,上次我拧开瓶盖子了。”

呵呵,说良心话,这家伙的矿泉水瓶盖一直是我拧的。她说的“拧开瓶盖事件”应该是那次。她发微信,小锅盖逛街口渴了,打不开瓶盖怎么办?我回复,赶紧切换到女汉子模式!她在语音里笑得花枝乱颤,说在女汉子模式中,接着发来拧开的瓶盖图片。

“困了哦!”她认真地打了一个大哈欠,嘴张得能塞进去一只丑柑。

 

华北的春天多风。一场从北方草原南下的大风经过了我们的城市,在街道上横冲直撞逞威了差不多一天,急吼吼地又去了繁华的南方。大风过后,从高楼的窗口俯望寂静的城市,能看见脚下半城午后的阳光和几十里微寒的春风。

我坐在客厅沙发里翻着加西亚·马尔克斯的《霍乱时期的爱情》。在这样被肺炎病毒隔断的日子,重读这本西班牙语世界的巅峰之作依然有种怪怪的味道。我对名著的理解向来肤浅。本书按我的看法是在讲,虽然瘟疫在蔓延,但生活在继续,爱情也在继续。翻了几页之后,温暖的阳光让我昏昏欲睡,直到小锅盖专属铃声《公子向北走》响起。

电话里,小锅盖嗓音轻轻地告诉我,她参加了治疗新肺炎的援助医疗队,明天上午去往武汉。请我支持。

事情太突然,我脑子里瞬间整体短路。

我气愤小锅盖,她应该做决定前给我打电话,而不是用这种通知的方式。

“爸爸、妈妈和你,都没打电话。我只是觉得,自己该去。”小锅盖说,口吻像个犯了错误的孩子。

“那边现在很艰难。”

“是。所以才去。”

“说下我的意见:第一,我担心你受到感染;第二,我不太确定你这位父母膝下的‘小公举’能够承受那里的辛苦。”我迅速整理自己的思路。

小锅盖说:“放心吧。能承受。”

我们两个都沉默了。我脑子里依然大片空白,举着电话的胳膊渐渐有些酸胀。我的女友即将身往这场大疫中最危险的地方,这像是做梦一样。

“你一直都懂我。”半晌,小锅盖打破了沉默。

她的这句话无疑使我俩之间的气场发生了反转,一瞬间,我成了那个犯错误的孩子。

“好好居家防护,等我回来。”

再补上这一刀,我彻底沦陷。

小锅盖上医科学院时百分百认真研修了心理学课程,专门用于对付未来的这个我。否则,她就是一个天才。

“我该去做准备了。”她说。

我半天没吭气,但脑子里在迅速做着判断:我承认,原则上我是认同小锅盖援鄂这件事的,这丫头有担当;同时,我认为这件事情过于凶险,让这么可爱且柔弱的女孩子置身这场灾难的中心显得太残酷。天下所有的灾难面前,本应都是男人冲在前面。

事已至此,好像我能做的只剩下支持了。我妥协了,但“通知”她:“明天我会送你。”

貌似我扳回了一城。

小锅盖有些犹豫:“我一直在医院当班,减少接触为好。不给我们机会,相当于不给病毒机会。”

我听出她的语气有所期待。我必须去。

挂了电话,我的头嗡嗡地响,第一次感到那个新出世的病毒离我很近很近。

我躺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地砖把落在地上的阳光反射到雪白的屋顶上,影绰绰在动。我怎么看着那像是我三魂七魄中的一多半出窍去游荡,在那白色的天花板上倒着跳舞,还在讨论,它们要不要跟小锅盖一起去武汉。可能,它们还在讥笑我不如一个女孩子有胆气。

午睡的妈妈跑过来急急地问,谁去武汉?是我那儿媳妇吗?在她的嘴里,小锅盖早就是她儿媳了。我好像只是白了她一眼,然后继续盯着屋顶上我的灵魂。

这天是2020年2月13日。

 

晚上,我打过去电话。

我问:“你是出于什么想法呢?”

她说:“人总要有一些情怀。”

我大概想到了她会这么说。

社会上总以为我们这代人是在要星星不给月亮的溺爱环境里长大的一代,没有担当,只会索取。但我们不是,我们有自己认为更理性的是非观、责任感。

但是直觉告诉我,此刻的小锅盖心里并不平静。不知道她这晚能睡得怎样。

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失眠了。平时,如果愿意,我可以睡得和猪一样,从晚上七点睡到第二天早晨七点。妈妈曾笑话我,一觉睡得时针转了一圈。

日本作家川村元气的书《四月女友》封面上有一句话:“那个时候,有那么一个人,比我自己还重要。”在床上辗转反侧的我忽然明白,在我的世界里,小锅盖就是那个比我自己重要的人。

凌晨三四点钟我昏昏沉沉睡着了。梦里,我被允许顶替小锅盖去援鄂。我欢欢喜喜地跑到他们医院去替换她。

 

我早早开车等候在小锅盖家小区门口。偶尔有车辆和人员在门卫那里登记出入手续。那些人是小锅盖这样需要留在岗位上的人们。

小锅盖拖着行李箱走出来。她穿了一件醒目的援鄂队员红色羽绒服,戴着浅黄线帽和蓝口罩,帽子和口罩之间忽闪着那双明亮的眼睛。她瘦瘦的身影出现在门岗内时我有些激动,与她目光相遇的瞬间心里暖暖的。二十多天了,手机视频聊天完全没这种感觉我俩都笑着打量对方。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这样的场景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

我把一捧鲜花递到她手上,再不济今天也是我们等了很久的情人节。感谢那位快递小哥,在这样紧张的时刻还能一路疾驰把订单送达。小锅盖取下口罩,闭上眼睛去嗅那束鲜花,让我欣慰的幸福气息荡漾在我俩之间。

我向她伸出了双臂。她轻轻推我:“这个时候!”我依然拥抱了她,她不再反抗,把头埋在我的肩上。我闻到她头发里的芬芳,像春天花丛里的味道。我瞥到她的帽子边沿露出的乌黑头发短了许多。我取下她的帽子,眼前的她像一个帅气懵懂的少年,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着。一阵很凉的风吹过来,我赶紧又给她戴上帽子,掖紧衣领,把她拉进车里。

“昨天爸爸给剪的,有点短,是吧!你上次说,待我长发及腰,你来娶我。这下你要等好长好长时间了!”

“感谢我那老岳丈,肯定是为了我才没把你理成网上那样的小光头!不过,我现在喜欢短发姑娘了。还说呢,你真行,选这样一个日子离开我。”

“时间也不是我定的。这是那个小病毒定哒,它想让我陪它过情人节,但我去是要消灭它。Piu!”她又恢复了平时那无忧无虑的神态,端起手指冲我做了个瞄准的动作。

“你这家伙居然一点不害怕!”我看着她轻松的样子,好气又好笑。

“有些害怕呢,不知道那边是个啥样子。但是,如果今天不去,我想这辈子会后悔的!”

我无奈地摇头:“爸妈肯定担心你!”

“劝了半天,我说有你呢,他们才没坚持送我。我怕他们在车站会哭,我也会哭。他们昨晚好像都没睡好。刚才到楼下,回头看见他俩都在窗户那站着呢。”她眼圈有些发红,把头转向车窗外,“等我回来,你要好好待我!”

“嗯!”小锅盖的话让我动容,我拿起她的手放在我的胸口,“也让你监督做一年家务!”

“一年不行吧。”她摘下帽子,露出清爽短发,一半笑容掩在口罩后面。

我拿起手机给短发的姑娘拍照。我要亲手拍下这样一张露出一半笑容的脸。“那就做一辈子。”我边拍边回答她。

我把手机递给她:“请检查作业。”

小锅盖老师端着手机欣赏半天,满意地点了点头。不知道是对我作品水平满意,还是对作品中小姐姐的容貌满意。

“我的摄影技术一直在提高,再过俩月没准能应聘去影视剧组了。可惜今天没有时间了。等你回来,咱们到滹沱河北岸花海拍视频吧,短视频也能拍成唯美大片!舞蹈:小锅盖;摄影:洒家;观众:互联网。”

小锅盖爱跳舞。她的舞蹈轻盈舒展,动感活泼,完全是一个被护士事业耽误的舞者。为此,我怀着感恩的心偷偷谢过上苍好几次了,是它老人家保佑我拣到了这样一个精灵宝贝。

“你现在很膨胀!不过,准了。”她说,稍后又没头没脑补充了一句,“以后,咱们过中国的七夕节。”

街道上车辆很少,没有行人,偶尔看见一个快递小哥骑着电车在空旷的街道上狂奔。两边的店铺依然全都店门深掩。我们的车经过每个路口都能迅速通过。这个城市从来没有这样过。城市如此寂静,就像所有的人突然一起出城去踏青了。

我俩忽然都不再说话。我们的车无声地经过一条条街道。车站的拱形轮廓出现在前方时我的泪水忽然溢满了眼睛,差点掉下来。我转头看小锅盖,她几乎是同时转过头来的,眼睛里也盈满亮晶晶的东西。我俩同时都笑了。除了小时候哭闹时忽然得到父母给的玩具、糖果,这是我第一次含着泪笑。

我把车停在了进站大厅口的车道上。我坚持要送她进去,竟忘了自己没票无法进站。小锅盖语气坚决地说:“你回吧,这是公共场合,不宜久留!”

我搬下了行李箱。她忽然站在我的面前盯着我的眼睛。她眼神清澈,我仿佛一直看到她眼睛深处的内心世界,那里是一片美丽的芳草地。小锅盖不知何时手里攥了一个信封。她看着我说:“昨晚写了一封信,但不许看!如果我回不来了,你才要看。”她的眼睛再次噙满泪水,眨了一下,“啪嗒啪嗒”掉出来串串泪珠,滑过口罩,落在了我伸出的胳膊上。

“我不要你的信,你囫囵着给我回来!给我这样一封破信干嘛,我要的是人!”我一下子怒吼起来。从昨天接到她的电话,心里就有一股无名的火在翻腾,但无从发作,此刻挤开一道缝隙像火山一样喷发了出来。

一个进站的人走过,他睁大眼睛诧异地看着我俩。他大概以为我俩是一对疫情期间闹分手的无聊情侣。

她上前一步拥抱我,我隔着口罩感受到了她温暖的脸,我双臂拢住她瘦削的肩。小锅盖在我耳边轻轻地说:“叫我一声‘老婆’吧!”我的心又软了。我抱紧她:“答应我,小锅盖好好回来!老婆!”她用力地点头,她的泪水淌过我的脸,打湿了我的口罩下缘。

她挣脱了我,抱起车座上的鲜花,拖着行李箱快步走向进站口。进站口的检查人员大概认识医疗队的服装,友好地向她点头。走了几步,小锅盖转过身,她早已经破涕为笑,向我比划了一个“V”的手势。我举起手冲着她挥舞,挥舞半天才发现我手里举的是那封信。我看着她通过检查,走进那空荡荡的大厅里。她再次回首时,我们之间已经隔了玻璃的墙和高高低低的护栏,车站里巨大的红字幕发出的耀眼红色光芒落在她的头上、身上和拉杆箱上。

我木然站在那里,我的小锅盖已经没有了踪影,她大概已经跟她的战友们会合。可爱的小锅盖,我到现在也无法把你和那座城市里的生死较量联系在一起。可是,即将呼啸而出的那列高铁,将载着我的姑娘奔向900公里外的大江之畔,走进那座危机四伏的城市,走进那消毒水味道弥漫的街道和医院。到底是什么家伙把这个病毒传到武汉,带给这个辽阔的国家如此空前的灾难,让无辜的小锅盖,还有很多和小锅盖一样的人们,千里迢迢奔赴国难!

我攥着信空落落地回到车里,像刚刚丢失了最心爱的东西。这个家伙,21世纪20年代了还弄什么手写信!我把信放在副驾驶座上,看着它心里一阵刺痛。我不敢想信的内容,那里边写下的是来自一个只有去程车票的世界的对话吗?我忽然觉得这封信很扎手,想把它扔到车窗外,仿佛扔出去,它代表的那种可怕结果就不会出现。我甚至落下了车窗,但我不忍心,这个信封里装的不止是几张信纸。

戴着口罩的执勤警察远远地站在那里看我。我这才意识到我停的是三分钟停车区,我早超过时间了。警察似乎没有撵我的意思,他甚至看上去在微笑。我启动了车,不知怎样离开的车站。

回到家,我准备把信放进书柜里。举在手里,才看见有一滴眼泪落在过这个信封上,泪痕已干,不知道是刚才在车站还是昨晚小锅盖封信的时候落下的。

小锅盖是世间最有情义和担当的姑娘。我不相信这个可爱的姑娘会这样留下一封信,然后从我的世界里永远消失。等她回来,我要第一时间娶她回家,我不能让这个有着可爱灵魂的人再离开我身边一分一秒。

此时,小锅盖乘坐的高铁正一路呼啸,风驰电掣般地奔向南去。这种感觉好不真实。我总觉得小锅盖还在她自己的医院里,或者待在家里,我跑过去找,她会像以前一样笑吟吟地拉开门。

 

我想起去年这个时候,同样是春节过后懒洋洋的初春,同样是蘸满寒意的风吹着薄云流淌的日子。那时没有病毒恐吓人们的生活,小锅盖也没有值不完的班,我俩每天快乐地在城市里飞来飞去,爱情也跟着我俩在这座城市里飞去飞来,所有的日子被各种美好的感觉堆满。

我俩吃遍了这座城里的各色美食,哪人多去哪,经常为了抢一个座位挤得不亦乐乎。我们在省艺术中心观看了一场《天鹅湖》的演出,主演是俄罗斯国宝级的芭蕾舞演员。我俩看得如醉如痴。小锅盖羡慕地说,自己若是个芭蕾演员该有多好。我们还看了几场贺岁影片。我感觉无趣,都与前期宣传中给人的期待差了很远。现在的电影总给人一种世俗、浮气之感,出品方追求搞怪,投机,不肯踏实反映生活。可我愿意陪着她看了一场又一场。小锅盖很投入,每一部都傻呵呵地瞪着大眼睛看完,跟着剧情又哭又笑的。

我记得那时候,小锅盖大眼睛里总是装满了忧伤,用无辜的目光望着我,看得我心疼。我曾问她,小锅盖眼睛里怎么有那么多忧伤呢?她说,是呀,心里装不下了,它们就从眼睛里流出来了。不敢再让人家伤心呀。可我知道,她这话太扯,她更多时候是没心没肺,根本不懂什么叫忧伤。

还有一天,我们整个下午坐在城市广场温暖的春阳里读书。我在加西亚·马尔克斯一本书里体会这位伟大作家笔下始终令人费解的爱情,而且我不喜欢他几乎全部作品中弥漫着的浓郁死亡气息。小锅盖静静捧读一本林语堂的书,她喜欢那种林氏风格的叙述。她读得很投入,一片被枝条苦苦挽留了一个冬天的枯叶被风吹落在她的头上,她居然没有察觉。路过的两位老人称赞说,瞧这俩孩子,是年轻人中的清流。老人走远,小锅盖得意地靠在我的肩膀上哈哈地笑了老半天,她还在受用老人家的赞誉。我记忆中的那个下午洒满了阳光和小锅盖的笑声。

我相信所谓地老天荒的爱情,长得大抵就是这个样子。

回忆往事,我忍不住笑了。时间可真快,这些事已经过去了一年。激灵一下,我忽地想起小锅盖正在身赴险地,正在以三百公里以上的时速离我越来越远,我的笑容在一半的位置僵住了,心里一阵刺痛。

 

途中,小锅盖用微信发来一些照片。我看到了她和她同行的战友们,一群可爱的姑娘,还有几位三四十岁的男医生。他们并没有想象中的面色凝重,看上去都很平静。这样的一群人们,是给江城送去春天的人们,也是在试着扛起这个国家的人们。

下午,小锅盖语调轻松地发来了平安抵达的语音,然后匆匆去忙了。

我的心反而绷得更紧了。

小锅盖已经进入了战地,也就进入了那个看不见的对手的攻击范围。电视画面中那些看上去整洁的病房,铺着白色床单的病床,是那座城市里生与死最激烈交锋的地方。狡猾的敌人藏在病人的躯体里,藏在人们的气息所能到达和肢体触摸到的任何地方,随时准备向新加入的人们发起新的攻击。

 

小锅盖离开的日子在心绪烦乱中过去了好几天。我无精打采地困在家里,像一头无可奈何的笼中的兽。

打电话时,小锅盖总说自己还好。她没有过多描述工作的状况,只告诉我,比来之前想象的要残酷很多。工作很累,但她能坚持。还有,第一次如此近距离面对生死,无法从容,不知如何表达。我除了嘱咐她做好防护,休息好,别的也不知道说什么了。

窗外的天空又浮起雾霾。我们的城市一年里有一半以上时间漂浮着或浓或淡的雾霾,我的酒肉兄弟们总说,这个城市不宜居,虽然他们看上去也没有打算搬走的。我一直没觉得雾霾是个问题,有小锅盖的城就是全世界最好的城。可是,现在小锅盖不在这个城市里,我发现那天空的雾霾终于变得让人无法忍受起来。我只好不再瞅着窗外。

占领着我的压抑情绪在接到一个骚扰电话时找到了发泄口,它们冲着电话一通怒吼,吓得对方马上切断了通话。骚扰者们是这个春天里最早复工的一拨儿人。这帮无耻之徒,把打搅别人当做事业来做。

我的状态引起爸妈的忧虑。我能感觉到他们担忧的目光重重地落在我的身上,我甚至听见了老爸在厨房那儿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这让我更加坐卧不宁。

 

一场春雨光临了我们的城市。开始时润物无声,后来越下越大,渐渐有了凄风苦雨的淅沥声。这是秋雨才应该有的节奏。

我被雨阻隔在花园的小亭子里。风裹挟着雨依然能落在我的身上,吹过来很冷。我的心情和天空一样覆盖着阴云。

眼前这个落雨的小花园里植有多株美丽的花树。过几天玉兰树们会开满一树树冰清玉洁的花朵,它们像小锅盖一样亭亭玉立。花期悠长的木槿,摇晃着铃铛一样的花朵从初夏开到秋末,小锅盖曾在它们旁边拍照,人比花儿还俏。现在,这些花儿都花期未到,小锅盖也远在千里之外,归期未定。等待,真是一种煎熬。

有个人打着伞在雨中散步,他停在园中一块空地的中央,摘下了口罩,小心翼翼地伸着鼻子呼吸春雨洗濯过的空气。这个人有点儿可笑,想吸几口天然的空气,好像又担心深呼吸会把几粒病毒吸到肺里。

我的手机在兜里发出悦耳的微信信息音。小锅盖又发来了新消息!我心砰砰跳着打开对话。

这是一组她穿着防护服的照片。小锅盖穿上防护服的样子不怒自威,如果不是后几张她不忘摆出几个造型,看上去真成了大片里那种拯救地球的勇士的样子。护目镜后面,小锅盖那双乌溜溜的眸子格外明亮,点亮了每张图片。我想起昨夜有什么闪烁在我的梦里,我没分清是小时候乡下夏夜晴空里的星星,还是小锅盖会说话的双眸。

小锅盖又发过来一个视频。

视频中,她正在病房里跳着欢快的《火红的萨日朗》,笨重的防护衣没遮掩住她舞姿的轻盈、动感。小锅盖看上去不是踩在病房地板上,而像是脚踩着美丽的大草原。她做转身动作时,我一眼看到了她后背上写着的字。右边三个字:“小锅盖”,这是这个地球上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称呼;左边是两列略小的字:“修行千年,百毒不侵。”

我几乎是目不转睛地把这段视频重看了N遍。咦,小锅盖这家伙根本没有我所担心的忐忑和手足无措,看上去她完全适应了护理区的工作。

小锅盖语音说:“把苦日子努力过快乐!这个舞蹈是为病房一位情绪一直不佳的女患者跳的。效果不错,她非常高兴,连夸北方姑娘才艺好,还说我眼睛漂亮。你知道,要不是这身防护服这么笨,病房里空间也有限,我能跳得更好哩!”

“当然,小锅盖是舞蹈女神!等回来,我给你拍没有防护服和空间限制的。这几天我新学的图片特技,能让你旋转到月亮上去。”

“呵呵,我这么低调的人,还是别为难月亮了。”

“你穿上防护服,像个威严的大人哩!”

“像个大人?也许是吧,几天之内感觉迅速长大了不少。你知道吗,这里的人们看你的眼神,是那种看见救星的眼神。走进这座安静的城市,看到那样的眼神,再有队友之间的互相鼓励,人会迅速忘掉来之前那或多或少的恐惧,你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上背负着使命。我们要去完成它。”

她的话让我迟愣了一下。其实我只是想表达,她穿上防护服看上去很威严。她说的这种感觉,我似曾相识又有些模糊,毕竟不是身临其境,但此刻我特别羡慕这种感觉,向往和她并肩作战。

“有人问我为什么叫‘小锅盖’。”她说。

“你怎么说的?”

“我说,男朋友叫‘小锅’。哈哈哈!”

回到家,“小锅”麻利地脱下淋湿的外衣,打开窗户,让带着雨丝的清新空气流进室内。看着我春风满面地从雨中归来,老爸再次投过来惊疑的目光。我也懒得解释,说了他也不懂。

 

后来的事情出乎了意料。

小锅盖欢快流畅的舞蹈和背后看上去显然有故事的字引起了关注。先是一家当地的媒体号发布了小锅盖跳舞的视频,和我手机上的差不多,然后有家乡的媒体和很多个人号跟进转发。小锅盖摘掉护目镜和口罩后的小视频也出现在网上,她清澈的眼神和无忧无虑的笑容打动了网友。人们寻找那个眼睛明亮、舞姿翩跹的美小护,那个修行千年、百毒不侵、被神仙派来下界降服病魔的“小锅盖”。

网上的留言令人印象深刻。有位网友这样写道:在这个独特的春天,这个女孩子的笑容是一剂治愈心灵的药膏。

我被这些东西感动。我想,也许灾难过后,这些网络上的影像资料包括各路神评也会成为国家记忆的一部分。

再打电话时,我说:“小锅盖,辛苦啦!”

她仍是:“还好。”

我说:“小锅盖你火了!我怎么有了大唐不夜城不倒翁小姐姐身边那位“四哥”的感觉?”

小锅盖咯咯地笑了,很开心地笑了好一阵。她的笑声让我想起去年那个洒满阳光的读书的下午。

 

我坐在书柜前的地板上,取出小锅盖的信,像个度尽劫波的人那样摩挲那个信封。我一本正经地对信说:“阿信,我们永远不打开你!”

我和小锅盖会保存这封信,直到时间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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