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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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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1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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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卷访佳人

我读的第一本外国文学名著是小仲马的《茶花女》。

那个夏天我十六岁。太阳毒辣辣地照耀着中考后悠长的假期,蝉每天在院里的白杨树上嘶鸣,农田那边有永远做不完的农活儿。我常常耷拉着脑袋跟在父母身后去田间干活儿。不去时,就躺在床上睡那睡不醒的午觉。

上师专的姑姑放暑假回了家。她踩着轻快的步伐,甩着胳膊晃悠着一本书走进院子。那时候我正在门台上百无聊赖地坐着,忘了是在看天空的鸟还是屋檐下的马蜂窝。姑姑递给我她手里的书:“看看这本书。很好!”我接过那书,薄薄一本,平装,封皮都发黑了,书名是《茶花女》,扉页上印有师专图书章。我不情愿,因为那时我根本不喜欢外国的书,除了语文课本上的节选,也从未读过外国书。出于对姑姑的尊重,我还是伸手接下了那书。

随后几天的阅读让我大吃一惊:那流畅的文笔,浸透在每字每句中的真挚情感,绝代的佳人,痴情的小伙儿,仿佛在十六岁少年心里打开了一扇门。于是,《茶花女》占据了我后面假期的那些午后和夜晚,扛着铁锨到田里做农活儿时,也是边做边回想着书里的情节、语句。一个本应让人不齿的妓女和一个流连花街柳巷的青年的爱情故事,竟让小仲马写得这么摇人心魄。情窦初开的少年随着故事起伏而欣慰,失落,感伤,感染了字里行间的忧伤情绪而郁郁寡欢。读到玛格丽特去世,竟掩卷涕落。

这本书成了那个假期里县高中录取通知书以外对我震撼最大的东西。那时的农村孩子几乎没有课外读物,课本之外我仅读过一些连环画,极少量国内文学报刊,唯一的“闲书”《水浒传》翻了无数遍,108将倒背如流,书也从后面一页接一页地掉。忽然读到风格迥异的《茶花女》,对我而言,震撼是全方位的。

暑假快开学时,我去还姑姑书。我已经反反复复把它读了几遍。姑姑在帮着奶奶做活儿,头也没抬问了句:“看完了?”我说“是”。“好不?”“好!”姑姑没有发现她的书带给她侄子的变化,我自然也无从向姑姑表达自己的感受。掉下的几次眼泪就更不能说了,男儿有泪不轻弹,哪怕她是我姑姑也不能坦白。

书还了。我好像没走出那本书。当时有种模糊的感觉,好像忽然知道怎么写东西了。尔后,我做了件可笑的事,把撕下的日历纸用线缝成本子,模仿小仲马偷偷开写自己的小说。我的小说要有个玛格丽特那样的绝代佳人,有一个阿尔芒式浪迹繁华的青年,还要有个阿尔芒父亲那样棒打鸳鸯的“坏蛋”。结果,高中很快开学了,我的文学梦想也被斩断,“阿尔芒”和“玛格丽特”刚刚相识,那个“坏蛋”还没来得及出场,我已像周围同学一样投入了紧张的高中阶段学习。自制本子连同上面的幼稚故事后来也不知丢到了流年的哪个角落。

多年后我读作家叶兆言的书《文学少年》。书中有段话,“《九三年》(雨果作品)给我的教诲,远远超过课堂给我的东西……是雨果奠定了我最初的文学基础。”我反复回味,感觉“于我心有戚戚焉”。

当时读《茶花女》我只有说不出的朦胧感受,重要的是我通过读它发现,中国文学以外还有个广阔斑斓的外国文学世界。后来我上了理工学院,进了企业工作,好在对文学的偏爱还在。我养成了读书的习惯,图书馆、书店成了业余时间流连最多的地方。这些年囫囵吞枣地阅读了些中外名家作品,不同国别、民族、年代作家作品带给我不一样的阅读体验。

工作数年以后我才重读《茶花女》。翻开书卷才发现,重读一本书原本没有那么难,你只要坐在那里,翻开第一页从第一行读就行了。可笑我却用了好多年等待这件事。那是个孤独的值班夜晚,窗外寒风呼啸,整栋大楼静悄悄只剩我一人。我锁好楼层门,开暖空调,独自偎在沙发里,非常有仪式感地翻开了这本小仲马24岁时发表的代表作。除去吃饭、睡觉一直在阅读,第二天晚饭之前,24小时之内我重读了《茶花女》。虽不再是初涉世事的少年,心灵的震撼却与初读之时遥相呼应。翻开书卷,仿佛是在拜访故人,玛格丽特、阿尔芒笑容灿烂地走出书页欢迎我。书中,我也读到了自己—那个遥远暑假里的读书郎。玛格丽特未老,当年的小读者却变得不再年轻。

时至今日,我也在思索,为什么到今天170多年来,一个妓女的爱情故事会让全世界不同国家、种族的读者痴迷,赢得他们的共鸣与同情,让他们一遍又一遍抚卷叹息?为什么沦落风尘的玛格丽特在读者心中成了纯洁的代名词?我想,至少玛格丽特做出的这些事情令读者肃然起敬:巴黎最美丽的姑娘为爱情毅然决然离开那纸醉金迷的世界,与心上人居住乡下或在巴黎租赁仅够两人居住的小房子就是她最大的满足;她为彻底告别昨天试图卖掉所有让她想起过去的物品;为了还恋人“体面”人生,她选择牺牲自己余生幸福且要背负恋人的巨大误解离开他,隐忍至死才通过绝笔日记让他知晓原委。有着怎样心灵的人能做到如此?书中,作者已不吝使用了“善良”、“纯洁”、“高尚”等词汇赞美她;与其相比,周围那些自诩高贵的家伙多么自私、贪婪、无耻、猥琐。

经典的光芒穿透岁月依然照耀人心。玛格丽特有绝世的容颜,还有一颗绝尘的心灵,这让身处世人眼中污秽之所的她看起来遗世而独立。这足以给人以启示,不论你过着多么苟且的生活,最珍贵的莫过于保有一个圣洁的灵魂。现在我们看到了,一个芬芳如玛格丽特的灵魂可以温暖整个人类的精神世界。我想这是这个不幸的美丽姑娘穿越170多年仍感动这个世界的原因。

一本精装本《茶花女》始终放在我的书柜里。这种感觉很怪,像偷藏了一个住在岁月深处的情人—那个总有着处女般微笑、手捧茶花的绝代佳人,她不再是女主人公,我不是读者,她笑吟吟地站在书里等待我与其相遇。我又犹犹豫豫不忍再次翻开它,只怕开卷再遇到那姑娘令人心碎的巴黎遗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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