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孔庆贵
我没有写过一篇关于爷爷的文章,好像只在几篇散文中提到过几句,大多是听父亲说的。父亲说起爷爷来显得很自豪,语调长且肯定。
十六岁之前我没回过老家。老家离我的出生地太遥远了。父亲十六岁那年,为了糊口不饿肚子才跑去东北的,也叫作“闯关东”。等我长大一点时才知道,“闯关东”中的“关”,是指山海关。因东三省位于山海关以东,故而得名。由于山东人口稠密,又赶上那几年遇上闹饥荒没有吃的,逃荒的人便成群结队地爬上了拉煤的绿皮火车闯过山海关,去了东北。
我模糊记得,爷爷每隔上几年就来东北一次,每次都是住上一年半载,在我家和二大伯家,一月一轮换。当年闯关东时,父亲是跟着二大伯来到的东北,落在了同一个林区,同一个木材加工厂;后来各自成了家,又同住在了一排小区,仅和二大伯隔了三家。这一排十几户除了两家朝鲜族外,其它邻居都是我们山东人、父老乡亲!
爷爷要是在过年时轮到我家,我和弟弟妹妹就没得白面馍吃了。那年月平日里是吃不到白面馍馍的,我和弟弟妹妹就盼着春节时能吃上几顿,饱饱口福。可是自从爷爷来了以后,我家的白面馍基本上都让他老人家给享用了。爷爷在我的记忆力里是个很自私的人,从不会把白面馍馍让给我们一口,好像那就是该他自己吃的,一口一口掰着送到嘴边,细细地嚼慢慢地咽,还不时拿起筷子夹着盘子里我母亲给他单独做的可口的菜,滋润得很。我和弟弟妹妹眼巴巴望着爷爷,可爷爷却把我们仨人当成了空气,视而不见。
饭后父亲又拉着长调语气肯定地对我说:“你爷爷呀,那可是个大文化人,很讲究儒家那一套,做人要懂礼数,晚辈必须孝顺长辈……”等一大堆道理。父亲虽然没上过一天学,可他讲起道理来还是有一套的,应该是从小受我爷爷的思想熏陶自悟出来的吧?所以,他就特别崇拜我爷爷。
记得有一年爷爷来我家时把我父亲的一个堂兄带过来了。我得叫他堂大伯。可每次我喊他时,总是省去“堂”字,直接喊他大伯,让他很开心。听父亲讲,我的亲大伯在我父亲来东北的前一年死在了逃荒的路上,是吓的疯疯癫癫的我的堂哥跑回来说的;后来又听说,大伯死后,大大娘为了讨口饭吃,在半路就改嫁了,一辈子再也没有回过“孔那里”村。
堂大伯是个木匠,爷爷带他来是给我家打家具的。爷爷觉得东北的木材多,打上几件家具放在家里多实用、多好呀,就把大伯给带来了。我不知道,爷爷是否和我父亲商量过此事?但能入我爷爷的法眼,我的堂大伯的木匠活应该在村庄上口碑不错。一个月下来,家里的原材先是被大伯锯成了一块块木料,长短厚薄、形状不一;然后,大伯再用刨子推平、用凿子凿出凹凸部位,最后利用卯榫加固,涂上油漆,像变戏法似的,一件件崭新的家具立马鲜活了起来,屋里的布局也立时提升了一个档次。爷爷这次为我家做了一件好事。没过几年,这些衣柜、箱子、写字台等随着我家搬回山东老家时全都带了回来,依旧很瓷实耐用。
堂大伯和我父亲,就像我和二大伯家的我的两个哥哥一样,是没出“五服”的亲戚,显得特别近乎。其实,在普通百姓的心中,对于“五服”以内和以外的亲戚还是有一定区别的,远近自知。堂大伯个子不高,慈眉善目,一开口就笑,是那种特别招人喜爱的人。他总是喜欢叫我“小贵子、小贵子……”叫得特别亲切。我知道他一叫我,就有好吃的要给我,不是糖块、就是糕点“果子棍”等小零食,我就会像小鸟似的飞奔过去,啄食我的最爱。以至于几年后我们全家搬回山东老家,再见大伯提及此事时,我仍心存感激。
穷没有让爷爷邋遢。他总是穿戴整齐,步履稳重,还会习惯性地用手拂一下并不脏的衣服;偶尔也会抬起左脚,把烟斗上烟嘴里的烟灰在鞋底上轻轻磕几下,回过头来再吹上几口,确定烟嘴里干净了,便随手把烟斗和连着盛烟的布袋子搭在肩上,烟斗挂在前胸、烟袋子耷拉在后胸,动作一气呵成,很是娴熟。
后来,因为奶奶的身体不是很好,我们全家就在我表大爷的周旋下从东北迁回了山东老家,被安排在一家啤酒厂落下了脚,此时,距离父亲离开山东已经过去二十多年了。
第一次回爷爷奶奶家过年的情形让我终生难忘:那是临近阴历年根,父亲带着我们全家风尘仆仆去了乡下老家。到了家里,奶奶高兴的不得了,笑的合不拢嘴。奶奶因为生病多年卧床不起,我和弟弟妹妹便趴在奶奶的床前,让她一个一个捧着我们的脸颊观瞧,尽量使她那浑浊的眼神看清我们的长相。我不知道奶奶在不太明亮的屋子里是否寻到了与她相似的脸庞,哪怕是一个相似的眼神;但直到现在,我却怎么也回忆不起来奶奶的长相了。爷爷对我们的到来没有显得特别激动,而是稳稳地坐在堂屋的椅子上,翘着二郎腿,悠闲的吸着他那根不是很长的烟袋锅子,脸上就像无风的湖面,很是平静。听父亲多次讲过,爷爷是个大文化人,教过私塾,还代表我们“孔那里”村的老少爷们到过曲阜、参加了孔祥熙当年的盛大婚典,是个见过世面的人。我不知道爷爷是傲慢自负还是不近人情?反正我对爷爷没有太多的好感。这种感觉最早产生于东北,产生于爷爷来我家几次从没给我和弟弟妹妹买过一个糖疙瘩,尤其是他吃白馍馍时的无视的表情,让我一直记在心里。
第二年春节的前几日,我的奶奶走了。奶奶在我的生命里仅仅出现过两次:一次是奶奶在病痛折磨多年里还顽强地活着的模样;一次是奶奶无奈地放弃了生命延续的悲痛的场面。现在一想起奶奶来,我仿佛还能感受到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她的双手传出的温度,在我的脸颊上,永远那么温暖。听父亲讲,奶奶年轻时又能出力又能操心,地里的活、家里的琐事,奶奶几乎都自己包揽了。由于奶奶在年轻时出大力出过了,以至于不到六十岁就直不起腰来,只能卧在床头,一躺就是十多年。奶奶平日里的生活,吃喝拉撒,多亏了四叔四婶的细心照顾,不厌其烦,才让奶奶活了这么久。
其实,爷爷也有他的优点,就是从来不对我们发急,即使他喝点酒也是文质彬彬的,不大声讲话。这一点和我的姥爷有着天壤之别。姥爷没有文化,平日里嗓门就大,显得底气实足,要是再喝上几盅小酒,声音能提高八度,像是在吵架,喧嚣不止。
姥爷带着全家人闯关东比我大伯和我父亲来的早两年。因为同在一个林区,父亲和母亲便在老乡的撮合下结为伉俪,有了我和弟弟妹妹。母亲在家排行二份,上有一个大姐,下有两个妹妹一个弟弟。最小的老姨是在东北出生的,比我大一岁,没少受了我的气。
我曾在散文《随便说说》里这样写道:“小时候经常住姥姥家。在姥姥家住的日子里很有优越感,最好吃的、最好玩的都属于我所有。就连我看中我家小姨(比我大一岁)手里拿着的东西,她都得让给我,不管她情不情愿,否则我姥爷就会打她,会把她撵出去老远,最后还得把我想要的东西给我。不是我霸道,是姥爷姥姥太偏向我、太疼爱我了。 ”我一点也不夸张。
姥爷为了维持这一大家子的温饱、日常开销,一到东北便选择了工资高但危险性大的伐木工作,出了一辈子的苦力。我家也没少得到姥爷家的照顾,吃的、穿的、用的等都尽量给我们送,缓解我家的拮据生活,让我记忆犹新。
因为小时候跟随姥爷、姥娘的时间较长,我对二老有着特别的情感。以致于随父母搬回山东老家,有相当一段时间对姥爷姥娘的思念仍然是魂牵梦绕。离开东北四十多年了,有时走在大街上偶尔看见慢悠悠、颤巍巍行走的老人的背影,就会勾起我对姥爷姥娘的思念;那些过去和姥爷姥娘在一起生活的温暖画面,就会浮现在我的脑海中,久久挥之不去…… 姥爷姥娘给予了我太多太多的疼爱与关照;可现实中相隔的距离太远,实在是没办法留在他们身边尽孝,让我的内心很是愧疚。
相反,回到山东老家后,爷爷每年都从乡下来我们家住上几个月,享受着特殊的生活待遇,享受着儿孙满堂的幸福生活。我不记得爷爷最后一次来我家是哪一年了?也就是那年初夏的早饭后,爷爷推开碗筷就去了家属院东大堤上闲情遛弯,找他们那几个处了几年的老哥们聊天。当得知其中一个老哥们昨天夜里不在了(比我爷爷还小两岁),爷爷回来后就闹着要回乡下老家。一个中午爷爷的脸色就特别的难看,心事重重,郁郁寡欢,好饭菜也没有了胃口,眼神里透出的似伤心又似一种恐惧的目光。
爷爷回到乡下老家不到一个月,四叔就打电话过来,说他和我四婶天不亮就下地了,等半晌午回来,我的爷爷已经坐在地上、依偎在床边驾鹤西去了,享年84岁!
出殡那天,整个“孔那里”村就像天上陨落了一颗“文曲星”,乡亲们在忧伤与惋惜中,依依不舍地送走了我的爷爷、他们心中有威望的人。
姥爷当了一辈子伐木工人,对进进出出的大森林太熟悉、太了解、太有感情了,最终还是没能走出那片大森林,永远留在了他为之奋斗的那片黑土地上,享年93岁!
这个世界上的许多事都无法说得清楚:明明付出很多,却得到的很少;而明明付出很少,却得到的很多。就如我的爷爷与姥爷,在我的心里,我是这么想的,也就这么写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