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腊寓言:阿尔希身上除出一个部位,其他地方都是刀枪不入的。这个地方给母亲的手指捏过,保留着温柔的回忆的痕迹。
——纪德 《新地上的粮食》
英是我童年的伙伴。
英家和我家是邻居。仅一墙之隔。这道墙是用剥掉叶子的玉米秸埋成的。墙两面糊着一层薄薄的和着麦糠的黄泥。玉米秸墙仅是一种形同虚设的象征,它仅仅象征着这是两个宅院,两户人家。在我们山东老家,农村讲究一家门户一家天。玉米秸墙阻挡了人的视线,但阻挡不了人的情感。两家无论是大人,还是小孩,你来我往,如同一家人一样。特别是我和英,情同兄妹,每天不是她来我家吃饭,就是我去她家喝面汤。为图方便,我经常从玉米秸墙上扒个缝钻过去。时间一长,玉米秸墙就被我钻了个洞。爹娘也不嫌我,也不去修补,任由我和英从玉米秸墙洞钻来钻去,就像两条小狗一样,互相窜门子。我比英大三天,她喊我哥。我和英兄妹相称,虽然她姓林,我姓郑。可是后来的一件事改变了我对这种兄妹情义的认识。 那是一个炎热的夏天。五月的麦田呈现一派金黄,忙碌着收割的人们似乎忘记了阳光的肆虐。那些天里,我和英跟在脖子上系着红领巾的三姐后面,由学校的老师带领,唱着我是公社小社员去收割过的麦田里拾麦穗。那些年龄稍大一些的年轻人,比如我哥,英的大姐,他们都在地里收割。我看见英的大姐把袖子绾得高高,那截曾经像藕瓜一样白嫩的胳膊被太阳晒得红黑,上面还有一道一道的红血印。我知道,那是被麦芒划的。她不时地直起腰,右手握着镰刀,左手去抹一下额头上的几缕头发(那叫留海)。她背后挂着一个玉米煎饼一样焦黄颜色的草帽。这种草帽是用麦秸编成的,上面还烫着一个鲜红的五角星。她的脖子上还搭着一条雪白的围巾。她的脸被太阳晒得红红的,像一个熟透的苹果,真是好看极了。她这种在麦田站立,又被热风吹拂的形象令我终生难忘。这种时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同样站着一个割麦的年轻人。这个年轻人就是我哥。我看见英的大姐冲我哥笑了一下,我哥也冲她笑了一下,然后两人同时弯腰,接着他们脸前的麦树便一片接一片地倒下……
麦季结束的一个上午,英的大姐把自己关进了屋里。那间屋只有英和她的大姐晚上睡觉。我曾在那个白天由英领着进去过,里面除了一张床,和床上的被褥之外,在东墙上还挂着一面镜子。那面镜子我照过。它让我觉得自己在里面好看多了。镜子后面是李铁梅手举红灯照乾坤。除此之外,屋里别无他物了。噢,对了,东墙角好像还堆放着什么,堆放着……地瓜干!一小堆,大约有四五百斤。后来我走到床边,想趴下身子看看床下还有什么,这时英的大姐回来了。她把眉眼一瞪,喝斥我说,小四子,你贼眉鼠眼地瞎瞅什么!我就慌慌张张地逃跑了。在外面我听见她训斥英说,以后别领他来这屋。英顶撞她说,你怎么领大哥哥来着?屋里顿时静了。过了一会儿,英就从屋里跑出来了。她出来时神情很是兴高彩烈。英出来以后大姐就把屋门关死了。过了老大一会儿,那门又终于开了,英的大姐面色红润地从里面走出来。她怀里抱着一包衣物。我发现她换了一身短袖的衣裳。她去了龙王河。等她回来,她家的绳条上就搭上了许多花花绿绿的衣裳。特别是那些红颜色的小衣物,像我三姐胸前的红领巾,让我觉出英的大姐的神秘。
掌灯时分,英的大姐收衣时,发现少了一件衣物。她找到英,问她拿她的衣裳了吗?英摇摇头,说没见。我躲在我家的玉米秸墙这边捂着嘴偷偷直乐。夜里,我跟我哥进屋睡觉时,我对他说,哥,给你。我的神色大概非常神秘,也很兴奋,以至于我哥停了解鞋带的手,勾起头好奇地看着我问,啥?我就从铺底下抽出一条红裤头,扬在手上。这是啥?我哥两眼盯着我手上的衣物,你三姐的红领巾?裤头。我说。英她大姐的裤头。我哥一下瞪大了眼,你怎么拿来的?偷的。我说。你……我哥忽然起身,扬手在我头上打了一巴掌。哇,我给你偷裤头你打我你?我放声大叫。我哥一伸手捂住了我的嘴巴,别吱声。我被我哥严厉的神情吓噤了声。我哥松开手,突然变得和颜悦色,对我说,好弟弟,这事你可千万别往外说。我把嘴一噘,哼了一声。我哥伸手摸了一下我的脑袋,说打疼了吧?我扭过脸去,不搭理他。我哥笑脸巴结我,哥哥错了,我向你认错。我还是不理他。我哥又说,好了,你睡吧,我出去一下,一会儿就回来。说完,我哥走了。我发现,那件红裤头也被他带走了。我忙溜下床,从门缝里往外瞅着我哥。只见我哥站在天井里,嘬着嘴吹了一会儿口哨,英的大姐就出来了。她隔着玉米秸墙,悄声问,啥事?我哥冲她比划了一下手,那是让她出去再说的手势,接着,两个人就一前一后地走出去了。
我忙溜出屋,跑到英家,撞开英家的门,说英,你出来。英她娘说,这么晚了,又要往哪去?英虽然有些害怕她娘,但她还是跑出来了。啥事?英气喘吁吁地问我。我说,你去了就知道了。我硬拽着她往前跑。我知道,我哥和英的大姐偷偷见面的地方在龙王河边的一棵柳树底下。
一路上,我和英飞快地跑着,快到龙王河的时候,我们才放慢步子,轻手轻脚地往前走,样子跟做贼差不多。果然,在龙王河边的那棵柳树底下,我看见了我哥,英也看见了她姐。英刚想喊,我伸手一下把她捂住了。
我哥和英的大姐面对面站着,只听见我哥说,就送给我了吧。英的大姐说,不行,我穿过了。我哥说,你穿过了我才要哩。英的大姐低下头,老一阵不说话。我哥突然伸出手,扳住她的两肩说,好妹妹,你就给了我吧。英的大姐把头垂的更低了,后来整个脸都埋进了我哥的怀里。我看见我哥把她的脸捧起来,把自己的脸贴上去了。我知道他们这是在亲嘴。我偷偷看过他们好多回了。英的手紧张地抓着我,把我的手都抓疼了。我小声对她说,咱走吧。我攥着她的手,蹑手蹑脚地往回走,一进村口,我俩就撒开手,各自咕咚咕咚地跑起来了。
第二天早晨,我特别留心我哥。他居然在夜里就把那件红裤头穿在身上了。我当时感到很是生气。还是我偷的呢,你穿上可是怪舒服,还打我一巴掌。为了报复他,我就把这事告诉了英。我没有对她说裤头是我偷的,我只说你姐的红裤头我哥穿着哩!英转脸就把这事告诉了她姐。她姐忙给她买了一根红头绳,让她扎头。这是英第二天告诉我的。
深秋的时候,我哥和英的大姐的事败露了。这事不怪我。一点儿也不怪我。有一天,英的大姐正吃着饭,突然“恶儿恶儿”地呕吐起来,并且老想吃酸。这使他们全家顿时慌乱起来。英她爹把一根拴牛的粗麻绳在水里淹湿,然后使劲往英的大姐后背上抽,抽了不过三下,英的大姐就招出了我哥。英的大姐真不够硬气,人家韩英被敌人用烙铁烙脸都不肯招,她让她爹抽了两麻绳就把我哥出卖了,真让我看不起。我担心我哥会挨我爹的牛鞭抽,赶紧跑出去四处找我哥。我爹是我们村出名的牛把式,他耕的地均匀平整,不用耙平,他耕的地瓜沟,垄脊像用木匠的墨斗子打过线一样直。特别厉害的是我爹手里的那杆牛鞭,那可是用牛筋做的,脾气再暴躁的牛到了他手底下,一鞭下去,趴在地上昏睡两个多小时,醒来后,老实的像只病猫。我没有找到我哥,等我跑回家时,发现我哥原来就在家里。英她娘也在俺家。当着我爹我娘的面,还有我二姐三姐,英她娘说,生米都做成熟饭了,打死他们也没有用,咱还是想个办法吧。我爹能有啥好办法?他要是一鞭下去,我就没有哥了。那时候,我真担心我爹想不出好办法。我也真是,我怎么这么小瞧我爹呢,天大的困难也难不住他老人家。我爹最后想出的好办法是让我哥娶了英的大姐。我原以为这个办法不怎么好,没想到英她爹和英她娘竟然同意了,并且脸上还有了笑。就这样,英的大姐一下就变成了我的嫂子。从前,我一直喊她大姐来着,后来改口喊她嫂子,我心里直犯别扭,一时半会儿改不了口。所以,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既叫她大姐,又喊她嫂子。再后来,我就有了一个小侄儿。随着小侄儿呀呀学语,由坐到爬到会走,整天往返于奶奶和姥娘家,两家中间那道玉米秸墙就自然而然地消失了。是被风吹雨打烂去的,还是被人有意拆去的,我记不清了。反正那道玉米秸墙没有了。那道墙没有了,这为我和英朝夕相处更加提供了方便,省得我整天像狗一样从玉米秸墙洞里来回钻了。
“哥”和“姐”的事使我突然明白我和英不一定就是兄妹,是可以像“哥”和“姐”那样成为夫妻。虽然我们是邻居,但我们不是一个姓。她姓林。我姓郑。这是事实。
“哥”和“姐”成亲使我无处栖身。我家只有四间屋。三间住着我爹我娘和我二姐三姐。我和我哥原先住的那间小东屋现在被他和英的大姐占了。我只好睡在我爹我娘的床上。我有挪床睡不着的毛病。虽然闹房的人很晚才走净,但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我娘就骂我,你这孩子,招了蛆了?二姐三姐在里间屋里吃吃笑,说大哥占了我的狗窝我急得慌哩!我看不见二姐三姐,里间和外间隔着一道高粱秸墙,上面贴着一层新旧不一的报纸和挂历,但我能想象得出二姐三姐吃吃傻笑的样子。
我睡不着。为了不惹我娘骂,我仰面朝天躺着,静静地望着屋梁,默默地想心事。我想我哥和英的大姐在那间小屋里会不会像我和英看到的那样脸对脸亲嘴儿?我曾学着我哥的样子去亲英的小嘴,被英恼怒地推了一个趔趄。她说你干啥?不跟你玩了。从此我就再也不敢招惹她了。我很想知道我哥和英的大姐会不会又啃在一起。我觉得那是很好玩的事。非常有趣。我佯装拉屎,精赤着身跳下床,跑到了天井里。我在天井当央装模作样地蹲了一会儿,轻手轻脚地朝那间小屋溜去。
那间小屋灯火通明,屋门敞开着。这是乡俗:新婚之夜不关门,不灭灯。那间小屋里出奇的静。静的使我感到心里发紧。我从窗口往里偷瞧,我看见我哥已经睡着了。他白天喝了不少酒。家里来了那么多亲戚,他不喝酒哪成?我看见我哥一脸红晕,嘴上还挂着甜蜜的微笑。这种微笑强烈地感染了我,让我无端地想出我也会有这么一个甜蜜微笑的夜晚的。带给我这种甜蜜微笑的不是别人,是英。我坚信是她,不会是别人。她应该是我的!她本来就是我的!我这么固执地想。我极想看到英的大姐,不,我的大嫂。她睡在靠窗的这头。这种睡法在我们那里叫通腿儿。我爹跟我娘乃至我爷爷奶奶就是这么睡过来的。这使我无法看到英的大姐。但我想她一定也跟我哥一样,脸上挂着红晕带着甜蜜的微笑。
小四,你在外面干啥呢?堂屋里传来我娘的喊声。我没敢吱声。我怀着一种恋恋不舍的心情,轻悄悄地溜回屋去。这一夜我睡得很不安宁。我有一种急躁的心理:我希望我早早长成我哥的年龄。这一年我八岁多一点,还没过生日呢。
我在爹娘的床上仅睡了三天。三天后我搬进了英的小屋里跟英去睡。这使我倍感兴奋。我想我还没长到大哥的年龄就已经跟他一样了。我很骄傲。我不知道我娘为什么让我去和英睡。也不知道英她娘为什么会答应我去睡。后来我才知道娘嫌我睡觉不老实,翻来覆去像招了蛆,搅得她彻夜不得安宁。有一回,我睡醒一觉,发现我娘爬到我爹那头去了。我一下坐起身问,娘,你干啥去?我娘见我醒来,赶忙爬回来,没好气地照我头上打了一巴掌,训斥我说,你不好好睡觉,坐起来干啥?快躺下合眼睡觉!我只好乖乖地躺下合眼睡觉。那天夜里我明明老实的像个病猫,可第二天我娘还是说我睡觉不老实,让她睡不成觉。英她娘听我娘在她面前唠叨这事,就对我娘说,让小四去俺家跟英通腿儿吧。我娘听了把头摇得像拨郎鼓,连说这哪成,小四是个小子,不合适。英她娘说,嗨,七八岁的毛孩子,懂个屁事。我娘沉吟了片刻,说那也是,要不就让他去吧,等俺盖上西屋,再叫他回来。英她娘说,也甭急着盖那西屋,等他大点了,再盖也不迟。事情就这么定下了。
我没想到英会不要我。她差点儿要哭了。她对她娘说,我不跟小四通腿儿。她娘说,通腿儿怕啥,省得你夜里害怕。英大声说,我不害怕。不怕你半夜里哭啥?我不哭了。不哭也不行,就让小四跟你通腿儿。我不要。英大声喊叫。他是小男孩,我不跟小男孩通腿儿。英她娘笑了。她说小男孩才好哩,咱家里就缺小男孩,等你长大了,就叫小四娶了你。英她娘是多么开通的一个人啊,我现在还记得她说这番话时的神情,我从心里感激她。我不要我不要,英用两手捂住耳朵。见英那样,我气哼哼地说,你不要我,我还不想要你哩,跟小女孩通腿,烂脚丫子。英她娘听我说完,又气又笑,说你听谁这么胡说,一人一床被子,谁也不挨谁。英噘着嘴,就不再吭声了。
那天夜里,英她娘把我的被子铺在英的床上。她一边铺被子,一边对我说,小四,你是当哥的,睡在外面,别欺负你妹妹。哎。我忙脆生生地答应,然后冲英做个鬼脸。英的被子铺在里边,靠墙。她娘给她铺好被子,又对我说,别跟你妹妹打仗,要不,我来扭你的耳朵。我说,不打。不打就好,睡吧,英她娘用手在我头上摩了一把,走出去了。嘻——我冲英伸出长舌头,然后跳上床,脱的光光溜溜钻进被窝。英上床时从我身上爬过去,她故意用膝盖狠劲跪在我身上,跪的我像蛤蟆一样发出“哇”的一声怪叫。我抬腿蹬她。英嘻嘻笑着,倚墙而坐,跟我踢噔一阵,然后开始脱衣睡觉,并且警告我,不许看。我扯过被子蒙住脸。过一会儿,我悄悄掀开一处被角偷偷往外看。不许偷看,英已脱掉衣裤,只穿一件小裤衩,匆匆往被窝里钻。我忙又蒙上脸。等英完全静下来时,我把一条腿悄悄伸出被窝,往她的被窝里探去。英发现了我的意图,她用身子紧紧裹住被边,我的脚怎么也伸不进去。嘻嘻,我索性爬出被窝,往她被窝里钻。不要不要,英两只小脚朝我乱踢。我奋力还击。她踢不过我,就逃出她的被窝,钻进我的被窝里。我也追回我的被窝。我们继续用脚互相乱踢。后来我用两腿使劲夹住了她的两腿,并伸手抓住她的脚丫子,使劲拉进我怀里,紧紧压在身子底下。英奋力挣扎,却始终不能动弹一下。她急的上身扭来扭去,直喊娘啊,你快来啊,四子欺负我啦。喊完,竟呜呜哭开了。我一下慌了,忙松开手脚。英她娘没有过来。我想她大概没有听到英的哭喊,或者是听到了也不过来。我老老实实地躺在被窝里,等她过来,她却一直也没过来。英蜷着身子,像蚊子一样嘤嘤哼哼,里面明显掺着虚假成分。我试探地伸过一条腿去。我的脚趾头触到了一个光滑的肉墩墩热乎乎的部位,我赶忙把脚缩了回来。与此同时,英一脚蹬过来,她蹬了个空。嘻嘻,我忍不住笑出声。英由哼哼变成抽噎。我再次把脚伸过去。这回还没等够到她,她就迅速一脚蹬来,我哎哟一声,赶紧缩回来。我听见英在那头扑哧一笑,这使我勇气倍增。我把双腿呼地一下全伸过去。英咬牙切齿拼命乱踢,我纹丝不动。英蹬了一会儿,就不再蹬了,她哼一声,悄悄伸过手,抠我的脚底板儿。我嘻地一声缩起了身子,英在那头格格大笑。
英终究没有跟我通腿儿。早晨醒来时,我发现她又睡回了自己的被窝。我回忆入睡前的情景,英和我各自曲蜷着腿,互不侵犯,相安无事地睡去。我一直睡得死气沉沉毫无知觉,要不我就知道英是什么时候钻回自己的被窝的。我后来问她,她只笑不说。英的笑让我想起了我哥。
我努力回忆我哥那晚的微笑。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会有那样的微笑呢?那晚我也曾想往有朝一日和英同床而睡时,我也会像他一样微笑的。
英一直不想跟我通腿儿,这使我大为恼火。终于有一天,我想出了一个妙招。这个妙招绝对绝妙。我至今想起,犹感得意。那个晚上,我一觉醒来,发现英又睡回到自己的被窝。我躺在被窝里沉思默想了一会儿,就小心翼翼提心吊胆地折腾了一阵,然后爬起身,往英的被窝里钻。英被我惊醒后,又是一场战争。英跟每次一样,最后起身逃走。她又逃进我的被窝里。这回我没追过去。我麻利钻她的被窝里,安然躺下,静心等待一个事件的发生。娘啊!果然如我所料,英一声惊叫,爬出了我的被窝。四子,你不要脸,你尿床!我趴在被窝里嘿嘿直乐。尿壁虎,盖瓦屋,盖不上来叫姐夫。英唱着歌谣羞我。我也唱歌谣还击她,你不要脸,不要腚,光着腚子卖甜杏。尿七不尿八,尿八是瞎八。英继续骂我。这句话的意思是说,小孩七岁尿床,八岁就不会尿了,如果八岁还尿床,那就是瞎八。瞎八就是说白长了一岁,没有出息的意思。那晚英还骂我一句:尿壁虎,爱尿床,冲得媳妇爬上墙!长大了不给你娶媳妇。我还击她说,小二妮,拔草根,拔了回家喂小鸡,小鸡长大了,打发二妮出嫁了。嘻嘻,你娘说了,等你长大了就嫁给我。英听了,气急败坏地用脚踢我,尿壁虎,我才不嫁给尿壁虎!我用两腿使劲夹住了她的脚,让她不能乱踢蹬。英跟我拔河一样较了一会儿劲,没能抽回脚去,就慢慢老实了。
我尿床的事第二天家里人全都知道了。英告诉了她娘,她娘又告诉了我娘。我娘当时听了还不信,她惊讶地说,俺家四儿不尿床呀!后来她看了我的被褥,上面湿湿的一大片,就把被褥抱出去,搭在了玉米秸墙上。这么一来,我的名声一下就臭了,所有的人都知道我尿了床。他们都管我叫尿壁虎。虽然我知道我自己没有尿床的毛病,但面对二姐三姐的嘲笑,我还是感到有些脸上发烧。
我记的我娘曾轻轻扭住我的耳朵,说,四儿,你真不要脸,都八岁了,还尿床,长大了还打算要媳妇不?再尿可把媳妇全给冲跑了,让你打一辈子光棍!我挣脱她的手,说我不怕,我有二妮呢!我娘一愣,接着就笑了,人家才不要你这个尿壁虎哩!
英果真嚷着不要我这个尿壁虎。于是我又回到爹娘的床上去。英她娘听说后,就过来把我叫了回去。这样一来,英就不敢不要我了。她只是噘着嘴,不愿搭理我。后来我又尿了几回床,那是因为英还不跟我通腿儿。后来到了冬天。冬天当然很冷啊。我和英理所当然地通腿儿取暖。跟英通腿时,我总是等英先钻进被窝,等她捂热被窝后,我才脱衣钻进去。在无数个夜里,我悄悄钻到英那头,与英相拥而睡。奇怪的是,英竟然从未拒绝过我。这是一个温暖的冬天。英给我的感觉是冬暖夏凉。
有天早晨,我早早醒来,看到英手托脸蛋,面朝我侧身睡着正香,她的鼻子尖上沁出了细微的汗珠,两腮白嫩,小嘴红润,嘴唇上面还有一层细细的黄黄的茸毛。我傻傻地看着她,心里好像有个虫子在慢慢地爬。我的身子变得僵硬起来。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我把脸往英脸上贴去。我跟她眼对眼鼻子对鼻子嘴对嘴,我闻到她呼出的气息,我的手忍不住想去抱她。英一下醒了,说你干啥?我脸红红的,对英说,我想尿尿。英一把推开我,说尿壁虎!转过身去,不再理我。
一个冬天过后,第二年开春,我和英分开了。我家盖起了那间西屋。我爹用土坯支起一块破门板给我搭了一张床。这张床仅能睡开我一个人。起初的几个晚上,睡到半夜,我就连人带被子掉到地上,后来我躺在这张床上一动不动,再也不敢乱翻身。这使我改掉了睡觉不老实的坏毛病。
我那时为自己搬进一间新屋而感到由衷地高兴,唯一让我感到难受的是到了冬天夜里太冷。我脱光身子往被窝里钻时,被窝的冰冷使我缩成一团,就像一只受到猎狗袭击的刺猬。
因为怕冷,每次睡觉前我总是跑到英的屋里,赖在她的床上不肯走。英赶我我也不走。后来我娘去我当医生的二舅家里要来一个盐水瓶,晚上灌上热水,用破布裹住放进被窝里做温瓶。我有了温瓶,对被窝的寒冷便不再恐惧。但我还是时常到英的小屋里去。我说不出我为什么要到英的小屋里去。要是真要我说出理由的话,那就是我喜欢她的小屋。
事实就是如此。我去英的小屋是一件极其自然极其平常的事。我喜欢去。这没有什么理由。
英也常到我的小屋里来。她称我的小屋是狗窝。我对英说:我的小屋是狗窝,你进来了也是狗了。你是狗,你是狗。英攥起小拳头追打我。我说:我是牙狗,你是母狗。英登时羞得满面通红,双手蒙脸逃走。逃回自己的小屋。那时的英已经懂事了啊!我也懂事了。我们懂了大人才懂得的事。
许多年过去了,我只身一人漂在北京,与一个叫颖的女孩相爱。我无数次对她讲起小时候尿床的故事,她笑容可掬,说你是一只可爱的尿壁虎。她的话鼓励我生出一个摄人的念头。有天夜里,我用身体抽打她的身体时,对她说,我想尿尿。她用手掩嘴嗤笑,说尿吧!于是,我就尿了。这个叫颖的女孩一声惊叫,坐起身掩面哭泣。她骂我变态。
我无言以对。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变态,我怎么就真的尿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