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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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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12/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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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村

许多年后我站在村口仔细端详着我的村子,那村子被庄稼与青草围困,用几条平坦的水泥路与外界相连,当然这路也是在第一时间告诉初次踏入的人们这儿是崭新的,其崭新已经渗透到了它的角角落落,乃至从村子中心向四方辐射的一条条道路。

它没改名字,仍沿用着旧的称呼,听起来还是那么的亲切。之所以如此,也只不过是极力地向世人证明它就是曾经的那个村子——记忆里的那个村子——那个古老的村子,可却早已经物非人亦大不同了。

村子上空也会有些炊烟,极淡且散,根本捕捉不到它的形状,它的走势,也不知会飘向何方,它没有袅袅升起,也未能笔直地腾空去与风儿较量。

这炊烟大多来自煤气的燃烧或者煤块的燃烧,它否定了农家就地取材,麦秸、玉米杆以及树枝在烈火中升华的那种农家做饭的特色,否定了农作物的一部分价值,否定了千百年来农人们在收获之后便将秸秆晾晒以用其做饭、取暖的一种习惯。当然这也是人民生活水平提高的一大表现,是改善人类生存环境必不可少的一个新举措。

它不是从前的炊烟,自然看不到炊烟升起之后站于曾经的门前,曾经的村口呼儿唤女回家吃饭的那些母亲。她们在许多年前的一个炊烟升起的时候将子女一个个地从田野,从村子的各个扬起尘土,绽放着欢笑的地方喊回来,喊回来的他们便埋葬了那个老村,而后在它的近旁重新建起了一座,就是现在的村子。他们建起之后望着自己的作品还拍了拍手,洋洋得意地笑了。竣工的那个清晨初升的太阳就照在他们脸上,那笑——花儿一般。

那群小人儿在老村住腻了,住烦了,他们在那儿做不了自己的主,做不了家庭的主,整日里在一群穿着灰蓝土布衣裳的大人们脚下谨慎地行走。他们渴望着一种崭新的生活,渴望摆脱贫穷,渴望富裕舒适,渴望着书中写的,长辈们嘴上挂着的那种幸福的日子。他们费尽心思极力寻找着属于那个村庄新一代的成长生存的新路径。他们攥着拳头,挺着胸膛,忽一日便发一声喊,在那个炊烟升起的时候背叛了疼爱他们的那些长辈。

小人儿是新村的主人,在终于属于他们自己的村子里一天天地成长,那骨节生长的声音宣告着他们的逐日强大,催促着上一辈人的一天天衰老。又将以往不得不藏于身后的叛逆勇敢地挪至身前,且一股脑儿地全倒出来,摆在台面上,一点也不羞涩。

他们以坚硬的皮鞋底敲打水泥路面的卡卡声发泄着心中的喜悦,以服装多彩的面料、新颖的款式展示着新生力量气质的不同,与上辈方方面面的不同!可是他们真的会全然忘却那令人为之心酸、厌倦却又在无数个梦里闪现的那个曾经吗?

街上偶尔经过的一条狗无精打采,偶尔出现的一只猫踽踽独行,它们都是孤独的。新村的居民已很少有人再愿意花心思,耗精力去养鸡,养猪,养羊,他们拿着有别于上一辈的生存方式获得的更多的花花绿绿的票子便可换来一切,吃到这世上所有与其同沐阳光,同享雨露的生命,只要认为可以食用,他们就有很多种方法做出很多种味道;他们也不再养牛喂马,再强壮的四条腿的奔腾又怎比得上大大小小的轮子的飞转呢?这些猛然间就活跃于人类生活中的玩意不会喊累,也不知道疲倦,只要给一脚油便会活蹦乱跳,勇往直前。

曾经的村子就淹没在围困着新村的那一片绿中。新村的主人埋葬了它,太懒,没树碑,更没闲功夫为其立传,他们是在试图彻底地忘掉苦难的曾经,可是这决然的忘记免不了会带些怀念与牵挂进去,这多出来的成分又怎会一直在某个角落安分地沉默?它会迫不及待地捕捉阳光,汲取营养,而后生根发芽,在村庄里的人全无防备之下,在此起彼伏的鼾声中开一朵可使人心痛的花,这花的气味又特别的执拗,牵动着孕育它的枝枝蔓蔓蔓一直延伸到所有人的家,蹑手蹑脚地爬进院子,小心翼翼地推开屋门,慢条斯理地拨动每一丝空气,并将自己的气息尽可能多地溶入其中,而后挥一挥衣袖,推给那些正渴望呼吸的鼻孔,使埋于他们脑海深处的记忆又一次伸出了求生的触角。当然,这也在所难免。

新村立起了围墙,还没盖房子,从贫穷到半贫穷直至富裕的每一个环节都是一个过渡期,紧迫也紧张。他们拆了旧屋,收集了其中的可用之物,推倒了顶起屋顶的土墙和守护着这一院安宁的院墙,那些黄土打就的围墙从站起的那一日起就知道有一天会重归土地,它们坦然接受命运的安排,不吭不哈,任由主人一锨锨地拍碎,一车车地拉到田间,再倾尽平生的力气将其均匀地抛洒。最初几年播种、除草时,还能偶尔看到附着灰烬的土炕的残块,窜出泥土的一根木橛,不甘命运捉弄的一枚悬挂过竹篮的树杈做的小勾子……他们不动声色,随手将其又翻入泥土之中。日复一日这一切便随着岁月的流逝最终消失于那片泥土,找不到了。

院里的那些树也被一一伐倒,做梁做檩做椽,在新村被送上高高的屋顶。即使手指般细,胳膊样粗的也不放过,编了柴门,看管着从老村一步一步强行拖拽过来的牲畜。猪、鸡、牛、羊……它们哪一个都没有人的命长,抗不过生老病死,也躲不过先一天还特别友善的主人忽然捅过来的致命一刀。它们太单纯,无法预测人类思维的突然改变。

某一日清晨新村的主人发现他们费心巴力围起的猪圈、羊圈空了,搭起的牲口棚里没了牲口,墙角的鸡架也闲置太久,胳膊粗的一根树枝已开始慢慢腐朽了。没听到叹息声,一切都是那么理所当然,他们象当初拆毁那些旧屋一样拆了它们,当然这个要容易得多。那些木料在炉膛中腾起了一丛火焰,宣告了又一个生命的彻底终结。院子的一切建筑从此都为人而建,不再用木头,钢筋水泥的平房、楼房一栋接着一栋,从巷口到巷尾,一面面透明的玻璃映着人,映着物,映射着七彩的阳光。

那些玻璃却没能映出以往,映出那些已经流逝了的岁月,映出那些旧屋子、老院子,以及夹在那些院子之间还算得上宽阔的土路,土路上走过的熟悉的人和以土路连接着四邻八舍的老村中发生的那些陈年往事。

我看不到那个老村的影子,它好像从来就是我梦中的一个虚拟世界,醒了就没了,毋庸置疑,有一天我甚至怀疑它是否真的存在过。那曾经孕育过我,并疼爱地牵着我的手将我送上人生之路的它在我被多彩的世界蒙蔽的那些年消失得无声无息,不留痕迹,在我忽然想以思念为其祭奠的时候,竟寻不到一点依托。我无法一一向埋葬了记忆的那些庄稼、那些树、那些草去打听我曾经的村子,它们太多,太茂盛,我匀不出那么多时间,况且它们也有自己的事儿,它们担负着村庄兴旺发达的重任,虽然现在已很少有人愿意花精力去侍弄它们,年轻力壮者已有意无意地选择了放弃,开始若我一般去了繁华的都市挥霍自己的青春。

就算那些绿愿意接受我的询问,肯听我诉说已被荒废的所剩无几的往事;而我也能静下心来,花一点时间来与它们促膝而谈,可一季季的花开花落,一茬茬的青黄更替,它们早已经不是当年的那汪绿了,它们没有见证那场轰轰烈烈的变动,又能知道什么?

就算曾经那些懒散得怕吐一个字的绿对老村的逝去生了惋惜之情,留了一份记忆在某一片叶子上,那叶子肯定因记忆的沉重而厚重,乃至坚挺,它也有可能在某一次风的吹拂之下,或者某个人衣角的牵动之下不慎割伤了好事者的手指而使其愤怒地将它折断,踩在了脚底,踩了也不解恨,还要跺跺,并用力地一分分将它碾入了泥土之中。当然那种记忆也可能在绿的家族中经历几代的传播,准备将它永远地保存下去,可是时间太久,只要其中一代的粗心大意便足以丢失所有。

当然我还可以去叩问托起老村的黄土,曾经的村子就坐落在那一汪绿下的那一片黄土之上,那是家乡的土啊!可那还是曾经的那块土地么?它真的没发生过一点变化,还留存着发生在它怀里的那些故事,以及促成那些故事的那些人的影子?这一片崭新的绿下的黄土接纳着人类所给予的不同的养分,吸收着另一辈人不同的呼吸,生长着不同于我儿时的庄稼,在它上面演绎着与许多年前大不相同的故事。这美其名曰为故乡的土地,它其实从里到外都已经变得面目全非,又怎可能是曾经的那块呢?

不得不承认一切都已成了过眼云烟,我用了几十年时间反复回忆,努力铭记的东西它确确实实已经不在了。我的焦急与无奈既然改变不了既成的事实,索性不去想,坚决一些,像推倒老村时人们摆出的一付无所谓的态度一样。让自己为其翻腾不息的心平静下来,让忽然因怀念而绷紧的神经松弛下来,就这样静静地在更接近记忆的土地上躺一会儿,或许就会重新忘掉我的老村,等到再次想起时又该是许多年之后。

许多年之后曾经在那个村子里生活过的我恐怕也已不再存在,同着一抔黄土随一阵无情的风飘得无迹可寻,那时谁还记得那个村子,还有没必要去考证那个村子的出现、发展、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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