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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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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12/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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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袖

我走进二楼那间宽敞的包房时,姑娘们已经一个配一个坐在了那几位爷身边。他们一对儿一对儿亲昵地靠在一起,像热恋的情侣那样挎着胳膊,咬着耳朵。我打量了整个房间,没有寻到自己的位置。我讪讪地选了最靠近门的沙发坐了下去。

我瞅见吴队副从身旁红色短裙的姑娘手里接过麦克风。这个下午的第一首歌看来将由他“倾情”奉上。人不可貌相,这蛮汉的一首《好汉歌》居然唱出了几分刘欢的味道。歌声一歇,他那些小弟们高高举起圈铃,哗啦哗啦拼命摇个不停。我不甘落后,跟着虚情假意的姑娘们奋力鼓了一会子掌。

身形伶俐的服务生拎上来了两打啤酒。姑娘们纷纷伸出玉腕抓了一瓶在手,随后豪爽地与身边的大爷们咕咚咕咚对饮。桌上很快堆满了空酒瓶。我悄悄找服务生嘱咐,喝多少,开多少。谁料成打的啤酒再拎上来,换成了那些姑娘们不带犹豫地嘣嘣嘣开酒,每嘣一声,我的心脏就跟着收缩一下,二十块钱没有了。奶奶的,像拉肉一样地疼。

我发现基本上轮不到我唱歌。这无所谓。我躲在角落里慢慢饮一瓶“二十块钱”。光线不好,但不妨碍我观察屋内的众生。坐在吴队副身边的红裙姑娘有些漂亮,一双眼睛顾盼有神。其他人身边的女子也都多情,婀娜。房间里的男人们搂着身边的美女,一张张泛着油光的脸上爬满了肉眼可见的猥琐。

吴队副一手揽着那个可爱姑娘,一手举着酒瓶往喉咙里灌啤酒。平时,除了“吴队副”,酒场上人们还称呼他“吴一瓶”,意思是说一瓶白酒也撂不倒他。很快,我发现这个名号对他来说有些“过誉”了。不知有无搀啤酒的缘故,我再次扭头去看他时,中午在百里香酒楼喝了六七两的吴一瓶已经侧躺在沙发上,将头枕着那姑娘的双腿沉沉睡去。包房的音乐调得格外高亢,震得我的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但根本不能把沉醉在另一个世界里的吴队副唤回。他的哈喇子还是鼻涕无耻地流向不该流去的地方,可怜的姑娘只好把一沓纸巾塞在了那张臭嘴下面。她并腿坐在沙发上,耐心地抚着他的头,不能像其他姑娘那样喝酒和唱歌。过了一会儿,没出息的吴队副哇哇地吐了起来,吐在沙发上,地毯上,那姑娘身上。姑娘不得不更耐心地给他清理,擦拭,像伺候生了病的亲爹。清理完毕,她出去换了一身粉色的短裙回到包房里。

吐完的吴队副平躺在沙发上不省人事。他肚皮朝天直挺挺的姿势有些滑稽,让人联想到央视版《西游记·计收猪八戒》里猪八戒还是猪刚鬣时候的卧姿。这位老兄“吴队副”的绰号其实出自另一部电视剧。该剧中,吴队副是个鱼肉乡里的小汉奸,电视剧播到十来集时,被乔装的游击队员在酒楼上干掉。没记错的话,那坨肥肉也是以这么个姿势告别了后面的剧集。

包房里的男人们还在你方唱罢我登场,个个嗓门大得媲美乡村里的毛驴,歌一首接着一首,震得整座楼不停地颤抖。唱完歌的人回到座位上,重新与姑娘们一瓶一瓶地吹啤酒。我认为吴队副的下属们像汉奸吴队副一样没有良心,他们的头儿出糗成那样他们仍不肯停止娱乐,他们没有一个人提把吴队副提前送回去的建议。

刚才照顾吴队副的女子悄悄坐在了我身边。趁着音乐暂停,她说,海明,这都是你朋友啊。我惊呆了,她竟然直接喊出了我的名字。我瞪大了眼睛分辨眼前这张薄粉红唇后面的脸,忽明忽暗的炫彩灯光里,我认出了眼前的人。

她是沈佳丽。

沈佳丽泄气地说,你一个劲儿往那边瞅。我以为你认出我了。

她居然是沈佳丽。我的脑子里急速挂起了无数个问号。没错,我没有从沙发上那么多双雪白大腿里认出她。我只是发现,她目测比那几个女子耐看一些。我总往那边瞅了吗?我更多是为看看吴队副那丑陋嘴脸才隔段时间往那边扒拉一眼的。

我伸出双手扳住了沈佳丽瘦削的肩头。四目相对以后,我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我的失态。她被我摇得、看得肯定很不舒服。她缓缓挣脱我的手,目光逃向了别处。她应该没看见我坐在昏暗之中像个二傻一样摇着头。她起身取来了两瓶啤酒。我俩举着那两个酒瓶相撞,咕咚咕咚对饮。酒精,旋转的灯光,重新响起的音乐,共同遮盖了我的抑或我们的尴尬。

沈佳丽邀请我跳支舞。我说不会。她把我硬拽了起来。在包房中间那十来平米空地上,我俩随着音乐在原地缓缓转圈。她把头倚在我的脖颈上,身体也靠在我身上。我能感觉到她没有戴胸罩,那滑溜的女人身体的感觉缠绕着我。

沈佳丽还拉着我对唱了《铁血丹心》。我俩都有些跑调,唱着唱着就没了兴致。

歌曲再次切换之后,沈佳丽和她的姐妹们扯着那几位爷跳将起来,像群魔乱舞。她们衣服穿得真少,露出纤细的腰,性感的腿,若隐若现的胸。她们在男人怀里蹭来蹭去,像一条条水蛇。乱糟糟的音乐中,沈佳丽略显不协调的舞姿看上去有别样韵味。我坐在一边观看,有人生尽欢的感觉。

近六点钟,与其中一人商量之后,我面带春风宣布,欢聚暂且到此,兄弟们来日方长。吴队副的小弟们纷纷转过身来,脸上一律挂着愚蠢且满足的微笑。目光落到吴队副身上,他们面面相觑。他们不得不带他离开。几个人像抬死猪一样把他支架了出去。

我给小姐们发小费,每人一张百元钞票。发到沈佳丽时,她看了我一眼,垂下头,没有伸手。我把一张钞票塞进她的手里。

我走出那家歌厅。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光阴街上嘈杂,喧嚣,车辆、行人匆匆。我像是从地底下重新回到了人间。

连续几天,我在小货运场里处理事情时都丢三落四。我的脑袋被沈佳丽裹着少得可怜的衣服在男人堆里穿来穿去的画面装得满满的。我想象着夜幕降临后,她会换到这一天的第二群男人中间强颜欢笑,或者在午夜以后被某个男人带出去睡觉。调度员和司机们奇怪地看向我,他们中的谁还上来摸了摸我的脑门,说不热。我情绪不高,并不理会他们。

一个肉肉的额头有些吓人地抵在了办公室窗玻璃上。我定睛看去,看到了老夏那张比刚毕业时圆了不止一圈的胖脸。他身后还站了个露出牙龈笑嘻嘻的郑旭。看到他们我意识到了今天是周末。两个大学寝室兄弟又结伴来骚扰我了。

你俩去过光阴街吗?坐定后,我没头没脑地问。

老夏指点着我说,看看,学坏了吧。郑旭啊,海明老板这是要请咱哥俩去逛光阴街,这才叫兄弟嘛。我要吃饭、唱歌、洗浴一条龙服务的那种。

我断然拒绝了那两个无耻的家伙。我强调,我是可惜这样一个好街名。我接下来的话让自己都吃了一惊。我说,其实咱班沈佳丽挺漂亮的。

郑旭说,这思维跳跃的,从光阴街直接到了沈佳丽。这个得问老夏。大一还是大二那年,老夏主导咱宿舍的舆论,把沈佳丽评为机械系最具美女潜质女生。美是美了,可惜,便宜了秦寿松那条色狼。

老夏的脸色有些不自然起来。他看向我,像是在请求我不要揭他隐私。像是给主子解围一般,他的手机很俗的那种铃声闹喳喳地唱了起来。他跳下椅子,有什么秘密一样捂着一只耳朵跑到外边去接了。

郑旭凑到我跟前,小声说,老夏当时张嘴沈佳丽,闭嘴沈佳丽,好像是警告别人不要跟他竞争一样。谁都清楚,他是剃头挑子一头热。我相信,沈佳丽压根就没察觉到过咱这位寝室老大的荡漾春心。

老夏那段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的情事我们再清楚不过。老夏笨拙地写从没送出去的情书,老夏心里小鹿咚咚撞着在屋里打转,老夏迷惑地望着窗外女宿舍楼方向……我们寝室七个人都瞪大慧眼看着呢。大学时期,我还保留着记日记的好习惯。我的日记本上这样记录了老夏的爱情终结时刻:

老八跑进寝室,大口喘着气说,你们听说了吗,沈佳丽怀孕了。正围着桌子埋头干饭的兄弟们惊愕地抬起头,嘴里含着饭忘记了嚼。老八目光扫了一遍所有人,说,沈佳丽跟秦寿松偷偷跑到一家民营小医院去堕了胎。他的话音刚落,有个饭盆咣一声掉在了寝室门口,米饭和菜撒了一地。我们齐刷刷望过去,看到了站在晴天霹雳下的老夏。

秦寿松那个禽兽,枉为人师!接完电话的老夏回到了屋子里,他用这句话重新加入了我们的话题。他使用他有辨识度的乡音骂了这句数年前他骂过无数遍的话。多年过去,他的口音没有任何改变。

我说,换我是那禽兽,我就离婚娶沈佳丽。

郑旭说,呵呵,上班好几年了还这么幼稚。要是拿除名换,你也不会娶她的。不过,咱学校确实处理不公,秦寿松至少保留了教职工身份,沈佳丽被开除啥都没有了。机械9501班总共四名女生,大三没结束就把最漂亮的弄没了。

老夏仰起他那胖了的脸,说,我要去光阴街,我要“一条龙”。

我说,滚。

回到家,我翻出毕业照来仔细端详。照片里,那帮即将走上社会的家伙个个一脸稚嫩却努力拼凑出一副老成的样子。照片上的我拍得还算可以。那青年穿着一件西服,年轻,帅气,神态傲慢。合照前排,三位女生恬静地坐在老师们两侧。

我自恋地琢磨,如果我赶在老秦之前追求了沈佳丽,这张毕业照上也许就有了四个女生,现在的我也不至于还打着光棍。重要的是,沈佳丽就不会出现在光阴街上了。

我依旧起早贪黑忙碌在小货运场里。偶尔我也跑出去几百公里处置货车们在外地遇到的突发状况。我渐渐淡忘了光阴街上的女同学。

接到沈佳丽的电话时我颇为意外。那时我正跟一个刺儿头司机互不相让地喊叫。沈佳丽轻声问我有没有空儿,想找个地方坐一坐。她柔软的嗓音让我瞬间安静了下来。我怔了一下,左手把手机举在耳边,右手伸出与那个诧异的司机握在了一起。

坐在我面前的不再是那个性感暴露的红唇女子。衣饰上,她恢复了二十几岁姑娘青春本真的模样。她看上去安静,清爽,让人感觉舒适。她在两种形象之间无缝切换使我有恍如隔世之感。

可我俩之间几乎没有话题可讲。回忆大学往昔,两句话就走入死胡同。说眼下的生活,这明显有些尴尬。我尝试说几句未来,语言依旧寡淡无味。后来沈佳丽找到了合适话题,问我什么时候经营这么个货运场了。

我解释说,纠缠总经理好些天承包下来的。总公司那帮家伙都不看好我。说来挺蠢的,我总想证明什么给谁看。

好干吗?

不好干呗。上面有束手束脚的婆婆,外头到处是惹不起的大爷。那天我请吴队副就是因为他们查扣了我两辆半挂。

吴队副?

哦,你不认识。我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沈佳丽看了我一眼,没有再问。停了一阵,她缓缓说,不在那家歌厅干了。与姐妹合租的房子今天也退了。离开这座城市之前,想想还是见见你,道个别。人无声无息地消失总不好。我这才注意到,一个不大的行李箱规规矩矩站在对面座位的后边。我问她要去哪里,她不说。

我为自己那个下午出现在光阴街那家KTV里满心歉意。

沈佳丽坐到了我身边,说,借个肩膀靠一靠。我把瘦骨嶙峋的肩给了她。静静靠了几分钟,她睁开眼睛,笑称,你的肩膀硌人。

沈佳丽站起身,笑吟吟地与我道别。我不傻,能看出那张苍白的脸上笑容是强装出来的。我看见她瘦弱的胳膊挽着行李箱的样子有些心痛。此时我才意识到,出了这个门,今晚的她无处可去。

我结巴着建议,我在宁安路租了套旧楼房,你要不嫌弃那儿破,可以凑合一宿。她犹豫了一阵儿,苦笑着表示,预备火车上睡的,连住宿费都省了。我以为,怎么也能买上车票的。只借宿一宿,睡沙发就行。

拖着她的行李箱并排走在街道上,我俩同时感受到了空气中飘荡的暧昧。怪只怪这城市的夜色太妩媚,晚风太撩人,孤男寡女行将共处一屋的场景令人热血涌动。在荷尔蒙和晚餐那点酒精轮番冲击之下,那条看不见的界线被一个拥抱轻易攻克了。我承认,这个拥抱是我主动的,它引领我俩沉浸在接下来销魂蚀骨的彻夜欢愉中。

早晨,我放了两张百元钞票在茶几上。小货运场里有事等我去处理。我让沈佳丽今天自己买些吃的。平时我很少在家里做饭,橱柜里没有米和面,所有权属于房东的老冰箱里甚至没有一片菜叶。我说话时没有看她,听不到反应才扭过头去。我惊讶地发现,她脸上是那种屈辱的表情,她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瞪着我,双眼一挤,两串泪珠吧嗒吧嗒落下来。我错了。我拥抱了她,告诉她想多了。我牵着她的手去看空空如也的冰箱和橱柜。

沈佳丽还是不想理我。为了补偿她,我决定今天不去上班了,干脆找个地方带她玩儿一天。反正,一天天瞎忙,小货运场始终没有起色。我当着她的面给值守电话的小李打电话交代了事情。沈佳丽破涕为笑。

市区的游乐场所我们不想去。这个城市很大。这个世界很小。

我们决定去城南盘龙峪登山。那里古木参天,溪流潺潺。沈佳丽把头发梳成马尾辫从遮阳帽后边俏皮地垂下去,戴上太阳镜,穿了件白T恤,运动短裤,整个人活力满满。她完全是个青春靓丽的美人儿。这让我再次想起老夏主导宿舍舆论的事情。我骄傲地与她走在一起。我们像一对热恋中的情侣,时而相拥,时而在夏木阴凉处接吻。她的马尾辫在脑后甩来甩去,让我有些着迷。她喜欢把手放在我的手里,让我拽着她跑。山上游客不多,偶尔与人擦肩而过,总有人羡慕地望向我们。在山顶上,我俩并排躺在一块巨石上看过路的白云。那块巨石方方正正,平铺在造化中供人俯仰。朵朵白云悠闲而来,从容而去;不言前程远近,不忧天色向晚。我们仿佛看见时光停了下来。

东边平原方向升上来一个热气球,缓缓向我们这边漂浮,气球上垂下巨大的条幅。那是一家饮料公司在做广告。我问她,还记得这热气球的原理吗?沈佳丽说,不要考我任何东西。现在里边都是浆糊。她苦笑着指向自己的脑袋。

顺着山路往西,我们经过山阳处一个弃置的小院落。院里有两间破落的房屋,屋墙、院墙均用水泥和石块垒成,窗玻璃只剩下了半块,院门半歪着随时准备躺下休息。沈佳丽说,能住在这里也挺好。没有人来打搅。我摇摇头,我可不敢。山里有妖怪。

我有意陪她好好再玩上几天,可惜天公不作美,后面两三天忽然阴雨连绵起来。

我带上雨披骑自行车去上班。沈佳丽每天留在家里,有时撑上伞戴上大口罩出去买菜。晚上我回到家,她已经把饭菜做好。她饭菜技术很一般。我装出很享受的样子狼吞虎咽。她把我的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选了个不下雨的天气把我堆积的衣服、床单都洗了。她指责我回家了不立刻换拖鞋,追过来把拖鞋掷在我的跟前。我们两个漂泊的人忽然都有了家的感觉,互相笑嘻嘻地打量对方。

我们不想过去,不想未来,把每天装饰成很幸福的样子度过它。在沈佳丽面前,我小心翼翼地不提到老师、同学和校园,不问她家里的状况,不打听她这些年是怎么度过的。我不想揭她任何一块伤疤。实在不知说什么了,我就讲小货运场里的事,她听得津津有味。

她的手机偶尔有人打进来。她略带歉意地瞟我一眼再接通电话。她拒绝了他们。每次挂上电话,她都默默不语。我坐到另一个房间里,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感觉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傻的傻瓜。沈佳丽感受到了我的情绪。她在我面前关掉手机,拔出了电池。

接下来几天,我们的小日子又充满了欢畅。我不想上班就不去了,去了也会早早赶回家陪她。路上,我排队买我俩都爱吃的凉皮、烧麦、红星包子。餐后,我们用各种方式打发时间。天气微凉的那晚,我俩偎在沙发上一集接一集看电视连续剧,看完一个台又换到另一个台。下个晚上,我俩玩起了扑克牌,每次出牌都会被对方矫情半天,最后我们假装生气地一起把纸牌扬满了屋子每个角落。

顺便说一下,此时是一年中最热的季节。夏雨的光临只短暂地缓解一下高温。房顶上那架破吊扇沉重地彻夜吱嘎着,效果却不理想。多数时间里,我们稍微活动就会大汗淋漓。我每天跑到卫生间里冲几遍凉,甚至半夜热醒了还要冲。我没认为这有什么问题。有晚欢愉过后,我准备去冲澡,她忽然搂住我的脖子,在我耳边轻语,海明,如果我告诉你,我卖笑不卖身,这几年从未陪男人睡过觉,你信吗?我随口嗯哼着说,信。我爬起来去冲了澡。

我从睡梦中睁开双眼要九点往后了。阳光隔着窗帘把屋里映得亮晃晃的,早晨短暂的清凉已遁得无影无踪。周末是放纵的最好借口。昨晚我和沈佳丽看电影,吃宵夜,折腾到凌晨两点才回到家。

砰砰砰。忽然响起的敲门声吓了我们一跳。

我喝问,谁?

嘻嘻,你小子还没起床呢。快给我们开门,泡壶好茶喝喝。老夏那原生态嗓音伴着郑旭的嬉笑声穿透防盗门,拐过客厅,传到了卧室里。

这俩家伙再次突袭我了。那一瞬间,我有点怀疑他们嗅到了什么。我们几个经常喝酒闲逛、一起挥霍青春不假,可他俩这么高频地访我有些异常。

沈佳丽脸色也变了。她至少听出了老夏的声音。那俩已开始夯门,问我是不是金屋藏娇了。我匆匆穿了衣服。出门前,我扭头看了沈佳丽,她脸色已然沉静下来,冷冷地瞅着我。我来不及思考这表情意味着什么。我冲出门死活拽着那哥俩往外走。他俩执意要进屋瞅瞅我藏在屋里的“阿娇”。我说,真没人。我承诺,中午我请客,中和轩,酒肉管够。那俩家伙方肯作罢,互相挤着眼睛笑。

下午五点多我回到了家。沈佳丽在张罗包饺子,这让我意外,欣喜。我有几个月没吃饺子了。

临睡前,沈佳丽要我陪她跳支舞。我说,你知道我不会。她不吭气,径自打开了我那台二手DVD。她选的是英文歌曲《交换舞伴》。这个旋律立刻荡漾满了我们的小屋子。沈佳丽像个舞蹈家一样融入了那悠扬旋律中,而我只是跟着她笨拙地换换步伐。她拉着我反复跳了几遍。她沉醉的样子让我惊讶。

那晚,从南窗吹进来的是凉爽的夜风。她温存地依偎着我直到天明,几乎一动未动。

清晨。窗前那棵白杨树上,一群灰喜鹊像往常一样喳喳叫着欢迎新的一天到来。

沈佳丽在厨房里忙碌,然后,像个老婆那样喊我过去吃饭。我很快吃完了。沈佳丽低着头,用小勺慢慢吃半碗粥。她停下勺子,望着窗外发起了呆。

看嘛呢?

她放下碗和勺看我,眼睛睁得又大又圆,那神情让我预感到有事情要发生。果然,她轻轻说,海明,谢谢你收留我这么多天。我要走了。

大早起的,开什么玩笑。

是真的。我不能等着有一天你撵我走。

我楞了,说,我没想过撵你走。

买好下午三点的票了。本来,那天找你,只是因为怀念那段不完整的大学生活,想多少重温一下同窗情谊。准备道个别就走,没想到住了整整十天。这是我被学校开除以来最快乐的十天。不怕你笑话,这些天里,我每天给自己找借口推迟着离开的日期。可是,我该走了。

是我不让你见老夏和郑旭,伤你心了吗?我现在把他们叫过来。

我不想见任何人。

可你没地方去。

我要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的城市。

我看见她那个小行李箱静静地站在客厅东墙根。

她从沙发上拿起一个袋子。那是一件T恤。她把它取出来,抖开,举在我身上比划。她说,昨天上街买的。你比较适合素雅点的颜色。我心情沉重地换上T恤。她左看右看,满意地笑了。

总该告诉我你去哪个城市吧。

让火车往南开吧。停在哪里,若我心情恰好,可能就下车了。

可是,沈佳丽,我好像爱上你了。

她忽然愤懑起来,说,不要跟肮脏的小姐说爱。你爱什么爱?每次做完爱,你他妈的都跑到卫生间里卖力地冲洗一通。你知不知道,你让我无地自容。

我被她剧烈的反应震慑到了。

沈佳丽缓缓恢复了平静,她跟我说着抱歉,双眼噙泪收拾起那些碗筷。我表示我没有生气,并试图向她解释什么。后来,她一个劲催促我去上班。

我揣着复杂的心情出了家门,找最近的柜员机取了三千元现金,再打算买点食品给她路上吃。我跑到北国超市,瞅着超市入口的卷闸慢腾腾升起。我的手机响了。电话里,沈佳丽缓缓说,火车是上午的,马上就要开了。海明,再见了。我听到了话筒里火车站女播音员的播报声由远及近。我顾不上买东西,拦了辆出租往火车站赶。

我像成龙电影里演的那样纵身跳过火车站外曲曲弯弯的护栏,奔向候车大厅。一个戴红袖箍的人吼叫着在背后追赶我。

在广州方向候车区,我一眼看到了抱着双臂静坐在那里的沈佳丽。她正茫然地望着候车室高高的天花板。看到我满头大汗站在她面前,她眼睛里掠过一丝欢喜,随即又迅速消失。

她乘坐的车次晚点了。

我抓住她的手,说,沈佳丽,跟我回去。有些事情我们可以一起扛。我要娶你做老婆。

她不相信地看看我,摇摇头,说,你不是真心的。我也不能那样做。

我无言以对。

半晌,她说,火车马上就来了。你回吧。

你以后打算做什么?

她望着登车口方向,说,不知道。

我拿出装钱的信封递给她,说,你出门在外,多带点钱。

她推开了我的信封。从看到我走进候车室,她脸上第一次泛起些笑容,说,傻小子,我可能比你储蓄还要多一些。她的语气像在跟一个孩子说话。

对了,我送给了你一张照片。放茶几上了。大二那年寒假在老家照的。不许嫌弃。她说。

嗯。

播音里通知旅客们排队检票。我俩在队伍中旁若无人地拥抱。她轻声说,这些天你那小货运场也顾不上管了。这你要是个古代君王的话,也是个不早朝的昏君。好啦,我走啦。小昏君,该回去理理朝政了。我没料到她会如此幽默地与我告别。我被她逗乐了。她过了检票口,头也不回地拖着行李箱往前走。我的嘴角还停留着刚才的笑容,心里涌起一阵悲凉。

我第一次拥有了一张20岁姑娘的照片。这张拍于一个普通农家院的照片里,那姑娘没有半点忧愁的笑容,使得那个冬天的农家院像春天一样生动。她引人注目的一双红袖挽着一本翻开的书,告诉我,那是一个读书的日子。

月月亏损的小货运场彻底耗尽了我经营它的热情。

我毕恭毕敬地敲开了总经理办公室的门。总经理脸上挂着宽容的微笑,同意解除尚未到期的承包合同。后来我知道,他正琢磨把小货运场那块地皮变现呢。我不找他谈,他大概率很快会找我。

离开小货运场那天下午,吴队副摇晃着撞进了我的办公室。他表情慵懒,目测是刚从风月场所出来。本来,该给他把称呼中那个“副”字去掉了,前两天人家扶正了。可我不能给他改。这个称号去掉“副”字就没有神韵了。他张嘴闭嘴地叫着“兄弟”,比以前客气了许多。我感到愉悦的是,他不能再鱼肉他的“兄弟”了。

闲下来后,我每天都按时回到我宁安路上的家。这所五十多平米的房子足够小,可它被我住出了空荡荡的感觉。房间各个角落散落着沈佳丽时期的嬉笑和软语。它们在某些时刻跳起来把我整得像个痴情男人一样脆弱不堪。它们还半夜三更钻进我的睡梦里把我鼓捣醒,让我睁着眼睛迎接太阳的升起。我不得不在某次饮酒后跟小房子妥协。我承诺尽快请好假,奔赴南国请回做了十天它的女主人的沈佳丽。

我费了些力气平复住心情,很有仪式感地坐端正,拾起电话,挨个拨出了那已刻在脑子里的11个数字。电话那头儿传来一个女声:

您好,您所拨打的号码是空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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