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夕阳已没了力气,在天际作着垂死挣扎,不久便会淹没在自个所生的一抹霞里。
起了一丝风,也不大,还不能吹起水纹。
“跟我抢!”涛嘟囔了一句,站了起来,从下衣口袋摸出一柄弹弓,装上弹丸,而后极力地扯开。他不用怎么瞄准,他有十足的把握,他有把握的弹丸在被释放之后便若服了兴奋剂,发了疯般冲了出去。
海踩着水,水面上仅留着一颗脑袋,他对自个的水性很自负,他对自个身体的每一部分的作为都很自负。
发疯的弹丸就落在自负的太阳穴上,像猛然敲击了一面残鼓,低沉而不甚亮,弹了一下,落水的叮咚声涛听得很清楚,声音悦耳。
海也听到了这一闷一响的声音,也许又没听到,他来不及听到;他的头转了一下,或许想去看岸上的好友涛,当然也可能没转,只是那本来不大的风忽然大了那么一下子而掀动了他。
一汪鲜血随之涌了出来,开成了一朵花儿,却开得很没耐心,初放便塌了下去,沿着渐渐入水的脑袋向外漾开,忽又一拢,却又拢得极不成功,被几个冒出的水泡冲开了,慢慢也就散了,淡了……
涛的第二颗弹丸已夹在扯开的弹弓座上,这时再没发出去的必要,便慢慢地将那手指宽的橡筋复了原,松开弹丸,它没用了,得以解脱的它在地上跳了那么一下,丧气地滚入了草丛中。
小湖对岸的土崖顶上这时跳出了一群羊,咩咩的叫声远远地传了过来。羊群后跟着的小伙子将一根鞭杆横担在肩上,两手腕压着,闲散地迈着步子,哼出了一句乱弹,也是远远地传了过来。
涛听到了羊叫,也听到了乱弹,他们本就离得不是太远,不过这一切与他无关。他有自个的事儿,他抬手将弹弓扔了出去,一条漂亮的弧线划过,在湖面激起了一圈涟漪,不过落水的声音没有方才弹丸落得好听,应该是落在了同一个地方吧?那个地方方才开了一朵不太完美的花儿。
“你看看,非要跟我抢!”涛又嘟囔了一句,弯腰开始穿鞋。
涛对自个的弹弓技能很自信,即使如此他还是为万分之一的失误做好了补救的准备,自然现在这准备已是多余,他没必要再下水,他穿好了鞋子。
夕阳已彻底地隐入崖后,倒是霞还在,泛着金黄的光,照着草,照着树,照着已恢复了平静的湖,傍晚似乎很美。
秀儿应该在村口等着他,当然她等的是海,这个涛知道!
2
月儿泛着青光从土窑崖背上跌下来,摔在了富贵老汉的粗瓷碗里,稀饭很稀,月亮的轮廓分明,随着老汉手的颤动忽扁忽园。富贵吃着饭,习惯性地用筷子在碗里捞了捞,又在碗沿上敲了两下,“秀儿要和海娃订婚了!”
“对门她刘姨说了,我知道。”富贵婶没抬头,在油灯下做着她的针线活。
“秀儿她妈不是已经答应将秀儿许给咱家涛儿的吗?”富贵说。
“改主意了呗!人家海娃是城里人了,涛儿咋比得上?涛儿一辈子都得跟土打交道!”富贵婶说话的语气中明显地带了瞧不起秀儿她妈的成分。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谁不想寻个好出路?唉,只是可怜咱娃了!”富贵老汉放下碗,拿起了烟杆,在烟袋里装着旱烟沫子。
“那年要不是咱娃害病没考成学,如今他指定也在城里上班着呢,海娃那会儿还没涛儿学得好!”
“唉,不说了,不说了,都过去了!”二老汉的烟盏跳出了一星红,一股灰白的烟气飘散开来,慢慢地没入黑暗中。
“城里那么多大姑娘,非得回来跟咱海娃抢?”富贵婶自顾说着话,她没停的意思,她有为她的涛儿抱不平的理由。
“他仨一块耍大的么!”富贵老汉本不想再说了,心烦,况且该说的他自认为也已说完,可还是忍不住又接了一句,他也为他的儿子感到委屈。
窑门忽然被撞开了,重重地磕在门框上,弹了一下,涛出现在门洞里。
富贵老汉依然砸吧着他的烟,他决定不再接老伴的话茬,他知道儿子回来了。
富贵婶依然在做着她的针线活,她住了口,不说了,她也知道儿子回来了。
他们都没专意地看那门洞。富贵老汉任唇角的烟气慢慢地飘着,“回来了?”
进门的涛有心事,他淡淡地应了一句,抬手去推自个的窑门。
富贵婶将正做着的鞋底扔进了针线笸箩,从炕上下来走到了院里,看着手搭在门板上的涛,“饭在锅里,妈给你盛去!”
涛没转头,推门进了窑,“不了,我不饿。”
“你知道海娃回来了,你知道海娃要和秀儿订婚了吗?”富贵婶问。
“哦……”涛说了一个字就停了,不说了,也不知道他这“哦”到底是知道还是不知道,不过没人催他,都有心事。
富贵婶站在院里,月亮照着她,她没走的意思,或许是她忘了走,黑暗里涛转回身看着母亲,他想接母亲的话,他想说说秀儿,想说说海,想说说他自个,终于还是没说。
“我困了!”他将窑门关了。
富贵婶看得出来儿子的不高兴,她抬了抬手做了一个让他去睡的手势,又觉得对着关着的窑门没有必要,转身叹了口气。
富贵老汉的烟嘴又喷出了一缕烟,自然还是灰白,自然在这月夜里也看不清楚。
3
海的父亲拴牢站在涛他们家的崖背上,太阳的光照着他,也照着距地面几丈深的地窑天井,天井很明亮,天井中的东西都很明亮。
天井中涛正刷着牙,满嘴的白沫子。
“涛啊,你看到我家海娃了没?”拴牢知道海喜欢找涛玩,他们上学的时候是形影不离的兄弟。
涛抬起头,看到了俯视他的拴牢叔,看到了拴牢叔满脸的期望,他夜里躺在炕上已想到了他的拴牢叔要这样俯视着问他,他有无数个理由说他没看到,可他懒得说,他仰着沾满白沫子的嘴摇了摇脑袋。
拴牢老汉有些失望,“这孩子,一宿没回,干嘛去了?”
崖背上便只剩下了一溜绿莹莹的酸枣树,它也俯视着天井,涛看着它们愣了一会神。
富贵婶在灶房里喊吃饭,富贵老汉坐在大门里侧的一个石墩上看着自个的儿子。涛仰头将牙缸里的水倒进了嘴里,可嘴盛不了那么多,顺着唇角丧气地流了出来。
涛漱了口,又想起牙刷还没洗,牙刷杆却断成了两节,涛的烦躁从心里涌了出来,将断了的牙刷扔进渗井,轻声嘟囔了一句,“你看看,跟我抢!”
大晌午的,太阳正红,秀儿来了。涛其实在等着秀儿,他等了好多年,他宽敞的土炕等了她好多年。
在知道海要和秀儿订婚之前,涛关于他与秀儿的梦就像一株生机勃勃的小树,它发着嫩嫩的芽,它充满了希望;它举着碧绿的叶子,它抒发着他的快乐。
当然现在没了嫩芽,也没了叶子,委顿枯萎没了生机,所以秀儿的到来,忽然又使这“等”走入了歧途,涛看到秀儿的时候又觉着自个好像不是在等她,他似乎在等一个氛围,一个将她拒之千里之外的氛围。
她要与海订婚,企图成为别人的女人,企图在另一张宽大土炕上或者床上被海耕耘,她已经不是涛曾经在梦里揽入怀中之后互诉衷肠的人了。
涛的态度便有些冷,他甚至对这渴慕已久的女人感到莫名的厌恶。
他看着她轻移莲步走进来,又看着她轻移莲步走出去,他懒得理她。
涛关了窑门,终于控制不住自个的感情,趴在炕沿上哭了。
4
海飘出水面的时候,放羊的江最先发现。海的身子挨着岸边茂盛的水草,水草的叶子轻轻地晃着,有一下没一下地扫着涛的身子,涛被水浸得发白的身体看着特别的醒目。
江就站在崖顶上看着,他的目力极好,目力极好的他就看到了水中的那一团白。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他一向是个好奇的人,一向是个喜欢追根究底的人,他得看个明白,那是他做人的原则。
当然在往下看之前他还唱了一句乱弹,他还像以往一样将一根鞭杆横担在肩上,两手腕压着,闲散地迈着步子。
他实在确定不了自个看到的到底是什么时,便丢下了他的羊,任它们在绿毯般的青草之上肆意地扯着闲话,说着它们的往事或对新事物的好奇,当然它们一直都那么说着,江没必要弄清楚它们到底在说什么或即将说什么,他早已听腻了那种叨叨。
水中海的模样变了,不过江认得出,所以他转身带着恐惧又向回跑,他跑得特别的快。
他后悔自个多事了,他感到晦气。他完全可以躺在青草上草帽盖着脸听着羊的叨叨做一个美梦,他有做美梦的信心,他的生活向来充满了美好。
江再次站在土崖上的时候,他的羊仍旧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他像方才一样没功夫理它们,他的汗顺着脸颊流下来,顺着眉毛流下来,有几滴还迷了他的眼,他不得不抬手去擦。
看看天,看看地,看看那些懒散的嘴老闲不住的羊,江慢慢调匀了呼吸,将自个扔在了软绵绵的青草上,他长吁了一口气,觉着这才是自个的生活,他没必要去看湖里那莫名冒出的白。有一阵他还为自个的性格感到遗憾,可也只有一阵儿,他天生是个好奇的人,是个喜欢追根究底的人,于是他想起了他在崖顶上看到的涛,他看到涛的同时还看到了渐渐沉入湖中的一个物件,他当然知道海要和秀儿订婚了,他知道秀儿本是要许给涛的。
太阳已经挂上了头顶,他的絮絮叨叨的羊该归圈了,江却懒得走,他觉着自个该睡一觉,得理理头绪,他想总有些惊喜在等着他,他需要快乐,他一向都快乐,他找了一处平坦地儿躺了下来,草帽盖了脸。
5
拴牢老汉扛着锨,涛就走在他的前头。
涛不知道身后有人,即使知道,他也不知道是谁,他没有戒备,他正想着心事。
拴牢不想说话,他觉着没必要,他压着锨把的左手忽然下压,锨头越过肩膀向前扑下来,他的右手及时地捉住了锨把,双手一用力,铁锨便朝前冲了出去。
涛在想着心事,不过他还是分了神,他觉出了锨刃在自个身后的无礼及带来的威胁,他转身了,可他来不及细看,他迈开了细长的腿,他觉得这才应该是最好的决策。
铁锨在涛背后寸许的地方没了力气,又在一瞬间因着涛的奔跑这寸许又拉长了许多,涛觉着自个安全了,他想回身看看身后的人到底是谁。
涛有这想法的时候,拴牢手里的铁锨却没闲着,他将它收回举在自个的右肩上,而后奔着涛的双腿奋力地掷了出去。
铁锨又一次有了目标,它激动地飞着,不过还是慢了,重重地跌落在地上。拴牢看着落地的铁锨觉着自个真的老了,他有些沮丧。
铁锨落地之后可没安稳,因与地的碰撞,与地的不和谐它又弹了起来,锋利的锨刃终于还是切上了涛的脚腕。
涛扑倒在地上,钻心的痛从脚跟一直窜到了头顶。
拴牢走得很缓,捡锨的动作也很慢,他看着地上扭动的涛,有一种怨恨将得以化解的快感。
“我知道是你,我一猜就是你,当海娃从湖里捞出来的时候,他头上的伤……我知道是你,方圆十里只有你有这个本事。”
涛拧头看着拴牢老汉,“叔……”
“别叫我叔,我没你这样的侄儿!”拴牢打断他的话,“海娃跟你就这么大的仇,你非得杀了他?以前你们是多好的兄弟!”
涛捂着脚腕上的伤口,他知道他的脚筋断了,他对站在面前的拴牢忽然生了巨大的怨恨。
涛的恨从手上开始发芽,他的十指若花瓣般拢成了一个包,不过它没绽开,它在凝聚着力量,他的怨气扯着长长的蔓儿迅速地生长,终于从张开的口中释放了,“别跟我扯兄弟,我顶着大日头务庄稼,他坐在办公室里喝酽茶,我没妒忌过他,我甚至还为他祝福,可他为啥不好好在城里呆着,非得回来和我抢秀儿?和我好了那么多年的秀儿,他一回来我他妈就得靠边!”
“可你杀了他,你杀了我娃,我四十岁才有了这宝贝疙瘩!”拴牢老汉的泪涌了出来,手中提着的铁锨忽然扬起,奔着涛的脑袋拍了下去。
涛没法站起来逃跑,他的脚筋断了。他转身借助自个的双臂与另一条完好的腿试图挪动,他想躲开这致命的一击。
铁锨并没等他,裹着拴牢老汉满腔的仇恨,重重地拍在了涛的脑袋上,涛的脑袋在地上弹了一下,安静在尘土中,不动了……
江远远地望着,他看到了银白色的手铐在太阳下闪着刺眼的光,他看着拴牢老汉的双臂被架着推上了警车。他想他其实只要把湖里发生的事儿报警就行了,没必要告诉拴牢,那么涛也就不会趴在地上,趴在地上的时候脑袋还弹了那么一下。
江忽然又笑了,他的笑有些诡异,他的一群羊在身后肆意地嚷嚷,衬托着这诡异的笑。
6
小村中所有的人都扔下了手中的活,或急或缓地涌向了街道,一时间本就不怎么宽敞的巷子愈发显得狭窄;当然这所有的人他们都很忙,他们很忙的同时还需要通过别人的快乐来唤起自个快乐的一种刺激。
喜庆的唢呐从街东吹起,一个音一个音地蹦着高,将一些还没出来的或即将出来的可着劲地往外扯。
村西江的家这会儿大门敞开,红纸黑字的对联先天晚上已经贴起;县城供销社最大个的炮仗排成了一排竖在街心;鞭炮自不必说,胆大的小伙竹竿已挑起了几挂,单等着迎亲队伍的到来好将这喜庆推向极致。
门口看热闹的本就不少,随着迎亲队伍的逐渐靠近更是越聚越多。孩子们吵着要坐在大人的肩膀头上看轿子,看大马;大人们踮起了脚尖,眯缝着眼瞅着远远走来的迎亲队伍指指点点、说说笑笑。
富贵老汉没看,他甚至都不想出来,他准备在窑里睡一觉,可架不住江的家人邀请。
他坐在街边一个碌碡上,烟盏里冒着火星,他也没笑,他笑不出来;他也不说话,他嘴笨自个知道。他为他的儿子伤心,也为看着长大的海娃叹息,他们都没娶到媳妇。
富贵婶倒是乐意出来,她喜欢人多的地儿,她觉着今儿是个好机会,她要将涛的委屈再学说一遍,捎带说说海的冤也行,她还得说说秀儿的不是,她需要支持与同情,可没人听,没人愿听,他们在翘首看着载新媳妇的轿子、骑大马的新郎官,他们没时间听,况且他们已听了无数遍,腻了。
秀儿今天很风光,她穿着红衣,顶着同样红的金线绣花盖头,当然大家伙还不能看到,还不到展示给他们看的时候。她坐在一颠一颠的轿子里想着涛,她的美丽原是要给他的,她叹了一声,可她的叹吹不动沉重的红盖头。
江骑在高头大马上很得意,对乡邻们的围观说笑很受用,他抱拳左右致谢,非常的忙碌,礼帽上的羽毛也跟着不安分地晃着。
他与秀儿就隔着一层轿帘,看不到她,但是猜得到她肯定是一脸的不乐意,可是那又能怎样,她再不乐意,月儿升起时,她就得在宽敞的土炕上等着他,她必须将二十年凝聚而成的美一股脑地展现给他,她没有选择的权利,她是他的媳妇!
可是总有些遗憾,他看不到拴牢老汉,他的岳父大人拴牢没机会在这热热闹闹的婚礼上受新女婿一拜,江觉着自个少了一个分享快乐的对象。
自然快嘴刘姨是对的,她给村里所有爱拉闲话的妇女们所传递的消息是对的,那就是海要和秀儿订婚了,当然这消息的产生是他江的杰作!
江坐在高头大马上为他的杰作又一次笑了。
人们尽量地贴近两旁的墙壁,将整条街大方地让给了吹吹打打的迎亲队伍,于是街心忽然走过来的人便特别的扎眼,坐在大马上的江一眼就看到了他,他看到了一瘸一拐的涛。
江感到特别的开心,他觉得这会儿的开心才是真正的开心,非得用“开心至极”来形容才恰当,他开心的同时还不忘将嘴撇一下,鄙夷地从鼻孔发一个重重的哼。
涛走着他的路,虽然走得不端庄,却也很认真,他不关心别人是否会给他一个“哼”,他的眼中没有别人,也没有喧嚣的婚礼。
涛的嘴角流着涎水,他顾不上擦,也不知道应该擦,所以他没擦,他更不知道这玩意会影响自个的形象,他早已没有了形象,他嘟囔着,他的嘟囔很含糊,但是一定有人听清了他的嘟囔。
几个顽皮孩子的声就撕碎了迎亲的唢呐音,他们正学着涛的嘟囔:你看看,跟我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