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世界脑科学大会是在洛杉矶举行的。卢梦星和艾玛就是在那次大会上相识。
那天,卢梦星忍不住多看了这个好莱坞女星般光彩照人的女子几眼,他以为她是采访大会的记者,或者仅仅是一个有关系的参观者。他留学时的导师安东尼教授把两个人招呼到一块进行介绍。卢梦星很惊讶,这个有一双蓝眼眸的年轻姑娘居然是那本畅销很多国家的小说《寻找时间的女孩》的作者。他读过那本书,写了一个小女孩寻找时间的故事,它有着隽永舒缓的文字,很多语句直达人心。他知道作者是个年轻的女子,但没想到此刻站在自己面前的人就是她。艾玛也为这个青年科学家的风采折服。东方大男孩领衔的团队在脑科学研究领域走在了世界的前列,他们的成果令人瞠目结舌。结识卢梦星,她满心都是崇拜和欢喜。
晚宴后,他和她像老朋友一样交谈了很久,谈到了卢梦星的最新成果,也谈了《寻找时间的女孩》。
早晨在餐厅里,卢梦星再次遇到了那姑娘。姑娘主动和他打招呼。他们共享了短暂却愉快的早餐时光。
卢梦星为上午开始的会议做了充分准备。他知道,很多人在质疑“卢团队”绘制出的人类灵魂模型。虽然,他们是在之前本团队完成的“人类大脑信息读出和写入技术”基础上,进一步提出了人类灵魂的概念,并为其完成了“画像”。这在科学界和普通民众中都引起了波澜。
大会上,卢梦星是第一个发言的。他指出,某种程度上讲,团队推出这个“灵魂”概念只是团队之前发布的“人类大脑信息读写技术”的“副产品”,但这个“副产品”显然更具备轰动效应。每个人大脑中的全部意识构成了他独一无二的灵魂,当大脑中的意识被全部拷贝出来之后,这个人的“灵魂”就可以在一定的规则之下被绘制出来。
一个人的灵魂是独一无二的。这很好理解,世界上没有第二个玛丽莲·梦露。
卢梦星也指出,团队绘制的“灵魂”显然不是完全神学意义上的“灵魂”,但明显具备了高度相似的基本属性。比如,它与传说中的灵魂一样具备一个人的全部意识,容纳了这个人生命中所历的一切记忆、情感。还比如,它从一个个体被拷贝到另外一个个体大脑中之后,后者从意识上就变成了前一个人。这像极了所谓的“灵魂附体”。如果逝者的灵魂被拷贝到即将出生的婴儿大脑中,甚至大脑容积足够的任何动物大脑中,这事实上就成为了被拷贝人的“转世”。不管你愿不愿意相信,人类已经迈进了可以“复制、粘贴自己的灵魂”的时代。而这种进步,是建立在科研基础上的,这里没有上帝和神仙的一臂之力。
艾玛清楚记得会议上后来发生的事件。
大会特意安排的媒体见面环节上,来自美国的娱乐主持人迪奥举起手,他要求体验卢梦星团队的灵魂复制技术。这是一位北美著名的脱口秀主持人,以记者的身份参加了这次的科学大会。之前,他曾在一次节目中称,卢梦星团队的成果是“糟糕的发明”,这是21世纪最大的骗局,有机会自己将挑战并揭穿这场“世纪骗局”。迪奥器宇轩昂地走上来,翻着绿眼珠子傲慢地环视了一下会场上的人们。他举起两个手指,那两个手指间夹着一个卡片一样的东西:
“请把我的灵魂拷贝到这张卡片式硬盘上。”
卢梦星笑了笑,指着身旁一台与家用冰箱体积仿佛的设备说:“目前我们的主设备仍过于庞大,无法携带它来参会。此次会议上所携设备是最新微型版,功能上有所欠缺,但完全可以测试出志愿者灵魂中最活跃的部分,比如你正在思考的事情。顺便说一句,现场测试者被测出的往往是他正在祈求上帝千万不要泄露的秘密。”
人群中发出一阵哄笑声。
工作人员迅速用专用探头将迪奥的身体与设备联络在了一起。数分钟后,几十台现场电脑屏幕上赫然出现了他与另一名女性主持人艾丽斯偷情的过程,字幕为汉语、英语、西班牙语三版文字,画面部分甚至出现了那个妖艳女人裸露的身体、他们在办公室落下窗帘行苟且之事的不堪画面。
迪奥大惊失色。但作为红遍北美的金牌主持人,他还是迅速镇定下来:“你们的发明真是糟糕透了,居然会编造故事。当然,我知道,在场的科学家和记者女士、先生们,你们的职业操守不允许你们把这些编造的东西传播出去。噢,尽管如此,我认为我应该说声‘谢谢’,那个卢团队是一群疯狂的人。”
迪奥以上洗手间为名,迅速逃离了现场。
艾玛看到迪奥的狼狈样子感到很开心。她不喜欢这个刻薄的家伙,他在节目里常怼得嘉宾们无地自容,他还极度自恋,他的节目她看过两次后再也没有调到过那个频道。还有那个艾丽斯,在艾玛眼中也是粗俗不堪的代名词。“卢梦星,干得漂亮!”她在心里想。
“这只是迪奥先生灵魂的一小部分,如果他需要拷贝一个完整灵魂到他手里那张卡片上,我们欢迎他到中国去。当然,费用我们可以适当优惠。”卢梦星平静地说。
座席中刚才鸦雀无声的那些业界大咖们一下子激动起来,有人用嫉妒的语气同周围的同行高声讨论着。那些记者有的在目瞪口呆,有的兴奋地张大了嘴巴。
有名女记者举手提问:“卢教授,你说绘制灵魂模型基于团队之前的大脑信息读写技术,你们是怎样把科研结论与‘灵魂’这个神学或者鬼怪传说中的概念联系在一起的?”
“牛顿曾经被一个苹果砸中。我不敢与牛顿相比,但某一天,确实有个东西‘砸’了我的脑袋一下,它赋予了我灵感。”
“您说的那个‘苹果’到底是什么?”女记者追问。
卢梦星笑笑:“那个‘苹果’来自一次偶然的阅读,是阅读中的一个有关灵魂的情节让我突发奇思。那是一本文学书,书名叫《寻找时间的女孩》。”
一直坐在听众席上静听的艾玛以为自己听错了,她惊愕地瞪大了眼睛。自己刚与卢梦星认识两天,昨晚两人的交谈中,卢梦星并没有谈到这个问题。
这时,早就发现了艾玛的一名记者把镜头刷地转到了她的脸上。还有几个镜头也跟着转向,茫然地在人群中扫来扫去。
另一名记者问道:“我问卢教授一个私人问题,希望你能回答!我知道那本书的作者是艾玛小姐。昨天晚上看你们聊得很晚,很开心;今天早晨你们再次一起用餐。请问,她是你的女朋友吗?”
跑科学的记者也不乏狗仔属性!
“这要麻烦记者先生帮我问一下艾玛小姐。”卢梦星哭笑不得地说。
那些“恍然大悟”的来自世界上不同地方的摄像机镜头们这才“刷”地全部转向了艾玛。艾玛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只是微微笑着,蓝宝石一样的眸子扑闪扑闪。
大会结束之后,安东尼教授再次把两个优秀的年轻人叫到一起。他笑称,两个年轻人陪着他这个糟老头子聊天是最让他感到快乐的事情。老教授显然观察到了那俩人之间粘稠的目光。他俩看样子不会嫌弃那个乱点鸳鸯谱的记者。
有个事实是,现代人类的爱情一旦萌芽,就将以不可阻挡之势从一个萌出地面的毫末之物迅速成长为参天大树。
艾玛追随恋人的脚步来到这座东方的城市已是第二年的暮春。太阳已每天带着掩饰不住的烦躁情绪巡游过天空,有人更习惯称这样的季节为初夏。艾玛边走边打量着卢梦星的城市,林立的高楼大厦占据了道路两旁的大部分街区,宽阔的街道上无数辆汽车在疾驰而过,涌动的人流来去匆忙。她知道这是中国的一座古城,历史悠久,但在她看来,城市被繁华遮盖了年龄,它更多时候看上去像一座新城。现在这个城市,包括卢梦星团队成果在内的几项科技引领全球,这仿佛带给了这座古城无限的活力。
卢梦星用温情的目光上下打量着春阳下的艾玛。她穿着一件浅蓝色薄风衣,宽大的太阳镜遮盖了半个脸庞,她走起路来活力四射,一头金发在风里飞扬。
经过河畔广场上一棵法国梧桐树时,艾玛让卢梦星给她在树下拍照。那棵法桐粗得两三人合抱不过来,硕大的树冠到了浓荫的夏末足以遮蔽周围数百平米的地面。艾玛说:
“你们中国人不是讲,梧桐树可以引来金凤凰!”
“美丽的艾玛确实是被引来的金凤凰。哈哈。但据我所知,那是另外一种梧桐树。”
“只要是梧桐树!”艾玛认真地说。
“那些被引来的凤凰可都是留下不走的。”
“梦星,我这次来就是希望加入你的团队!我之所以专程赶来面谈,是因为我相信,你无法当面拒绝一个一万多公里外飞来的弱女子。”
卢梦星颇觉意外:“艾玛,你是搞文学的,加入我的团队,这好像有点离谱!当然,我希望你以我女友的身份留在这座城市。”
“上次你还说,砸中你的那个‘苹果’来自我的书。”
“请允许我考虑一下吧,美丽的艾玛,把女朋友变成女同事,这感觉怪怪的。”
“放心,我不是一个‘帝国主义’的科技间谍。”艾玛脸上漾起微笑。
这个艾玛,的确能让人联想到007电影里的跨国女间谍。她苗条漂亮,有才华,冷静谨慎,貌似具备间谍的全部必要条件。
卢梦星幽幽地说:“呵呵,我的研究中心最不担心的就是间谍。好吧,欢迎你加入。没办法,‘凤凰’已被引来,不能轰走啊!”
“谢谢你,星!”艾玛欢呼雀跃。
卢梦星是这个科研中心年轻的掌门人,他有权力决定自己的团队需要什么样的人。他现在坐拥逾千人的研究团队,麾下助手汇集了脑科学、生命科学、人工智能、电子科学、量子物理、临床医学等多个学科、各种肤色的世界顶尖英才,很多人是自愿赶来给这位天才做助手的,虽然来之前他们已经是世界知名才俊。此外,研究中心每年也会招募很多中国著名高校的硕博毕业生。
他们走过河畔公园来到那条穿城而过的大河边上。这是一条著名的河流,以水势浩大著称。大河之水在他俩面前以不可阻挡之势汤汤东逝。这是一种奔腾了亿万年的力量。
“没事的时候,我喜欢坐在这儿,看着河水流去。”卢梦星说。
“这样浩荡的江河会让人联想时间和生命。我们人类的野心在时间面前显得很可笑。”艾玛说。
这个姑娘的加入让卢梦星的研究中心里掀起了几天的骚动。她出现在卢梦星身边仿佛给研究中心添了一道美丽风景。
“大家都在说,你从大洋彼岸弄来个美女儿。梦星啊,你的美女对你的科研可有益处?当然,你可以回答,卢教授首先是个男人。”卢梦星的老师苏清泉教授把老花镜拉到鼻翼上,目光从镜框上面盯着自己的弟子。他以前这样看弟子的目光都透着满意和骄傲,今天则多少带着一丝疑惑,还有点调侃。两年前他被卢梦星挖来,在研究中心做顾问。
卢梦星笑了笑:“是的,老师,我首先是个男人。”
“哦,不要‘君王从此不早朝’就好。”老教授垂下了他的眼皮,把目光又挪回了他刚才盯着的电脑屏幕。
一年多来,卢梦星团队关于人类灵魂的研究仍在不断取得进展。他们把复制的灵魂分别拷贝到志愿者、机器人、大脑相对发达的哺乳动物大脑中的科研都取得了成功,并在不断完善中。同时,引来的争议也是铺天盖地,后二者更是被指责无限模糊了人与机器、人与动物的界限。现在,他们最大的问题不是技术问题,而是伦理方面的问题。他们谨慎地将这些技术停留在了科研领域。虽然他们希望这些研究更多地造福人类,比如用于医疗领域、教育领域、刑侦领域、科研领域等,但科学技术的发展往往会背离科学家的初衷,像脱缰的野马般无法控制。最明显的例子,比如地球上那静静躲在不同角落、威力不等的一万多枚随时可以被引爆的核弹。
卢梦星团队与业内科学家们在共同致力于制定行业规范,以便让这项科研成果在可控范围内去造福人类,而不是去造成无法控制的灾难。
最近一次的研究中心内部总结、庆功会上,卢梦星亲自宣布:人类灵魂拷贝到机器人“大脑”中的技术已经完全成熟。成果现在按程序向科学界和新闻界进行发布。与会工作人员沸腾了,大家拥抱在一起,又唱又跳。
人类满怀忐忑地步入了复制自己的时代。这是人类迈出的又一个伟大的“一小步”。
女作家站在镜子前左顾右盼,还转了两圈。镜中人身材依然令人满意,但也要控制饮食了,她能摸到自己肚子上有了一些些赘肉,上臂、大腿好像也粗了一点儿。这是最近研究中心餐厅荟萃的东西南北美食惹的祸。她想到了父母,有些担心自己这样吃下去,圣诞节时会带着一个臃肿的身材出现在那眼神不好的老兵面前,父亲会夸张地表示:认不出自己的女儿了!
艾玛和卢梦星不能总是见面。卢梦星更多的时间是和其他科研人员在一起,大家共同攻关遇到的新问题,战到酣处,昼夜不歇。艾玛则根据卢梦星提供的资料在全力以赴地写那本关于“灵魂”的书。这是她和卢梦星说好的,他们想用最优美的语言讲述出最神秘的人类灵魂故事。这本书将是两人感情的第一个结晶。
差不多半年以来,艾玛和亲人还有过去的朋友们都无法见面,一般是保持线上的联系。这是她来到卢梦星身边不得不接受的遗憾。倒是表姐贝蒂来看过自己一次。她来中国旅游兼探望艾玛,她身边高大健壮的男友是一名橄榄球运动员。艾玛和贝蒂有很多共同的疯狂爱好,她们都喜欢刺激的运动,滑雪、冲浪、翼装飞行、丛林探险等等,之前姐妹俩经常结伴出行。
艾玛跟卢梦星引见了表姐。贝蒂表示,很赞赏年轻的科学家。艾玛打趣道,来梦星这里,帮你拷贝一下你的灵魂?这个建议吓了贝蒂一跳,她知道上次的迪奥事件。艾玛偷偷告诉卢梦星,贝蒂这家伙不负红尘,她至少交往过一打半男友。这个邪恶的女人把每个和她约会过的男人按床上功夫排了座次,按颜值高低也排了座次,制定了错落时间表,井井有条地管理与约会着数名现男友。那位一身肌肉的橄榄球运动员大概是来中国探望艾玛前不久新交的。她时常把这些不知廉耻地向艾玛炫耀。艾玛再逗她时,贝蒂笑笑说:“我才不信这玩意呢!”
轻轻的敲门声响起,卢梦星推门走了进来。这个东方大男孩走路和他的目光一样,透出温和的自信。
“艾玛,告诉你个好消息!”
“别告诉我你把自己复制了一个,让那个冒牌的家伙来陪着我。”
“看你说的。站在你面前的卢梦星永远是百分百原装的。艾玛,有没有兴趣到乌龙岭上的度假中心度假?那里风光可美了。这一阵儿太辛苦,我们应该犒劳犒劳自己。”
“当然!我下一秒钟就可以出发。”
秋日的天空清澈悠远,汽车在山间公路上疾驰,朵朵白云挂在头顶高耸的树梢上。
这个疗养中心离开市区有50公里,周围群山环抱,古木参天。山间的秋天显然比城市里来得更迅速,疗养中心周围已是满山红叶,最醉人的秋已来到人间。艾玛随便抓拍了几张,都是绝美的画面。最让艾玛惊喜的是,度假中心居然是欧洲中世纪的城堡风格。艾玛惊呼,身为一名西方人,自己却没有住过这种城堡,这下可以圆梦了。
卢梦星带艾玛在城堡里转悠,艾玛兴奋地四处张望。她照了一组这里的风光照片发给了父母。
“谢谢你带我来到城堡。这是我童年的梦想。”
“我记得《寻找时间的女孩》中,女主人公还是个小姑娘时,一直梦想着将来嫁给一位英俊的王子,两个人住在大概就是这样的山间城堡里。”
“谢谢你记得这样的细节。那是我本人的感受。”
“所以特意带你来这里,圆女作家的王子梦!”
“哈哈,我遇到的是一位东方科学王子!”
当金黄的晨光再次装满整个城堡时,那对璧人还沉沉睡在昨夜的欢畅世界里。惊醒他们的是艾玛的手机铃声,那美人慵懒地伸出她的胳臂,把那手机拽到耳边。那是她的老爸,他坐在黄昏最后一抹阳光里给女儿打来的电话。美国老头儿电话里抱怨,这么长时间了无法见到女儿,女儿发回去的照片让他更加思念她。艾玛电话里告诉父亲,圣诞节自己就会回到他们身边,父亲要准备好送给女儿的礼物。
“我想把自己的灵魂复制一份存储起来。你说好吗?”挂断父亲电话,艾玛沉思片刻,忽闪着眼眸说。
卢梦星一怔:“怎么想到了这个?”
“我也不知道,我不知道将来能不能用得到。我想保留我的灵魂是一份有意义的事情。不过,你可不许偷窥我的秘密!”
卢梦星没有立刻表态,他心里多少有些别扭。
艾玛回北美那天卢梦星很忙,他甚至无暇送艾玛到机场。他许诺,春节前艾玛回来时一定亲自到机场接她。艾玛得意洋洋地宣布,自己将在一个多月中把东西方最隆重的节日都过一遍。
卢梦星下班回到家。艾玛走后这些天他感到冷冷清清。他住的是一套三居室单元房,晴朗的冬日里阳光会洒满阳台和多半个客厅。艾玛曾给这所房子里带来很多欢声笑语。不知为什么,卢梦星这几天有些心神不宁。
半夜醒来时他有些睡不着。他拿过手机,发现几个小时前有艾玛的未接来电。为了不影响睡眠,晚上他的电话经常处于静音状态。他把电话拨了过去,好半天才接通,他听出接电话的是贝蒂。这个越洋电话接通的瞬间让他预感到一丝不祥。
“卢先生,你听我说,接下来我说的事情,你要保持冷静。”
“艾玛怎么不接电话?请让她跟我通话。”
“艾玛,艾玛她在滑雪比赛中遭遇了事故,伤势有些严重,她在医院里好几天了。几个小时前,她清醒了一阵,她希望给你打通电话,但你没有接。”
“艾玛什么时候出的事故?伤在哪里?她现在意识不清醒吗?你们的医生怎么说?”
“事故发生在三天前。刚入院时她是清醒的,但其后大部分时间处于昏迷之中。医生说,艾玛多脏器受伤,她要生存下来,可能需要奇迹出现。”
卢梦星如五雷轰顶。他说怎么几天来艾玛没有联络自己。他恨自己为什么要把手机设定为静音!他与艾玛最后一次联络上是三四天以前。那天她说,贝蒂邀请她参加一个落基山脉里举行的滑雪比赛,参加者都是滑雪爱好者,还有几位退役的运动员。喜爱极限运动的艾玛非常痛快地接受了邀请。出发前往比赛场地前,艾玛还给卢梦星发来了视频,一身红蓝相间的滑雪装备下的她看上去英姿飒爽,她还说了句,今天的场地坡度有点大。由于时差原因,稍后他们并没有联络。卢梦星没有想到会有什么问题,因为艾玛经常参加这一类的运动,拍了很多如同翱翔在天地之间的照片和视频。她从来没有出过问题。
“你为什么不照顾好她?”他在电话里冲着贝蒂怒吼。
“卢先生,你要冷静,这是一场意外。”贝蒂耐心地解释说。
“为什么不早点通知我?”
“抱歉,我们以为可以把她抢救过来,打算让她自己决定怎样告诉你这事。”
卢梦星挂断手机,迅速打开订票软件,他要订第一时间的机票,马上飞到艾玛身边,看着她恢复。然而,他随即苦涩地摇了摇头,瘫坐在椅子上,手机也“啪”地落在木地板上。根据美国总统最新签署的一份文件,他是中方被限制自由来往于中美之间的28名高科技人员中的一个。
卢梦星彻夜难眠。凌晨时候,贝蒂的电话再次打来:艾玛因多脏器功能衰竭,几分钟之前,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
卢梦星坐在地板上。他知道,再也不能看到亲爱的艾玛了,不能听到她那柔美的嗓音、看见那双蓝宝石般的眼睛。十多天前,她离开自己回国过圣诞节,谁料那一别竟是永诀。此刻他多么后悔,自己连送艾玛去机场都没顾上。
卢梦星脚步踉跄地走出住所大楼,顺着大街走向河边。这个冬天的上午清冷清冷,冰凉的风不时钻进他的脖子,但他几乎感觉不到冷。艾玛刚来那天他们走的就是这条路。走过那棵老法桐树时,他伏在树身上放声大哭—那只被引来的“金凤凰”已经折翼万里之外。街上的行人惊异地望着这个失魂落魄的男人,他们以为他是个昨夜酗酒还没有醒来的醉汉。研究中心行政部的两个小伙子远远地跟在他身后,脸上是不知所措的表情。
卢梦星坐在他和艾玛一起坐过的河边长凳上,茫然地望着那冬日里流淌的河水。他就这样度过了整个上午。
卢梦星手指心不在焉地划过手机屏幕的时候,眼睛无意中瞥见电子邮箱图标显示有未读邮件。他习惯性地将它点开,其实并未打算理会它,但他发现跳出的竟然是艾玛几天前发给他的邮件。他这几天太忙,居然没有注意到。他点开了邮件,附件,第一页文档中,他首先看到了这样的文字:
“人类对于‘灵魂’的困惑从他们能被称为‘人’那一天起就开始了。人类已经战战兢兢猜测和谈论了它万年以上,当然,也有可能是几十万年……”
这是艾玛的书稿。那天艾玛笑着说,等她回来时,这本书应该可以完稿了。她说自己用尽了平生的才华,希望这本科普和文学并重的书可以让天下的人们了解卢团队解密的灵魂密码。
卢梦星心里一阵刀扎般的疼痛。
春天准时回到了这座大河畔的城市。在一个春雨浥轻尘的早晨,卢梦星亲自驾车去机场接老吉格斯夫妇、贝蒂。雨后的街道整洁,湿润,这让他的心情略微明朗了些。他推掉了今天的一切应酬,工作全盘委托给了助手李桐。在机场大厅出口,他拥抱了那对老夫妇和贝蒂。他看出那对老人在过去几个月里变老了很多。他在艾玛的手机视频通话里看到他们的时候,不是现在的样子。
“卢先生,打搅你我们很抱歉。”吉格斯先生说。
“非常欢迎您们的光临!”
卢梦星问候了他们的行程,然后开车拉着他们,安排他们住在研究中心斜对面的东方酒店。那是一家规格很高的酒店。陪着三人用了餐,卢梦星觉得他们旅途疲惫,可能需要先休息一阵。他委婉地表达了自己的想法。但吉格斯太太牵住了他的胳膊。
“卢先生,艾玛最后一次清醒的时候反复说,她非常爱你!”吉格斯太太一双蓝色眼眸望着卢梦星。艾玛长得很像她的妈妈。
“我也非常爱艾玛!”
“艾玛还说,她返回美国之前,在你的研究中心备份了自己的灵魂。”
“是的,夫人。我们把它保存在最安全的储存装置里。”卢梦星轻声回答。他心里一动,似乎猜到几分老人接下来要说什么,或者,艾玛说了什么。
“艾玛在病床上表达了她的心愿:她希望把她的灵魂拷贝在一个按照她的外貌定制的机器人的大脑里。这样,她就可以以这种方式重新来到人间。来到我们和你的身边。”吉格斯太太说。
卢梦星沉吟半晌,他没想到艾玛去世前留有这样的心愿。他怀念她,想达成她可能的一切愿望。但是,这件事让他犹豫了。
“我们这样对待艾玛人道吗?”卢梦星说。
“尊重逝者的意愿就是人道。艾玛是个好女孩,作为父母,我们愿意支持她的想法。”吉格斯先生语气沉静地说。
“是的,我们尊重女儿的意愿。尽管我们也没完全准备好接受这样的方式。”吉格斯太太说。
“请允许我考虑一下,吉格斯夫人,吉格斯先生。这事情太突然,让一个不久前还活生生的人以机器人的方式出现在我们当中,我无法无动于衷。尤其,她是我挚爱的人。”
“她已经生活在了上帝的身边,但她也期盼着继续生活在我们之间。”吉格斯太太已经泣不成声了,“卢先生,你真的能让我见到一个一模一样的艾玛吗?”
“技术上没有问题。艾玛的各种信息这里都有。我们拷贝志愿者灵魂数据的时候,同时采集身体有关的一切信息,除了DNA,还有血型、身高、体重、外貌、肤色、嗓音、惯用表情等等。但是,我……”卢梦星还在犹豫中。
吉格斯先生拍了拍卢梦星的肩膀:“孩子,我们都爱艾玛!”
贝蒂把卢梦星拉到隔壁她的房间,她愤愤地说:“这是艾玛的遗愿。如果你真的爱她,你应该按照她的遗愿去做,这对你来说是不难做到的事情。难道你是害怕这样影响你将来娶老婆吗?”
“贝蒂你想多了。我爱艾玛,但机器人毕竟不是艾玛。我看到它会心痛。”
“艾玛敢于让你拷贝她的灵魂,说明她是个坦荡荡、勇敢的女孩,她是个天使一样纯洁的姑娘。像我这样的人是不敢让你拷贝的。珍惜她,按她的要求去做!回到隔壁,答应那对可怜的老人,他们不久前失去了自己的女儿!”
理论上讲,使用基因技术克隆一个人,再把事先备份的灵魂拷贝进克隆人大脑,克隆人将和模板人成为“里里外外”完全相同的人。但是,克隆人技术目前存在着技术、伦理、法律上的巨大限制。其他的方案,还可以把一个人的灵魂拷贝到另一个人甚至一个即将出世的婴儿大脑内,让他(她)实现所谓“灵魂附体”或“转世”,尽管技术上已经能够实现,但这是残忍的,法律和伦理同样不支持这样的行为。
“所以,艾玛选择的是机器人姑娘方案。”卢梦星想。
他准备给上海智能未来科技公司的刘叶打电话。艾玛也认识刘叶。他是那家公司的掌舵人。刘叶是卢梦星的校友,惺惺相惜的朋友、合作伙伴。这也是一个科技狂人,他的公司出品着当今世界最与人类接近的机器人,从外表看它们和真正的人几乎没有差别:一样的皮肤,一样的毛发,一样的体温,它们的嗓音、表情、思维方式都可以根据需要定制。它们还拥有男性或女性的性生理功能,女性机器人甚至可以孕育人类的胚胎。
但是这样一来,这个复制出的“艾玛”是人类?还是机器?这个有了灵魂的新艾玛如果提出,自己要被承认是人类该怎么办?
刘叶说“艾玛”是他们所接的地球上最特殊的一个订单,完全按照原人进行打造,能不能“绝后”不敢说,至少已经“空前”了。
他还说,他们可以让“艾玛”具有相当可观的功能,因为她的“脑袋”里装了很多程序。比如,她的知识储备超过了地球上任何一位科学家、学问家,可以向她问询几乎你想知道的任何问题;她可以与任何企图进入你家的歹徒搏斗而制服之,这时候她的力量和搏击技巧能战胜地球上任何一个搏击高手;她可以做出全世界各地的驰名美食;她可以跳出世界上所有主流的舞蹈,用最优美的嗓音唱出世界上有过的所有优美歌曲;等等。机器人“艾玛”只需要一小部分脑空间存储艾玛的灵魂,但这个灵魂完全掌配“艾玛”的一切。
“我只想要和我的艾玛一模一样的人,不需要那么多额外的能力。”
“梦星,你不要一时意气用事,我给你安装的功能将来都是有用的。那我看着给你安装吧,我把装机清单发给你一份!”
“刘叶,不要叫‘装机清单’。请用‘她’来称呼‘艾玛’。”
“对不起,梦星。我会注意的。”
卢梦星想象着“新艾玛”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场景。他并不感到害怕,和爱人的灵魂在一起,让他有重新拥有了幸福的感觉。但是,想到眼前的爱人是没有了生命的机器替代者,他仍感到阵阵刺痛。怎么看这都更像一场超越了时空的“人鬼情未了”。自己数年来引以为荣的顶尖科技,原来竟是这样令人难以接受。
那对老夫妻一直住在东方酒店的豪华房间里。卢梦星几乎每天都去探望他们。他们在盼望着见到“重生”的女儿。其实,卢梦星也是满怀忐忑等待着那个时刻来临。
二十天后,刘叶亲自护送“艾玛”来到了卢梦星的研究中心。卢梦星在灵魂复制系统中点击拷贝授权口令,那套备份的艾玛灵魂,被以机器语言的格式拷贝进了“艾玛”的意识存储系统。
“我的艾玛复活了!”卢梦星想。那一刻,他想到了哪吒以莲花之身重生的神话故事。
卢梦星稳定了半晌自己的情绪。他走出办公室,径直走向贵宾接待室。那对美国老夫妇、贝蒂正在接待室里等待消息。拷贝进行之前,他去探望过他们。老夫妇抹着眼泪,努力按捺着激动的心情。
“艾玛知道即将见到你们。她哭了。”助手李桐打来电话。
卢梦星的眼泪刷地流了下来。
他掏出纸巾擦了擦眼睛,轻轻地敲那房间的门。门一下子被拽开,他看到那仨人都站在门里,眼里都噙着泪花。他伸出双臂拥抱他们:
“走,咱们一起去接艾玛!”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