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长清每年春节都要回老家过年。故乡有一个庞大的家族等着他回去团聚。家族中的一部分人常年生活在那块土地上,耕种着那十几亩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肥沃黑土地。其他一些侄、孙辈的家族成员在各地蓬勃地成长,繁衍,一辈辈堪称才俊的孩子们把这个家族的血脉延伸到很远的地方。已故的前几辈人并没留下什么荣耀供子孙回来追慕,但每逢过年时,血浓于水的亲情依然将家族成员们从四面八方召唤归来,围聚在生养了他们的那所大院落里。父亲在的时候,父亲是四方儿孙心中的家;父亲走了这么些年,八兄弟姐妹中并非老大的他不觉中就成为了整个家族辐射四方的圆心。他总是热切期待着家族里这样暖意融融的团聚。他骄傲地发现,这个家族与父亲在世时一样团结,而且更加昌盛。
家族团聚的年饭热闹而隆重,这是体现家族团圆的重要形式。每年初一的中午,他都在自己老屋前支上铁锅炖一锅熬菜,这是平原上的传统年菜,有令人垂涎的肉片子在锅里翻滚。他拿出陈年的老酒,看着年龄参差的男子汉们举着酒杯个个喝得面红耳赤,看着孩子们站起来伸着筷子够爱吃的东西,听着院里院外鞭炮声此起彼伏,感觉很是惬意。吃完饭,男人们围坐喝茶聊天,女人们出出进进拾掇锅盆,孩子们跑上跳下追逐嬉闹,他坐在短沙发上,脸上自始至终挂着满意的笑容。不管过去一年很如意还是不太如意,他脸上都是这样满意的笑容。新年来了嘛,新的一年一切都会更好。
年初一晚上,贺长清还会召集没出五服的族兄族弟们喝上几杯,切几个肉菜,炒几个素菜,拿出自己的老酒。大家围坐在一起,互相递着烟,一会儿就满屋子弥漫着呛人的烟味。有的老兄老弟差不多一年不见,过年这个时候见面人格外亲近,互相拉的话也意韵悠长。在村里经常操持红白事儿的利民说,老祖宗为什么要过年呢,不就是为了天南地北的亲人们见上一面,互相看看大家都还好,就好!天津回来的老墩儿说,过年过啥呢?回来瞅瞅人们,住住老房子,走走这片黑土,这就是过年。贺长清也常年在外跑场面上的事情,但他并不善于总结这样的话,他只善于联络人张罗酒菜,然后再次满意地看着人们吃喝。他享受这样的氛围。
月历上日期已经来到了腊月二十八,庚子年这艰难的一年只剩下最后三天。他盘算着日历,心里头开始没着没落起来,出来进去唉声叹气。在自己这个小家里,他脸上难得挂上回到老家后的那种笑容。老伴儿不满地在一边数落着他,多大人了心里还像长了草一样,不就是过年不回去吗?他默默无语。往年这时候,他一般已住在老屋里了,拉回去了他提前准备好的猪肉、粉条、白酒。他精神抖擞地洒扫完庭院,站在大门口和过往的行人打着招呼。外地的兄弟子侄们会挨个跟他联络,确定各自到家的时间。那才是令人振奋的新年哩!可是,今年的家族团聚注定无法实现了。这座城市刚从一场与新冠病毒的攻防大战中缓过神来,城市封闭了二十三天才告解封,胜利来之不易,城市看上去恢复了活力,街上车水马龙,但他知道,年头岁尾连续两次封闭和一年时紧时松地不间断防疫,城市伤了元气,就像人病了一场,需要时间恢复。城市的管理者早已发出了倡议,建议人们就地过年。减少人员流动就能有效降低这种病毒的传播。同样是这个原因,各地的亲人们大都已经表示,今年过年回不了老家了。
这天晚餐时,贺长清给自己倒了一小玻璃杯老白汾酒,这酒是他父亲在世时喜欢的味儿,很多年以前他就继承了老人家的偏好。小半杯酒落肚,他话瘾就犯了,开始给儿子讲自己小时候过年的事。他不管那娘儿俩爱不爱听,反正吃饭他们都得坐在桌子旁。他说,那时候村里那些老人们还都在,正月里,个个披着棉袄,叼着烟卷儿,迈着咚咚的步子神清气爽地走在村子里,打起招呼来个个高膛大嗓。孩子们从自家院子里奔出来,穿着刚换上的新衣裳。老少的人们把乡音注满了整条街、每个院儿,这么些年,我常常闭上眼思想那些声调儿。那时每年初二,东边你大爷爷家那嫁到束鹿的你芹大姑每年都回娘家,她那女婿说话侉乎乎的,每年来都招惹全村人笑话好一阵子。不过现在不一样了,过年村子的街上到处是拽着南腔北调普通话的各年龄段男女,包括你老子我也偶尔冒几句。
他顿了顿,抿了一口酒,酒杯放下时已经换了话题:那时候晚上特别黑,伸手不见五指,现在人们见不到那种黑了。不过到了过年就不黑了,很多人家在门口挂起了红灯笼,红彤彤地照亮半条街,年三十到正月十五,街就是红的了。年轻那会儿,有回晚上在我老叔你小爷爷家喝了酒,回家时把胡同口那棵老榆树当成了个人,那“家伙”不搭理我也不让路,左躲右闪我一头撞到了树杈上。哈哈,那树浑身黢黑站在那儿多少冬啦?但我看不见它怨周围那几家人,过年还抠抠搜搜连个灯笼也不肯挂。
他絮叨的时候,儿子认真地听着,不时嗯哼一声。年轻人第一个吃完了饭,然后起身收拾了自己碗筷。他要回他那个家去,但也没忘跟老妈开个玩笑:明天我那三口儿可都来吃饭,妈你可得把好东西尽都拿出来呀。当妈的立刻还击,早给我孙子留着哩!这时候,贺长清的一杯白酒刚刚喝完,他嘱咐儿子路上开车慢点。儿子也叮嘱他,今天酒就这么多了,别再倒了,然后匆匆下楼去了。儿子也当爹好几年了,不像以前一听他念叨就不耐烦,现在常常耐着性子听完他的大部分话。
这天晚上不知是不是那二两多老酒的缘故,他脑袋里一直在胡乱地做着梦,凌晨四点多时他醒来再也睡不着了。他记住了最后一个梦,梦的是年初一早晨他和本家的男人们一起到祖茔上坟,途中他与几个兄弟聊得很欢畅。这大概是爷爷和父亲在托梦责怪他,好不容易过年了他不回去烧纸。地上的人过年,地下的人就不过年了么?唉,他叹了口气,只能请家里的老大、老二代劳了,希望先辈人们体谅吧。说实话,他有时候真希望那些科学描述的世界不是真实的,他希望世界那一头真的有个传说中的极乐世界,那样,离世的亲人们就能像往世那样还聚在一起,他们还可以欣慰地看着世间的子孙们生生不息。
想到上坟,让贺长清伤感的还有一位从小一块长大的族弟,他在这个庚子年的初冬因病离世,年龄还不算很大。贺长清早就盘算过,初一早晨给祖宗上完坟,再到这位老弟坟上看一看,唠叨几句心里话。想起那族弟,他心里就有些凄凉。
起床后他开始收拾东西,把冰箱里的猪肉拿了出来,把储藏间的粉条拖了出来,都装在一个大纸箱里。他脑子里开始憧憬,自己开着车奔驰在返青的田野上,车头所向是故乡,是新春也是旧年,是亲人还有故旧们。人嘛,就应该回老家辞旧迎新,迎来了故乡的春,天下就都是春天了。他想起往年,当新年第一天第一缕春风吹过,他总能嗅到风里扑面而来的泥土气息,那气息里,满满新春的清新,同样满满旧年的馥郁。
老伴儿在厨房里正拾掇早餐,这些年她见惯了男人在离年还有些日子的时候就蠢蠢欲动。这时她冷笑道,神经病,你又鼓捣啥?你能回得去吗?老实在市里待着吧!他却不理她,转悠着找其他要带上的物品。老伴儿急眼了,她打通了儿子的电话。那年轻人让把电话给他爸,贺长清听见儿子说,爸你这可不行啊!你大老远回村,到村口有没有人拦你我不知道,就算你进了村,你以为人家欢迎你啊,你可是“疫区”回去的!儿子的话击中了要害,贺长清耷拉着脸像个蔫茄子。他说,拾掇着玩不行吗?我又不真走。那年轻人在电话里笑声非常响亮,您家孙子说话跟您有一拼啊。昨天我批评可可老吃巧克力,猜猜你孙子怎么说的?他说,我就拿着看看,我不吃。贺长清呵呵笑了,可可这孩子,真是有其爷必有其孙。他把电话又塞给了老伴儿。他听到儿子在电话里说,让我爸拿出他那好酒来,中午我陪他喝两盅。
吃完早饭,贺长清戴上口罩到楼下转悠,顺便等等可可。这座城市的天地间已荡漾着初春的清丽,园中树木们枝条柔柔梳理着微风,那些干枯的草窠间已经钻出了他这个早年农民叫不上名字的短芽。“春和景明!”他想到了这个成语。
明天就是年三十。踏实、仁厚的牛年正迈着四平八稳的步伐走到人们面前。如果说庚子年的确是个大麻烦的话,那它真的要过去了。贺长清坐在小园子的木长凳上,脸上又挂上了满意的笑容。远远地,他看到可可欢跳着向他跑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