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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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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6/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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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谷声里忆麦收

每年6月上旬,芒种前后,河北腹地滹沱河两岸的平原上麦浪翻滚,天地间一望苍黄。这片膏腴之地是驰名的麦区。这里是我的家乡。

长大后,我离开家乡进了城,不稼不穑至今有二十余年,但每到麦收季,心头仍会盘旋着那种农民独有的焦虑。这焦虑与少年时代的麦收往事有关。它起自麦收前第一声布谷鸟的啼叫,终于吾家最后一粒新麦放入仓中。

布谷鸟四处高飞,躲到枝叶繁茂处高声呼唤“割麦插禾”,从晨曦初开至暮色四合,竟日不歇,像热心闲事的多嘴婆娘,更像一个负责任的“编外村支书”。鸽子们立在高高枝头最显眼的地方,“咕咕咕”的叫声此起彼伏,它们似乎受到了布谷鸟的情绪感染,叫声比其他季节明显卖力许多。这两种鸟的啼叫自带催促节奏,一声声传过村庄和田野,每声都抓挠着农人焦虑的心。

我方少年之时,麦收是村子里头等大事,亦可称之为农事之最,其紧张纷繁可用“战火纷飞”来形容。甫进麦期,无需动员,全村老幼全员进入“战争”状态。乡间行走的人两眼血丝,目光带火,手拉车或肩筐里斜倚镰刀、躺着水壶,脚下趟起飞扬的尘土。一支支以家庭为战斗单元的小分队开进了黄色麦野,各自为战。队伍中有我这样急切的少年农民。我盼望早日把我家的七八亩麦收割完毕,颗粒归仓。“早日”是一个美好愿望,因为所有村民都已做好持久战的准备。这将是一场旷日之战。

一季冬麦,收获全看夏熟这几天,天气至关重要,农民盼着每天都艳阳高照。可有时老天爷并不怜惜他大地上的子民,洒一阵过路的雨尚且危害不大,要命的是他老人家也可能布下连绵的雨。有一年麦期连雨十来天,田里未及收割的小麦在穗上变黑,麦粒发芽。农民们唉声叹气,难以寝食。那场多日连雨的后果是,很多地方吃了一年黑且黏的面,做出的面条、馒头、烙饼都难以下咽。所以,“抢”字当头是麦收季农民的普遍状态,村民们心急如焚地争抢时间,抢电,抢农具,抢骡马,抢能争抢的一切,为的是与天争夺自己那份口粮。

麦收开始了。骄阳之下,家家男女老少齐上阵,麦子无论多少亩,都一镰一镰地割完,然后打捆,装车、运进打麦场。打场的日子开始后农民脑子里不再有白天和黑夜的概念,只要电不停,只要暴雨没有落下来,脱粒机就昼夜在旋转,打麦人就守着机器苦苦支撑。这是真正的“不舍昼夜”。脱粒机四周尘土飞扬,所有人脸上抹得一道黑一道白,嗓子里火辣辣想咳咳不出,鼻子里一抠全是黑色的干泥。脱粒机暂歇的间隙,人才可以暂歇,我会累得倒在麦秸或麻袋片上呼呼睡去。麦收中农民很皮实,似火骄阳下人们连日挥汗如雨,但我从未见过谁家的人中暑。

脱粒机的轰鸣声多年来一直回响在我的梦里,和高考同为我的两大噩梦。我有时候梦到自己在打麦,有时候梦见自己在高考。这两件事对于我来说都不堪回首。脱粒机轰鸣的噪声高得令人颤栗,我在之后再没有离这种分贝级别的机器那么近,那么久。村里人心惊肉跳地谈论哪个村的脱粒机因为一下塞进去的麦秸太多或太湿,脱粒机被撑得爆炸了,各种部件飞出去,死伤多人;哪个村的人把胳膊伸进了脱粒机,整条胳膊一下就没了。我提心吊胆地站在脱粒机的怒吼声中搬移着麦捆,祈祷这个愤怒着的家伙千万不要在后面的某一时刻暴躁解体,飞向八方。

脱粒之后还有扬场、装运、晾晒、拉麦秸等环节,人们紧紧张张地做着这些活儿,要赶在随时会到来的雨之前做得尽量多。农民不计较付出多少辛苦,只要这一年的收成能踏踏实实归仓。

很多年后的一个割麦季,酷热中我拧开收音机收听交通音乐频道的天气预报,轻薄的男主持人在节目里正大言不惭地播报“好消息”,说马上将天降甘霖,驱走酷热,号召听众们“普天同庆”!记得我当时手指收音机怒斥播音员纨绔子弟,不谙农事,不晓民间疾苦,你是想尝尝黑麦子的味道吗?《水浒传》中有诗云:“赤日炎炎似火烧,野田禾苗半枯焦。农夫心内如汤煮,公子王孙把扇摇。”如果那个浅薄的播音员站在我的面前,我会把这首诗摔在他的脸上。

麦收会持续十多天。麦收何其艰难,我坐在田垄上休息时,脑子里一遍遍固执地闪出刚学到的“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但我适应麦收很快,初入麦田时那种被炙烤的感觉渐渐觉不到了,也许是表皮细胞适应了高温的环境,或者是神经末端已经麻木。身上被麦芒划出了无数个小口子,汗水一浸又疼又痒,用句那时已有、现在红遍网络小视频的网络语就是:刺挠啊!我的饭量猛增,一顿饭能吃一串馒头。睡觉能睡得昏天黑地,被人拖走卖了都睡不醒。十多天下来,胳膊、腿都粗壮了很多,从一个文弱学生向农村小伙儿迈进了不少。那些像男人一样走进麦收的姑娘们也扛了过来,她们一身粗衣,满身尘土,脸晒得通红,长发胡乱裹在头巾里或塞进草帽里,目光柔顺。她们几乎忘了美为何物。

联合收割机的推广让农民的麦收生活渐渐变得不那么“刺挠”,大量的人力、畜力节省了下来,我的乡邻老憨叔就不用再吆喝着他的青骡子一圈圈轧打麦场和一趟趟从地里拉麦捆儿了。麦收时一家老小连续奋战十多天的热火朝天景象终不再现,这是好事情,让那些艰苦的记忆成为往事吧,它们让人怀念,也让人嫌弃。最重要的是效率大大提高了。联合收割机轰隆隆开进麦田,再轰隆隆地开出来,一个麦收季就基本完成了,老天的脸色也变得不那么重要。况且,天气预报也越来越准确了,气象台的人简直成了《西游记》里那个给泾河龙王算卦的袁守诚,能准确算出玉帝布雨圣旨上的下雨时辰和雨数。农民从容淡定了许多,麦收季也有了闲庭信步的时间和心情,这在过去简直不敢想。科技改变了我们的生活。

我的麦收期焦虑症随着联合收割机的使用有所缓解。后来,父母年龄渐长不再亲自种田,我家彻底不用种麦、收麦,我认为,我的焦虑症理论上讲应该自愈了。没想到的是,每年6月麦熟时,随着布谷鸟叫声传来,这种焦虑仍会悄然升起。好在,现在可以很快消解。我想到了以前课本上学过的“条件反射”,大概我是中了巴甫洛夫的招。这让我意识到,自己的农民属性这辈子恐怕无法去掉了,就像前次在老家蹲着吃面,堂妹走过,嘲笑我吃饭姿势很“农民”,而我浑然未觉。

窗外布谷声声,又在催促着这个麦季。等到最后一块麦田收割完毕,布谷鸟的叫声也会渐渐停止。这种鸟儿真是怪哉,好像专为麦收而生,麦收过后它们迅速不见踪迹,到第二年麦熟时才再次上演“支书”归来。城市不断扩大之后,这些家伙有时也飞到城市里来呼叫,似有良苦用心,专为我这样有“梗”的旧农民送来忧思。可我不讨厌它们,我憧憬过有朝一日重回故乡灌园种麦,在布谷声中耕耘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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