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前的一个中午,我甩着手,任悬于身后的书包一下一下地拍打着屁股,蹦蹦跳跳地转过百货门市部的大瓦房——向北一路慢坡下去,走不了多远,当然还得再拐一个弯就可到我的家。
在我转过百货门市部之前,它的每一块面南的大玻璃都映了我的身影,记录着我因回家而生的欣喜。自然它也映了我方才跑出的那个队列中每一张稚嫩的、快乐的小脸。哦,对了!在转过它之前我们还唱了一支歌,没唱完,便“嗷”一声,在那十字路口若一滴饱满的墨落于宣纸之上,极力地四下散开,向着各自家的方向冲了出去。
太阳挂在偏南的天空上,正在一朵云的后面挣扎,它的光热还不足以穿透云层,但不久肯定会站在云端炫耀,告诉我们那日它没能按时出现的原因。
百货门市部西侧墙壁上覆盖的泥皮,已不是很完整,本困于泥巴中的麦秸挣出了骨子里的倔强,竭力地挺着腰身,静等着一阵风的到来,好随之飘然而飞。围墙上每一处斑驳的伤痕都在诉说着岁月所给予的无奈。房顶上的滴水瓦倒是伸出好长,我想,往日里雨水的叮咚声一定是那雨在厚着脸皮一字一句地狡辩:泥皮所受的苦痛与它无关,那都是风儿的过错。
紧挨着的是一堵约二三十米的土墙,不高,其实即就是高点也遮掩不住那一院的喧嚣。这是一户挤在门店之间的人家,大门北开,而北侧与之相邻的却是面西而建的邮电局的两层小楼,小楼略向后缩,给前来办事的人们留了停车的地方,也给院落中的主人让了出入的路径。因为地方的狭窄,院落的门楼也便无法高大;也可能那门楼要建得早一些,但因为家庭经济条件的限制,它没有能力高大。不过那日的木质门板却黑得发亮,且尽力地向两边敞开,给那一院的喧嚣一个宣泄的出口。
红底黑字的对联已经贴起,在我晨起上学的时候我曾看到黑暗中在灯光下忙碌的人们。这会儿门外的地上又多出了许多炮仗的纸屑,这纸屑还一直飘飞到几米之外的公路上,在匆忙奔走的人的脚间腾起又落下。
新娘子自然已经迎至家中,在我人生刚刚起步的那几年中,我已经目睹了好几位穿着红袄的新人在众人簇拥之下走入一个陌生的家,在那儿生儿育女、操持家务,开始自己崭新的生活。那喧嚣中自然也少不了新娘子娇怯的笑、轻声的言语。
她的加入是这个家庭发展史上的一个里程碑,以鞭炮的脆响、鲜红的嫁衣向旧的事物发起了挑战。不久的将来,咿呀学语的童声也会若今日的喧嚣一般飘过那低矮的围墙,穿过那狭窄的门洞,漫过车水马龙的街道,一直飘向远方;蹒跚学步的孩子也会和我一样背着书包在这一片陈旧与古老或者极力维持着它的陈旧与古老的氛围中穿梭,伴着一种不知起于何处无声无息却又慷慨激昂的乐声逐渐长大,若是男孩则去迎接另一位新人,若是女孩则会加入另一个家庭,成为那个家庭发展史上的又一个里程碑。
我将脚跟搁在空处,两脚尖踩在街边的石墩上一晃一晃,悠闲地看着那所院落,那所院落也若百货门市部的大玻璃一样也看着我,自然它不能映我的身影,但我知道它一定有某种特殊的记忆或者思维可以将所看到的事物尽数保留。那面西而建的厢房上的瓦松也看着我,它脚下毛茸茸的青苔当然也不甘落后。那瓦松与青苔是古老事物的标志,象征,还是为了对古老的叛逆而打出的一面旗帜?我不得而知。
在那个太阳即将破云而出的中午,院落的喧嚣盖过了大街上的车水马龙,它在宣告着它的新是不容忽视的,它的新是想遮过那陈旧的房屋,屋顶上滑腻腻的瓦面,以及瓦松、青苔……
在我上小学的时候,我几乎天天向南转过百货门市部的围墙再向东到达学校,或是向西转过百货门市部的玻璃窗再向北到达我的家,我熟悉了那条路上所有的东西,我不用将它们写在纸上或者刻意地去记在心里,就算闭上眼睛也能一间间地说出它的具体位置、一件件地道出它的外形特征。
它们都竭力地保持着自己古老与陈旧的颜色与状态,一天天地从我眼前闪过,也一天天地看着我从一个被母亲牵着手走入学堂而后渐渐变成了一个独立行走于这条老街上的大孩子。在那短短的几年中,它必定生了些许的变化,自然它的变化也是理所当然,但我从没试着去感知它的存在,我将自己融入其中,融入那种不变的亲切,我坚信它的样貌、内涵都是永恒的,不变的。
许多年之后当我牵着孩子的手,或者说被我的孩子牵着又一次走过那条老街时,我试图循着曾经的路线重拾遥远的记忆:百货门市部映过我身影的大玻璃,我曾在冬日哈着气在其上写了自己的名字;那根根耸起在泥皮上虽不能获得彻底的自由却又极力仰起头的麦秸;那并不太高的一面土墙,土墙内陈旧的老屋,老屋上的瓦松、青苔……它们却都已不在了,所有的一切都变成了新的样子。
我终于知道当我由于种种原因拉长了彼此之间的距离,甚至渐渐淡忘了它们的那些年,它们也已背叛了我曾经的坚守以及我的记忆,同时也颠覆了它们自己。
百货门市部所在的位置被一溜两层的楼房替代,这种建筑还一直延续到我幼时就读的小学校,其中还夹杂着三层、四层的楼房。曾经的大瓦房被分割重建成数家小门面,没有了玻璃大窗,装了对开的玻璃门。转过这一排玻璃门,又是同样的几间,它们替代了我记忆里斑驳的泥巴墙。
谦恭地给与之相邻的院落以出路的邮电局也已迁往别处,不再是以往的两层小楼,要高大得多,营业厅也更加宽敞气派。
百货门市部的斑驳土墙与邮电局两层小楼之间的那堵低矮的土墙没有了,也变成一排玻璃门,与百货门市部的门面相接,与邮电局搬走之后新建的门面相接,它们没有明显的分界线。
我不知道这一切是怎样一步步地变成了今天这个样子。那曾经制造出一场喧嚣的院落又是如何淹没于这一片门面的汪洋之中的?是终于违了先人的抉择,将大门毅然改开在了西面?那二三十米的距离自然也能开出好几间那种门面;还是因为小城的改造像那邮电局一样迁往了别处?
它的主人在众人的号子声中与大伙一起使出了有生以来最大的力气将那一堵院墙推到,看着那腾起的土雾是伤感了,还是在内心深处猛然升起一种莫名的欣喜?还是两者兼有,为了更新的生活,更好的日子,怀着对以往岁月的留恋和对以后美好未来的向往不得不为之?
当然推倒那堵院墙,推倒那座古老的房屋时巨大的声响也是一种喧嚣,也是一种与古老陈旧诀别的叛逆,是一种为新的开始而吹响的号角。
若院子的主人只是随着生活水平的不断提高,随着城市的不断发展而进行的房屋改造,它的地理位置本就优越,虽然晚了那么几年,但最终发展成现在这个样子也是理所当然。那么在我走过时,坐在其中一个门面前静静地看着夕阳的老人,是否就是曾经在众人的簇拥之下将自己的根扎于此处的那位着红衣的新娘?她的两鬓已经斑白,岁月在她的脸上写满了沧桑。她的孩子或在经营着其中的一个或者几个门面,又或者远走了他方去寻求更好的发展,新一代人的生活肯定不会再是几十年前的那种艰难困苦。
若那所院落已迁往别处,那么它在别处又开始陈述着怎样的一个故事?自然没有了屋顶上的瓦松、青苔,没有什么东西来证明它历史底蕴的深厚,当然新盖的屋子也不会有那些东西,它从里到外都是稚嫩的,新鲜的,是那个家在一个新的地方另一段历史的开始,所有以前的事与物终将成为一种朦胧的记忆,随着一代代人的更替淹没于历史的长河中,无踪无际。
很少有人再盖那种大瓦房或者厢房了,平房,两层,三层乃至更高层的楼房一座座拔地而起,成了一种潮流,也成了理应如此。那么他们的新家也一定是窗明几净的楼房或者平房了。住在这新居所中的女主人不用再出来进去穿过吱扭一声打开的木门间狭小的门洞,不用再驱赶房顶木椽间时而驻留的麻雀,不必再为夜间房梁上奔跑的老鼠发愁或者担惊受怕,不必再为老屋年代久远的漏雨进风而心生焦虑……总之一切都是美好的!
在那一切美好的氛围中,夜深人静时她有没想到过以往的那个院落,那遥远的记忆深处的那场喧嚣?它曾经也是那么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