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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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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8/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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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避难所

我头重脚轻地从床上爬起来,听见身上每个细胞都在呐喊难受。经过餐桌时,我发现东倒西歪的餐具们没好气地打量着我。我忍着干哕趴在镜子前,观察我是否变成了一个酒糟鼻,我没看见酒糟鼻,只看见了一个老酒鬼恼火的眼神。嘴唇周边钻出了很长的胡茬儿,它们没有让镜子里的男人看起来像条硬汉,反倒像个刚被解雇的小公司软件推销员。我发现昨晚忘了关上那扇没有纱窗的窗户,我整晚睡得像死猪一样,从那扇窗户源源不断飞进来的蚊子应该是被我的酒气熏得没敢靠近。

书桌上赫然站着一瓶二锅头。我记不清它为什么站在那里了。它的旁边摆着一本《你当像鸟飞往你的山》。晨光透过窗户落在书桌上,我看到那俩很不协调地并排在光线里,互相都有些嫌弃。

我想起今天是计划去省图书馆的。这几天我一直担心错过省图刚上架的新书。我需要几本新的深度洗濯灵魂的书陪伴我接下来的日子。刚刚流逝的夏天,我经历了很多艰难时刻,我所获得的有限愉悦时刻都是从省图书架上那些书里索取的。

路上,我第N次下定了远离酒精的决心。

穿过浓荫覆盖的省图南侧广场时,我被广场上一条小矮狗轻易鼓舞到了心情。它在我七八米外执着地试图跳到一条广场长凳上,数次掉下来都立刻爬起重新开始。它最终以成功者的姿态站到了木凳上,俯视着草地上一只眼神诧异的黑猫。

我穿过了省图书馆入口,直奔三楼的新书架,心里迅速升腾着一些期待。我想象着,我即将把一本或几本确认为佳作的书握在手里,它们带来的欣喜将持续帮助我驱逐掉两三天的不良情绪。

新书架前,一对情侣秀着恩爱站在那里选书。女生像一株秋天的玉米一样瘦且挺直。她在向男生嘟着嘴撒娇。那男生滚圆的肚子让他侧看上去像个发福的中年男人。他腆着肚子,满脸宽容的表情。选了一会儿,他俩一人捧着一本书背靠背坐在地板上开始阅读,女生像靠在一座安全的山上。

我感叹,年轻就是好。

图书馆玻璃屋顶外,天空几乎在一转眼间用阴云收拢了刚才的万丈光芒。昏暗的光线中,我立在某个书架前,瞥见了那本书名为《阅读是一座随身携带的避难所》的书。构成这本书书名的这句话让我心生惊讶。我意识到它是目前阶段我的阅读体验的贴切表述。该书的作者居然是大名鼎鼎的毛姆。在书中,我找到了这样的文字:“培养阅读的习惯就是为你自己构建一座避难所,让你得以逃离人世间几乎所有痛苦与不幸”。往后翻,毛姆以轻快的笔调叙述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简·奥斯汀等作家的作品和往事,讲述他们那些代表作品之所以伟大以及它们不掩瑜的瑕疵。

我默念了几遍毛姆书名里的那句话。很长时间以来,我在那场灾难性家庭变故带来的困顿中煎熬,一次次面对着难以用文字描述的至暗时刻。那场变故犹如一枚为我量身定制的集束炸弹,精准打击过后,时不时再引爆一两颗哑弹,爆得我终日无法安宁。黑暗、愤怒、无助包围了我的生活。每天如是重复。有一天,我翻开一本书,从阅读第一行文字开始,我体验到了今天读到的毛姆文字描述的情形:我逃离了那些讨厌的东西。逃离是暂时的,心灵的欢愉却是真实的。我一边在书架前继续选书,一边感谢毛姆,跨越时空的寥寥数语,如同秘授了我一部武功秘籍里最重要的那句口诀。

书桌已经被学生模样的年轻人们全部占领。我抱着那本《阅读是一座随身携带的避难所》和几本米兰·昆德拉的书找了走廊边上的座位坐下,以双膝当桌。我把头埋进毛姆作品的书页中,淡淡的油墨香让我秒回了童年的读书郎时光。我从书中扬起脸,看到了穿过三楼楼道信步走来的我的朋友张力。他几乎同时看到了我。这是今天我遇到的第二件巧合的事情。中午,我坐在西大街街边木椅上吃一份包子,我注视着一片悬铃木的叶子轻飘飘不偏不倚落进旁边垃圾桶的投放口里。

张力是刚到的。他是个痴迷文学的诗人。他写的诗奔放热情,歌颂友谊,歌颂有魅力的女性。小说方面,他喜欢那种文字轻快、情节跌宕的作品。他说读起来不费脑子。我曾把我借的小说拿给他看。他生气地扔下那书,说:“我不愿意读这么晦涩的东西。”

诗人过目了我手中那摞书。他边翻书边絮叨:“哦,毛姆的书。米兰·昆德拉。他刚刚去世。你现在有那么多时间读它们吗?”

“时间总是要挤的。”我举起我的包让他看。“我的包里一直装着一本阅读中的书。读完最后一页我就把它换成另一本。碎片时间大家都有,忙里偷闲拿出来读上几页文字,与饥饿的时候吃到甜美食物感觉很类似。现在我读着一本《安宁之路》,作者是华莱士·斯特格纳,营养心灵很棒的书。”

诗人赞许了我的观点。他准备去选他的书了。他嘱咐我耐心等他。我知道那将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他挑剔的择书条件让他选一两本书可能用去整个下午的时间。我取笑他选书比皇帝选妃子还要难产。

我从书架上又选了几本翻译作品。它们封底上的推荐语让人欲罢不能。我偏好那些成书年代不太遥远的作品。它们不至于让人阅读途中遇到陈腐观念瞬间有泄气的念头。我很失望地在一些名著作品中感受到浸染其间的浓郁的已逝去世纪的陈腐气息。它们在穿越岁月之后光华黯淡了许多。这些作品在读书活动中还常常被作为必读书目推荐给孩子们。在《阅读是一座随身携带的避难所》中,我也寻到了毛姆相同的观点。毛姆认为,某些杰作随着时间的流逝和人们喜好的变迁失去了原有的趣味。

一位姑娘摆动线条优美的小腿从米兰·昆德拉的书前经过,像只蝴蝶一样轻轻落在了我旁边的座位上。我瞥了一眼,她有着迷人的白皙皮肤。她举着一本封面上是一个大胡子、面容黝黑的男人的书读起来。对面木地板上席地而坐的另一个女孩轻轻喊了一个听上去满口芬芳的名字,身旁的姑娘随即扬起了头。我看到了一张这整个夏天最灿烂的笑脸。我感到欣慰,这样漂亮的年轻人也喜欢阅读。我祝愿她没有忧愁,开心阅读。

图书馆里的时光是世间所有时光里流逝得最快的之一。邻座上阅读的姑娘迈着轻快的脚步走了,那对背靠背读书的情侣手拉着手走了,时间又一秒一秒飞逝了好一阵,诗人腋下夹着两本书站到了我的座位前。他果然用去了整个下午的时间。他目光里闪烁着兴奋。

诗人抱怨,图书馆里凉爽,安静,就是人太多了。离开学校多年以后,他已无法在人多的环境中静下心来读书。他强调八九百米外的人民广场本该是阅读的理想场所,可他忌惮那里耷拉着花腿到处飞翔的蚊子。我有过与张力同样的想法。那公园里到处高耸着合抱之木,长凳上树影婆娑,微风轻拂。坐在长凳上,带上一壶水,摊开一本书,足以打发一个悠长的夏日下午。

诗人建议晚上找个饭馆去喝些酒。他语气坚决得不容我推却,但我以更坚决的语气拒绝了我的朋友。他不知道,我今天刚刚下过一次与酒有关的决心。诗人垂下了眼皮,不再强求我。可他没忘记像前几次见面一样鼓励我“明天会更好”。他耐心地向我描述了我的美好未来,强调值得信赖的感情和足够的钱财终将重新回到善良的人身边。他的话听上去遥远,有些牵强,但有诱惑力。我知道,我朋友那张拙嘴尽力了。

悠扬的闭馆提示音乐《回家》缓缓响起。办理借阅手续时,我没有选择米兰·昆德拉。我认为,以我目前的身心状态不适宜那种沉重的书。

我和诗人一起穿过潮热的三伏风和石家庄喧嚣忙碌的黄昏向西行。汽车、电摩、自行车都在马路上快速流动着,我俩像步行在一条湍急河流的岸上。我们在青园街口道别。临别前,诗人罕见地拥抱了我一下,轻拍我的后背,然后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消失在裕华路上悬铃木垂下的繁重枝叶后面。我拐入了南北的青园街。狭窄的青园街上流淌着速度更快的风,老槐树的叶子带着刷刷声在风里坠落,翻滚,有处落叶居然被风摆成了问号的形状。风可能也困惑,它到底算是夏风,还是秋风。我没有困惑。今天遇到的人、事情、文字们一个一个跳了出来,说说笑笑地陪我行了一程又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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