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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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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3/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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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 埙

感到耳朵有了问题的那一刻,他突然觉得整个世界给他关上了门窗。他被声音屏蔽了。

他的确听不到声音。人声,笑声,歌声,风声,雨声,虫鸣声,鸟叫声,乐器声,汽车声,机器声……细微的、宏大的、清纯的、噪杂的,都听不到了。耳朵里像敲锣打鼓一样,像刮风一样,嗡嗡嗡响,外界的声音传导到耳朵里,针刺一般,疼。同时烦躁,烦得……心里像点着了一堆火,灼灼火苗嗖嗖嗖往外冒,看谁不顺眼,那火苗就落在谁的身上——跟别人欠了他二百五一样大声野气地吵,仿佛别人跟他一样听不到声音似的,他的声音拔高到了“歇斯底里”的病态。家人、朋友、同事、陌生人都看出了他的异常,关系亲近的当他是情绪失控,疏远的人都在心里骂他神经病。

最先看出他耳朵出问题的是音乐学院的辅导员小苗。

“唐老师,你那个古风音乐研究的课题要不要报送?”

“我今天没课。”他微笑着说。

“……我知道你没课。我问的是报课题的事。”

“我真的没课。”他一本正经地说。

还有的聊吗?小苗无语。

“唐老师,你的耳朵……”

“我要回家了。”他答所非问。

小苗一脸懵圈,不明白这是几个意思,严重怀疑唐一鸣的耳朵出了状况,十有八九是这样。

人人都知道,唐一鸣是音乐学院里重量级的存在,声音、器乐样样精通,更有一对十分灵敏的耳朵。他的耳朵仿佛先天为音乐而生,他听人敲击不同容量的水杯就能判断出相当于钢琴的哪个音高,他能在微风吹拂的夜晚听出蟋蟀的呓语,他能站在楼房的窗口听出风的呼吸节奏;一次音乐会上,钢琴师弹错一个四分之一的音符,他都能听得出来,现在面对面跟他说话却充耳不闻,能说他正常吗?

完了,完了,唐大师的一对音乐耳朵毁了!对于一个音乐家来说,没有了听力,不是要他的命嘛。小苗真想拿失聪的贝多芬安慰安慰他,真想让他喊出“我要扼住命运的咽喉,休想让我屈服”之类的励志名言。

一转身,唐一鸣却若无其事地哼着歌走了。

好在,小苗习惯了他的冷漠酸酷,对这个不按通常人情事故出牌的家伙能忍则忍,不必自讨没趣。

其实,唐一鸣内心狂抓到了极点。耳朵平白无故地听不见声音,却又不敢说出来,如果让圈子里的好事者听说,还不知怎样大做文章呢。三十出头的他即将晋升副教授了,事业正朝太阳初升的方向铿锵前行,朋友圈里的粉丝都朝千万级递增,你说你耳聋了,不被口水淹死才怪。艺术的圈子里,没事都有人跳出来给你整出点糗事,一旦有事,当今网络会把一个蚊子大的事件发酵成大象,你可能连基本的同情、包容、怜惜之类的好感都收获不到,至多是个人见人踩的可怜虫。尽管他认为将名利凌驾于艺术之上是可耻的事情,但他无法阻止自己的欲望。出名不趁早,老大徒伤悲,艺术家的桂冠不会凭空飞落头上,他渴望名望和金钱,需要粉丝和人气,而这一切建立在他有一对灵敏耳朵的基础之上。想到一系列严重的后果,唐一鸣只能低伏起来,悄悄地自舔伤口,还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给别人看。无助疯长的痛苦,便在内心发酵成了一缸酒糟子。

刚出教学楼,着装新潮、一身妩媚的艾妮儿正好迎着他拾级而上,抬起精致的面庞瞥了他一眼,手里举起一个陶红色的玩意儿,鼓鼓的,像一只饱满的文鲳鱼。他看出了那是件仿制的陶鱼埙。她跟他说了一句什么,可他听不到,表情木然地点点头。这是他习惯性的表面,把世俗拒于千里之外的样子。艾妮儿大概意会错了他的表情,纤纤玉指举着陶埙,举手递到他面前。他本能地一抬手,原本是拒绝的动作,恰好拂到艾妮儿手举的陶埙,一场灾变始料不及地发生了——“啪”地一声脆鸣,陶埙摔在大理石地面上,一地碎片。艾妮儿顿时脸色冰变,恼怒地冲他吼了一声,错身而过。唐一鸣望着一地碎片呆了一阵,万分懊恼,他连一声抱歉的话都没来得及说出口。也许,艾妮儿对他心存的那一点点善念,也在一瞬间支离破碎了吧?碎就碎了吧,人世间哪有尽善尽美的缘分,不过是逢场作戏、各取所需罢了。

他捡起陶埙碎片,敲了敲,苦笑着扔进垃圾筒,像修改了一个错别字,一脸暗爽。

晚些时候,他的导师、音乐学院副院长肖有为发来微信:一鸣,你的耳朵是不是出了问题?打电话也不接。抓紧去治啊,一堆事等着你做呢,那个古风音乐研究课题,那个校庆演唱会,你可不能掉链子哦。

肖有为大概是听小苗说了什么,试着打电话不通,就用他能看得到的微信字幕发来消息。唐一鸣发了一个痛苦的表情,实打实地回复了肖有为。他相信肖有为不会害他。如果换成另一位副院长李长庆来关心他,他就要在心里掂量掂量了。自小至大,做生意的父母给他灌输最多就是两句话:逢人且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他以这副铠甲护身,把自己包裹得刀枪不入、油盐不浸,任凭口蜜腹剑、尔虞我诈,都无法撼动他“生人匆进”的戒备底线。他知道两位面和心不和的副院长,其实都在盯着既将退位的一把手位置暗自发力,用好各自的得力干将,也许是他们竞争的加分项之一。艾妮儿便是李长庆的干将,跟唐一鸣同时期留校的研究生,她有一张漂亮的脸和婀娜的身材,歌唱得火,前不久在全省高校音乐老师调演中一举夺魁,力压唐一鸣一头。随后省上一个音乐交流团赴国外演出,音乐学院的一个名额理所当然地被她拿走,气得唐一鸣差点吐血。他总认为,在艺术天分上自己并不比艾妮儿差,甚至在器乐上还要高她一筹,凭什么女人长得漂亮就当被宠!凭什么万事总不如人意!他越是跟她较劲,心里就暗暗不爽,连听到她的声音都觉得肉麻。被一个女人压着一头,不服啊不服,可不服又能咋地?成人的世界何曾静水深流,向来波诡云谲。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就少不了明争暗斗,哪怕是阳光灿烂,一不小心就掉进了别人的暗洞。

其实,他们之间并非一开始就冰火不融,有一段时间,唐一鸣曾动过追求艾妮儿的心思,像初涉爱河的青年男女一样,他为她大献殷勤,歌功颂德,处处想为她当护花使者,但傲骄的艾妮儿防“四害”一样防着他,只可远观不可近处,两个同样优秀的人并不在一个轨道上,如同并行的骏马,走着走着就走成了对手,谁也不服谁,谁也无法征服对方,相互客气而又矜气。

唐一鸣明白肖有为是实实在在关心他,一个搞音乐的,耳朵突然出了问题,这不是要命的事嘛!更何况,悬而未决的副教授职称只有一个缺额,还与艾妮儿竞争中;音乐家梦想,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他实在耽误不起,必须尽快让一对耳朵重新焕发生机与活力,不能给对手留下垢病的理由。

他便请了病假去看医生。市医院、省城的医院、北京上海的医院,挨个儿跑了一圈,各项检查做了一大堆,他的耳朵如一件奇珍样,被无数专家研究了一番,愣是查不出症结。耳朵依然像一个谎报情报的间谍,深藏不露。最后,北京一家权威医院的权威医生给他定性了一个莫名其妙的病名:感音神经性耳聋。

他溺水一般,郁闷极了,不耐烦地问,到底是什么原因导致的?五官科的权威医生给他耳朵里塞了一个助听器,解释说,原因是多方面的,大概是突发性的疾病,也许是精神压力太大,还可能是听觉系统发生退行性病变,导致内耳、听神经及听觉中枢的听力障碍。借助助听器,他能听到声音,却还是听不明白,这种模楞两可的解释反而让他更不放心。医生继续很有耐心地给他讲耳朵的构造、听觉系统的功能、临床研究的成果……他觉得被医生带偏了节奏,实在听不下去了,不得不捂上耳朵。

他在京城住了一段时间的院,输液,吃药,还有一个低压氧疗法,据说能激活听神经,相当于给内耳补一道营养大餐。进了医院,他就成了那砧板上的鱼,医生咋治他咋配合。可行的治疗都试过了,没用,外甥打灯笼——照旧。又在省城的耳科专科医院住院治疗,中药,针灸,艾灸,推拿按摩,轮番折腾一遍,专家也看了无数,依然没有打开他那扇紧闭的耳门。

他简直无语,没想到小小的耳朵病变居然顽固到这个地步,越是心急,越法无解,马不停蹄地奔波治疗了一个多月,唐一鸣彻底沦陷了。耳朵里愈发盛满了锣鼓喧天的混响,搅得他头晕目眩,走路都有点不稳。一个器官的病变,仿佛引发了蝴蝶效应,吃饭无味,睡觉不安,整个身体和情绪也相跟着病了。原本喜欢热闹的他,忽然怕见人,怕聚会,怕听到声音,甚至怕到阳光下去,只想把自己封闭起来,与世隔绝,不食人间烟火。

接下来的日子,唐一鸣整天跟耳朵过不去,苦恼着自己的苦恼,郁闷着自己的郁闷,还有那么多放不下的烦心俗事。生活,总避不开这样那样鸡零狗碎的琐事。这时候,谨小慎微的父母无意中陷入一场民间借贷纠纷,碍于亲戚情分,他们为本家侄子担保了一笔贷款,结果侄子生意赔本跑路了,数百元的欠债还款就落在了担保人身上,母亲气急交加病倒了,住进了医院。唐一鸣自然难以置身事外,一面陪着母亲看病,一面周旋着找事主。在信用缺失的当下,遇上这种泼烦事,就是哑巴吃黄莲,有苦只能往心里倒。听着母亲絮絮叨叨倒苦水,唐一鸣耳朵里灌满嗡嗡风声,心里又窜出无名的火苗,紧紧攥住两手,恨不得跟谁打一架。他倒是克制住了自己,父亲却借着醉酒,到侄子家大闹一番,砸坏了人家不少东西,被派出所拘去,通知家属去领人。唐一鸣简直要崩溃了,耳朵里生疼,又扯着头疼,没好气地到派出所跟父亲吵闹一番,领出了人。看着父亲怯怯的眼神,又心疼的不行,长叹一声,默默回了家。

耳朵的问题越发严重了,混响,还有了疼,牵扯到脑子也疼,一想心事,脑子就不由自主地疼,他不想耳朵把自己毁了,便四处求医问药,跟耳朵做斗争。

治耳朵的事一耽搁,唐一鸣的课题只好中止,校庆的演唱会也没了他的事,副教授的职称自然也没赶上趟。

肖有为专程来看望了他,一看他魂不守舍的状态,叹息一声,摇了摇头,不知说什么好了。亲戚友朋随即都知道了他的情况,看望,安慰,劝告,同情,怜悯……他们把他们的想法一骨脑堆积在他的身上,对一个身患疾病的人,谁都有谁的理由和心态,无所谓对错。而焦虑不安的唐一鸣却是十分烦闷,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笑话,一个人讲了,更多的人传播,传来传去成了满天飞的大众笑料。他绝不允许自己成为别人的笑料,拒绝所有来访来电,彻底把自己封存了起来。这个时期,唯一不可思议的是回复了艾妮儿的微信消息。

艾妮儿:唐大师,听说你修炼成得跟贝多芬一样牛拜了?

唐一鸣:托你的福,老纳即将得道成仙。

艾妮儿:切!鄙视你!害个病害成了孤家寡人,还好意思自夸。

唐一鸣:切切切,我提刀霍霍了你!

艾妮儿:还会开玩笑啊,看来没彻底堕落,属于可挽救的失耳青年。

唐一鸣:艾女神想挽救本少爷?施舍点爱情?

艾妮儿:嘁!做你的大头梦吧!俗话说,同行是冤家,本小姐不过是施舍点狗粮而已。

唐一鸣:过分了啊,落井下石、打击报复也不能这样直白吧?我耳聋,就当没听见。

艾妮儿:切!用得着打击报复你吗?你有什么值得本小姐打击报复的?告诉你,我咨询了一位老中医,你这种情况可能是自找的。

唐一鸣:我我我……呸!还自找的受罪!

艾妮儿:你知道一夜白头、舌敝耳聋的典故吧,不知找度娘。你呢,争强好胜,死要面子,格局不大,脾气不小,可能自己把自己压垮了。

唐一鸣:……我就谢过你的口蜜腹剑吧。

艾妮儿:你别急着感谢我,挽救革命同志是本小姐的本分,领不领情是你的缘分。记着,你还没赔我的陶埙呢。

唐一鸣:切,一个破陶埙,赔你就是了。

艾妮儿:哼!本仙生气了!那可是男朋友送我的礼物,别不知好歹。

唐一鸣:一个破陶埙就把你收买了,你不会这么没品吧?

艾妮儿:我愿意,你管得着。

唐一鸣:你居心何在?为什么要帮我?

艾妮儿:切,我闲的没事管你!还不是怕你一失耳成千古恨啊。

唐一鸣:服了你了,告诉我哪个老中医说的,我咨询一二。

艾妮儿:看你可怜小白的份上,我动点善念,告诉你这位老中医有多厉害,他是不按常规出牌那种,仅凭一把野草就把被判了“死刑”的癌症患者救了回来,敲阵鼓救治了嗜睡的病人,拿三根银针就救活了心梗的病人。

那一刻,唐一鸣真的对这位神秘的老中医充满了期待。尽管他不知道艾妮儿为何突然对他特别关心,但相信艾妮儿再怎么恶心他也绝对不会恶趣味地拿他开刷。

惆怅了一段时间,唐一鸣倒是有了点认命的豁然,不再纠结那些名啊、利啊的羁绊,只想着尽快把自己的耳朵治好。他按照艾妮儿所说,在一个背街小巷里找到那个老中医诊所,一个穿着对襟棉布衫的白发老人接诊了他。他听看病的人都称宋大夫。

宋大夫白发若雪,慈眉善目,面带习惯性的谦和笑意。唐一鸣一见面仿佛与生俱来就认识他似的,心里居然有点小小的暖和,无端地信任了他。宋大夫拉家常似的问他的生活起居、身体况状,把了把脉,看了看舌苔,又询问了他求医的经过,而后,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沉思良久,轻叹一声说:“唉,治坏了啊。”

唐一鸣戴着助听器,听他一说,顿时惊问:“大夫,什么意思啊?”

宋大夫说:“你这是暴聋,并非器质性病变。坐飞机坐火车时经历过耳朵突然失听的情况吧,就是这个样子。刚开始是不是耳中轰鸣,像刮风,像打鼓?晚上睡不着,白天打瞌睡?后来越治越听不到声音,头脑里只有一片混响,心烦意乱,见啥烦啥?”

唐一鸣讶异地点点头,可不就是这样吗?

宋大夫又问:“你平时是不是时常感到精神紧张、心事过重、焦虑不安?”

唐一鸣点头称是,有一种被看穿的感觉。

“人生病呢,除了五邪外侵,五劳七情才是内伤的根源。肾主耳,惊恐伤肾,思虑过度、精神压抑都可致耳朵失聪,生活在追名逐利、浮躁不安的当下,你可能突然有一天遇上担忧的难事,情急之下就会导致闭户塞牖。《内经》上讲,嗜欲无穷,而忧患不止,精神弛坏,荣泣卫除,故神去之而病不愈也。”

宋大夫引经据典慢悠悠给他解释着,尽管深奥的古文不太好理解,他还是听明白了耳朵出问题的根源。他想起来了,耳朵突然失灵的那段时间,自己一直焦虑不安,填报表,做课题,拼职称,赚名气,为生计奔波劳碌,陀螺似的不停点地忙,正好听说艾妮儿挤掉了已经报送他出国文化交流的名额,情急之下,他四处打电话托关系打听,得知结果,愤愤难平,心中就堵了一道梗,随后,耳朵出了问题。

“大夫,我这能治吗?”他惴惴不安问。

宋大夫淡淡一笑,说:“如果没有前面那些胡乱折腾,倒也不难,现在已经被治成了坏病,中医的说法就是肝肾受损、水火不济,我只能先给你开个调理的方子来纠偏补正,更多主要的还得靠你自己,虚名浮誉,过眼烟云,先要把自己的病放下,轻轻松松地去做一些自己想做的事情,等调理得差不多了,或许就不药而治了。”

说罢,提笔给他开了一方,和善地嘱咐他:“能否治愈,全看你自己了。”

人常说,遇见好中医是缘分。唐一鸣万分后悔,当初怎么就没遇到宋大夫呢?北京上海省城跑着,把自己折腾得精疲力竭、心灰意冷了,最终回到原点才有了这份缘。要不是艾妮儿,他可能连这个缘分都摸不到呢。一时之间,他觉得艾妮儿也没有那么可恶了,人与人之间还是有可信任、可善待的一面。他决定,从明天起要善待自己,养生惜命,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喂马,劈柴,周游世界,做一个幸福的人。

转眼到了暑假,唐一鸣放下一切,去周游世界。当然,这不过是夸张的说法。他是去了一趟西部,在天山南北搜集西域民歌。这是他多年来心驰神往的一个梦想,但总是因着一个又一个这忙那忙的借口推却了,现在,他终于放下一切来圆这个梦。每个人都怀揣一个诗与远方的梦想,而付诸行动时却总是事与愿违,一旦逼迫自己下定决心,那不过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他背着双肩包,带着录音笔,行走在天山南北古老的村落,听民间艺人用民歌演绎古老的故事、抒发生活的情趣,用三弦、胡琴、二胡、手鼓之类的传统器乐演不得不

奏原生态的音乐,与民族兄弟抽麻纸卷的莫合烟,喝农家自酿的包谷酒,全身心融进那些群体,总是时时有惊喜,时时有感动,他发现最纯粹的音乐其实就是扎根民间、土得掉渣的这些民乐,曾经所谓“高大上”的艺术比在这些淳朴的民歌民调上简直是云泥之分。当他把音乐当作生活享受时,耳朵里的呼啸声竟然渐渐平息了,心头那团无名之火也像熄灭了一样。

与外界失联了一个月,奔跑了一个月,他黑了,瘦了,却完成了一次精神蜕变,像闭关复出的老道,身上多一份自信、圆润的光泽。

等他周游回来时,新的一学期开始了,肖有为和李大庆的一把手之争也落下帷幕,一人成了书记,一个成了院长,各求所需,各自相安。这些都不是唐一鸣所关心的事了,他会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整理西行的收获,静下心来做一些有意义的事情。

那天,他兴冲冲拿着一个小小的精致盒子走进音乐学院教研室,刚到门口,一阵低沉、浑厚的乐声传出,一下子击穿他的耳鼓,如闻黄钟大吕,如穿透时空来自旧时某个部落的旷远倾诉。一种水火相激的战栗弥漫身心,耳朵里一下子分外清凉。

那一边,艾妮儿正举着一只鱼形埙吹着,看到又黑又瘦的唐一鸣,嘿嘿一笑,停下吹奏,打趣他:“唐大师失联一个月,从非洲回来的?”

他失神地愣了一下,刚才,他听到埙声了?他不确信,连忙摘下助听器,迫不急待地请求她再吹一曲。

艾妮儿刚想问他话,看他急切的样子,质疑似的举起陶埙,吹了起来。

唐一鸣欣喜万分,真的听到了陶埙的声音!古朴,放野,浑厚,没有一点杂质的清音灌进耳鼓,像甘露浸润了干涸的土地,久闭的耳门终于打开了。

他将手中的礼品盒塞给艾妮儿,握紧她的手激动地说:“我终于听到声音了!”

艾妮儿脸色一红,急抽出手来,瞪了他一眼,说:“这原本就是耳朵的功能,有什么好奇怪的!无事献殷情,非奸即盗。”

她的话传到耳朵里,尽管没有陶埙声真切,但总算能听见了,而且很悦耳。

艾妮儿当面打开精致的礼品盒,是一件十分漂亮的红陶鱼埙,上面绘着墨色水波纹。

“艾妮儿,谢谢你,一点善念,医人医心,善莫大焉!”唐一鸣真诚地说。

“看在这件鱼埙的份上,本小姐原谅你了。”艾妮儿婉尔一笑。

笑靥如花,芬芳四溢。刹那间,唐一鸣矜持崩溃、信仰巅覆,傻子般嘿嘿笑。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急忙翻出一本有关器乐的教材,看到埙的记载:《乐书》云,埙之为器,立秋之音也。平底六孔,水之数也。中虚上锐,火之形也。埙以水火相和而后成器,亦以水火和而后成声。故大者声合黄钟大吕,小者声合太簇夹钟,要皆中声之和而已。

他把这段文字拍了图片,发给宋大夫,讲述了听到埙声的情形,向他求证。

片刻,宋大夫回复他:鱼埙亦良药,恰如其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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