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春风和畅的日子我回到故乡。春阳下的麦田青青无垠,远处有几株老杨树怅立于麦野之间。小村内外绿树掩映,花草和泥土的芳香四处飘溢。这些是熟悉的春日景象,常常驻在我的梦里。然而我总是觉得,这平原上的春天少了些熟悉的场景,它们若隐若现在记忆的角落里,呼之欲出却想不起其为何物。
转天走在街上,听到几位村邻婶子谈论以前这个季节吃榆钱饭的往事,还说现在榆树少了,想捋点儿榆钱都不好找。她们的话提醒了我。是的,这村里的老榆树有些年头没遇到了。
榆树以前是这一带村庄的常见树,说是村庄的标志性树木也不为过。彼时平原上的村里,多数人家房前屋后植有榆树,空旷之处如戏台、学堂、场院、老水坑等周边也随处可见,它们与人一样是村庄的组成部分。我家老屋周边有几株老榆,我想起它们的时候也想起左邻右舍那些随年代远去的人和事。村西口那儿有一株也让我印象深刻,它正对着村西那条热闹的土路,每天看着庄稼汉们早出和晚归。
村里的老榆树们做树都很低调。它们在春风吹来之前都保持着沉默,像黑色雕塑一样没表情地伫立于村庄的不同角落。它们似乎用整个冬天在思考什么不需要有结果的事。老榆树的皮皴皴巴巴,千沟万壑,有时候被人们拿去形容饱经风霜的老农的脸。那样脸的人有着与老榆树一样的性格。
春天到来,老榆树黑褐色树干上的枝条在几场春风之后变得柔软,不消几天就迅速爬满串串鲜亮的榆钱和小巧的榆叶,榆钱一簇一簇地堆满枝丫,稍细的枝条被坠得垂到树干上。粗笨的老树几天功夫就变戏法般成了一株浅绿的大“花树”。那时我的视力极好,远望一树芳华,近看枝枝丫丫,甚是喜爱这长满榆钱和新叶的老榆木。
这些初生的榆钱和榆叶都是很好的食材。那时已走出困难年代,但人们依然喜欢用榆钱、榆叶做出只属于春天的美食。少年们喜欢爬到树上捋榆钱、榆叶,装在浅笸箩里举着飞奔回家交给父母,下顿饭就可以享受到榆钱饭、榆叶饼子了。这样的饭食仅吃过几次,但它一直躺在记忆中的美食食谱上。
榆钱是老榆树的种子,中间是籽,周围薄薄一圈羽衣,状似古钱,“榆钱”之名遂由此来。岑参有首诗《戏问花门酒家翁》这样写:“老人七十仍沽酒,千壶百瓮花门口。道傍榆荚巧似钱,摘来沽酒君肯否?”这是我喜欢在合适的季节拿出来重温的诗之一。诗写得清新,诙谐,诗人戏以榆钱作钱沽酒,短短四句妙趣横生。每读之,幼年一些与榆钱有关的旧事也跟着从诗里跳到眼前。
惹人怜爱的榆钱并没有在枝头烂漫许多时日,大自然中生命的传递需要争分夺秒。短暂绚烂之后,榆钱迅速成熟,带着繁衍种族的使命离开母体,落入未知而严酷的竞争世界。一度满树春光不让群芳的老榆树变回了不起眼的老树疙瘩,枝条支棱着稀疏的叶子在晚春的风里摇摆。有年落榆钱季,少年的我完成一次特殊作业—上交树籽支援外地绿化。我扫了一簸箕被风吹落的榆钱交到了学校,因为交得多得了张奖状。奖状让心心向上的少年对这件事记忆深刻。
我说不好平原上榆树逐渐减少的进程,但它们确实几乎绝迹于乡村。分析原因,首要因素应该是愈来愈疯狂的虫害。人类能在多种树木中选择食用榆叶、榆钱,虫子大概也认为它们好吃。另一个原因是,居民们翻盖现代特色的新居后,没人愿意在墙里或墙外栽上一棵常年沉闷且满身爬满虫子的老榆树。不管何种原因吧,榆树很少再与人们比邻是事实。要知道榆树很早以前就是平原上人们的伙伴,在中国很早的古人诗文中,它常常与杨、柳、桑等树木结伴出现,竞逐文言文里的芳菲与乡情。陪伴了我们祖先几千年抑或数万年的榆树,似乎就这样渐渐逃离平原,逃离了城市和村庄。
已经或正在远离村庄的又不止这老榆树。循着老榆树的思路,我还是想到了一些消逝的旧时景象:村庄上袅袅了千年的炊烟如今罕能遇见,生活方式的改变让怀念炊烟的人们只能在梦里追忆它了;平原上的燕子越来越少,当年的这个季节,它们穿越春雨衔泥而归,在平原人家的头顶上筑巢,呢喃;早春的柳笛也成了绝唱—黄昏时阿母唤儿声此起彼伏,贪玩的少年们不情愿地走回矮巷,口中含的柳笛或低沉或悠扬地吹响在暮色里……思绪纷飞如春日飘絮,飘絮中我捡拾起这样几片记忆,它们带我一遍遍走入平原上那些无忧无虑、畅风尽日吹拂的日子。
人们仍在不知不觉中失去着一些传统的东西,它们化作了岁月的清歌,光阴的淡影,成了人们记忆里的轻烟。人们在积极拥抱变迁,尽享舒适便捷生活,但每个人心里都保留了一块芳草地盛放那些割舍不下的旧情怀。在这辛丑年的春天渐行渐远的日子,我记下这些文字以飨自己难以消解的老榆树情结。同时也在想,时代仍在变迁,不少物种亦在“轮回”,就像某些消失的野生动物渐渐走回人们视野,说不准有一天,老榆树会带着一树芳华重返平原上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