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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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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5/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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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网散文参赛作品《此心安处》

 1

疫情爆发已经两年多了。以往每年都要往返石家庄一两趟的父母,这两年没有来过城市,我也比以往更少回到家乡。数落着逝去的日子,我担忧父母一天天变老,也担忧自己一天天变老。偶尔打量一下自己,发现那些时间留给我的印记越来越清晰地呈现在镜子里。

我试探着问那老雪(佛兰),过节高速免费了,往回走一趟可好?那十几岁高龄的老家伙轰鸣了几下发动机,表示同意。

一辆泊在村外水泥路上的黑色卡宴挡住了老雪的去路。我把老雪停在卡宴身后,降下车窗。我没有按喇叭,没有飙不满意的话。前车大概率是本村人,不可以像城里一样动辄路怒症发作。那保时捷稳重、霸气地继续堵在那儿,我能感觉到座下那老雪自惭形秽地沉默着。我并不在意,吾车虽寒酸,然吾内心充盈。这些年,我已把精神胜利法运用得炉火纯青。

卡宴司机下了车,迟疑地望向我,几乎同时,我们认出了对面的人。他是童年伙伴守川。他的脸比青春时期只略胖了些,眼睛里闪烁着生活无忧者才有的那种自信。我俩抓住手寒暄个没够,话语里夹带着一半热情和一半生疏。我们至少二十个年头不见了。

卡宴车上又下来个夹着干瘪行囊的人。那显然是个搭车者。他向守川简单道别后,瞟了我一眼,径直朝东走了。刚才,他俩想必坐在车里拉着什么话。守川望着那人渐远的背影,说,大堡村老孟,非要走走回家的那段土路,说踏实。我也望向那背影,直觉告诉我,老孟是个有故事的人。他身上的衣服显示,他曾经是个讲究的家伙。他目光里满是伤痕,脸上有遮掩不住的落寞。他是个遇了挫折回乡疗伤的男人。我武断地想。

守川叹息了几句疫情时代各行各业都艰难的话,还解释,他不是从中高风险地区来的。我们像小时候一样分手,连挥手的姿势都从很多年以前复制粘贴而来。他回过头,说,今晚歇会儿。他的车扬长而去,在村路上扬起了轻尘。望着卡宴亮起的尾灯,我想起了小时候我们一起玩耍过的那些闹哄哄的黄昏。

晚上,守川果然请我喝酒。他指着一瓶酒说,这是专供酒,一千多块,市场上买不到。我立刻对那瓶酒充满了敬意。我迫切地想要分享它。

我和守川都说原腔原调的家乡话。回到村里,拽普通话让人笑话,村民会讥笑你侉,忘本。

几杯酒落肚,守川把酒杯墩在桌上,说,搭车的老孟,人太善良,太轻信人。人善被人欺,这句话永不过时。他被人骗了,损失惨重,骗他的人里有他的老婆。兄弟你记住,不要相信任何人,包括老婆,除非你决定,被人伤害时心甘情愿。

那瓶酒快要见底了。守川口齿稍显潦草,说,那时咱俩都喜欢红叶。我说,她没有嫁给你,也没有嫁给我。守川沉浸在回忆中,说,夏天,红叶穿着一件黄色连衣裙,很美。这事我也记得。她喜欢穿一件黄裙子在县城大街上招摇,挑逗着路上所有男人的目光。我说,她有那么多男朋友。男人们像苍蝇盯臭肉一样追逐她,轰都轰不散。

我喝得有些高。在半个村子的犬吠声中,我高一脚低一脚往家走。我有些摇晃地推开屋门。父亲走过来,用责备的目光看我,说,这个年纪了,喝酒还喝这么晚。我不理会他,走进自己屋里。我沐着星光在村庄的暮春里沉沉睡去。

 

2


早饭时,母亲一碗香黏的小米粥和一碟拌萝卜让我把昨夜残余的酒力镇压了下去。走遍全天下,最适合胃口的永远是母亲手做的饭菜。

我家门前土路上落满了桐花和树影。我神清气爽地走了几个来回,踩了满脚的花香和光阴。微风里,一阵槐花的馥郁香气荡漾着袭来。这是村里的槐树们听说我要回来,像往年一样争着开满了一树又一树槐花。我不善于描述这种城里见不到的春光。我认为,槐花的美和香可以让最擅堆砌花语的家伙词穷。

几个男人说话的声音传进院子里来。是前邻在卖屋后的泡桐。那挺拔的树挂着满树桐花被主人卖掉了。它只卖了四十块钱。二三十分钟之后,泡桐被买树人卸掉枝丫,锯倒树干,桐花、碎枝落了满地。树桩上,传说中泡桐树中空的“树洞”露出了真容。它只是个光滑的小孔,像根略粗的吸管。

干活儿的和看热闹的嘻嘻哈哈,没有人爱惜那棵泡桐树和一树正值花期的桐花。花枝、花朵们纷纷坠下,发散出了阵阵浓香。

我用独轮车推了几车土,一趟趟从那新树桩旁经过,也从村边雨水坑旁经过。水坑边上,年迈的张奶奶用夸张的诧异目光拦住了我。她指着坑边那几平米菜地歪倒一角的篱笆让我看。我知道,一小畦菜地足以成为一个认真老太太的全世界。她眼神里明显在诅咒毁坏她篱笆的家伙。我记得她比现在年轻二三十岁的样子。那时候她已是个成天把心操碎的老妇人,终日拾拾掇掇,絮絮叨叨,拖着把铁锨这里挖挖,那里戳戳。我摇摇头推上独轮车走开了。我今天不止一次路过她的菜地,对她来说,嫌疑无法排除。

独轮车卸下的土填在了狗窝周围。那条老黄狗喜欢做的事是拖着绳索围着狗橛子转和刨狗窝周围的土,年积月累,它的领地被刨得坑坑洼洼。怀念我家的老黄狗。春节回家时,它还上窜下跳地讨好我,那货吱喽吱喽地抗议我把碗里吃剩的倒给了橘猫—它喜欢举着尾巴跟在人脚边喵喵。一个多月前,老狗死掉了。它留在了春天。现在,它用了十几年的狗窝周围和里边都空空荡荡。

5月初的太阳迅速变得像夏天一样灼热。我在阳光底下转悠了一阵子,被晒得蔫蔫的。这些年,我不像做年轻农民时那样禁晒了。


村东方向传来几响沉闷的炮声。这是又有村民辞世了。几乎每次回村都能听到这样的炮声。这引人唏嘘。在村子里,逢有人亡故,这种炮声就第一时间把断魂的消息传遍全村。稍后我得知,这次逝去的是村东一位老人家。他有着令人尊重的年龄,享高寿九十九岁。

父亲说,村里还有多位九十岁以上的老人。也是东头,有个一百零二岁的老婆儿,高个儿,腰不弯背不驼,常常背着手步行去邻村赶集。她一脑袋刷白的头发,打老远儿瞅,像裹了块白头巾。

我不是第一次听父亲说起这老婆婆。老婆婆年轻时勤谨持家,终日辛劳,如今儿孙满堂,尽享天伦之乐。

这些百十来岁的老人家,生命中大部分时间都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平原上的风雨阴晴、旱涝丰歉与他们息息相关。遥远大洲上鏖兵、核弹爆炸、小行星撞进地球与他们统统无关。无争,欲寡,生命致远。

3


我坐在父亲对面的沙发上。父亲抓紧时机与我讨论起了“学问”。随着年龄增长,我与父亲有了越来越多的共同话题。他说,我越来越像他了,各个方面。即便如此,我依然嫌他絮叨,不愿总与他讨论事情。他切换到话痨模式之后,能不厌其烦地讲上半天儿。这次,他的话题是我们的村和家族。

父亲说,他近年与比他更年长的人探讨本村村民“从哪里来”的问题。那些年长的老人家说,按照贺氏族谱,先祖是明朝永乐年间从山西洪洞县大槐树下迁来河北平原的。父亲讲,大明建国时,华北平原地区因宋元年间战乱频仍,十户九空,千里不闻鸡鸣。明政府决定将山西住民迁往人口稀少地区。这便是历史上的明初大移民。照此说法计算,贺氏先祖到达此地有六百余年了。可惜的是,贺氏族谱在破四旧年代被一个愚昧的族人扔进火塘烧掉了部分,其余部分暂时幸免于难,最终仍不知所踪。这让贺氏家族来自山西洪洞县大槐树下的观点依旧回归了传说。

父亲说,按族谱,我爷是济字辈,他是增字辈,只是他的族兄弟们都没按增字取名。到我以晚这两三辈,取名时更把字辈忘到了九霄云外。

父亲的絮叨让我第一次认真思考族谱的事。族谱对于家族的重要性,我今日始有所悟。那被烧掉、丢掉的不止是几本族谱,它是标示子孙们血缘脉络的家族记忆。它是把人们聚拢在一起的那条看不见的纽带,往大处理解就是血脉传承,文化传承。若那些族谱保留了下来,若今人取名仍在按族谱延续,族人们就可寻根溯源追慕先祖荣光,人人皆能清晰分辨在家族中的辈分,大家恭恭敬敬立于祖祠、族谱前,致敬先祖,为先祖骄傲,为自己骄傲,生者相语戚戚,永世亲如一家。

父亲所称贺氏先祖来在这里六百余年让我略感失落。祖先从山西洪洞县大槐树下迁来,这个传说本地人多听过,至少之前我没太当回事。我提醒父亲,这一带村庄还流传着王莽追刘秀的民间故事。

在刘秀故事里,刘秀被王莽追赶逃到了这一带,跑路途中,刘秀迈着不同的步伐直了几个腰,留下了一串包括我村在内的多个村庄名。按光武皇帝年代计算,这串村名起码有两千年历史了。我偶尔向人吹嘘,我深泽县是两千多年的古县,我村是至少两千年的古村落,之所以没留下什么浩瀚历史之有力物证,实因平原上村庄皆为土木屋舍,古物们随着斗转星移都化作了尘土。

王莽追刘秀和从洪洞大槐树下移民的民间传说都是村民一辈一辈口口相传来的。事实上,这两个传说并不矛盾,在村民从哪里来的问题上,或许它们可以互补。不要小看民间传说,民间传说中往往蕴藏了历史真相。老百姓的嘴不像史官的笔那样,一本正经地扯弥天大谎。史学界理所应当对一些史书作者表示愤怒。

两千年也好,六百年也罢,村庄历经变迁,繁衍了我们的家族。农耕时代,家族是乡人立命之本,同一姓氏意味着大家血脉同源,风雨与共。城市化的今天,家族观念在逝如云烟,人们纷纷逃离乡村跑进城市享受繁华,很快适应了周围都是陌生人的新环境。

父亲已径直去划他的抖音了。他玩手机玩得很飒,像年轻人一样每天离不开微信、短视频。

4


暮春的夜用一年里最舒服的温度款待了我。

我躺在床上,期待窗外有个月亮升起来。我怀念多年以前的月亮。那时候它羞怯得像个小姑娘,从前邻家树杈间爬上来,照着我整个的童年和少年。离开村子后,我没见过那样的月亮。

月光、星光都藏起来的黑夜很黑很黑,伸手不见五指,听闻有走夜路的人撞到树上甚至踩进猪圈里人们都不觉得意外。还有猫头鹰那厮,蹲在黑暗里的树杈上瘆人地叫,让夜更加吓人。可我怀念那时的黑夜。那时的夜黑得纯粹,没有被电灯、路灯污染,梦格外悠长。

一个披着月光的夜晚,我躺在一条宽板凳上望着月亮进入了梦乡。结局一点也不美好,睡梦中我被过路的神仙惊扰,落下了板凳,脑袋吭哧磕在地上,很疼。那之后再没敢躺板凳上睡过觉,我担心自己被磕傻了,就算那条板凳只有半米高。

我慢慢睡着了。月亮没有升起来。这天,才是农历四月初。


翌日,走在无人相识的十字街上,我陌生得像个外乡的人。刘秀急慌慌逃过十字街时都不见得比我更生疏。我气急败坏地拦了个老迈的走路者问,见没见过那个跑路的皇帝?那张衰老的脸上掠过瞬间的错愕,半晌才说,你是亮吧?我想起来了。他姓孙,我与守川摔四角包的年代,他是个走路趾高气扬的壮汉,做过村电工,放过露天电影,临近过年还当街杀半村的猪。我有些不好意思,入戏太深了。

孙电工、孙放映员和孙屠户走开以后,我想起了那个终日游荡在十字街上的疯女人。她与他并无瓜葛。他们都是我童年记忆中特殊的人。疯女人脚上趿拉着黑布鞋,头发长长地垂在肩头和后背,表情愤怒,嘴里咒骂着招惹了她的谁。我们几个熊孩子靠近她,大声喊她的名字,被她一个凶狠的眼神惊得一溜烟窜出好几条街。近黄昏时,她会表情悲苦地再出现一次,她徘徊在她的光阴里,嘟囔的都是她那个世界里发生的怪事。

闪着黑亮眸子的小男孩这时站到了我的面前。他大概观察我一会子了。他仰起头,乡音清脆地问,你是哪儿来哩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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