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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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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3/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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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多年前的一个黄昏,半隐残阳的一抹余晖极力地渗透云层,擦着村口大槐叶子的边缘正映在他的脸上。他的额头光亮,因激动而皱起的眉间现出了一个淡淡的川字,脸庞微红,鼻翼翕动,双唇紧抿,不愿再多说一个字。

他的浑身上下都被生气、傲气以及骨子里的倔强所充盈。那个时候站在他对面的我也是。

好多年过去,早已经忘记了当时我们因何而生气,竟然将赌注下得如此之大,还把判定结果的时间定得那么长。当然我们其中一个人可以提前站出来结束这场赌博,但若真要那样,他可能就败得很惨,因此而失去朋友,失去周围所有人对他的信任,然后背负着屈辱走完这一生。

孩提时代的我们还不懂得如何变通,让那尴尬的结局变得委婉一些,甚至圆满起来,不懂得有些所谓的深仇大恨其实只需要双方片刻的冷静即可找出化解的办法;那个时候一切我们认为必然、必定的也并不见得最终真会那样。为了生存我们或许会逢迎那些曾经鄙视过的人,说一些不愿说的话,做一些不该做的事,渐渐地甚至还会以为那才是行走于人世不可或缺的技能。回过头来却发现所有的付出换回的所谓春风得意正是对少年时美好梦想的践踏,而这或许也用不了二十年。在那棵老槐下我们给输的一方强行定义的“背负着屈辱走一生”的结论也可能只会成为再次相遇时彼此尴尬的一笑。

我们将自己准备永远都不会与人分享的一个秘密写在纸上然后交给对方保管,从此不再相见。若二十年后这个秘密仍旧是一个秘密,那么我们之间则还可以彼此信任,儿时的友谊便可能因此而继续延续;若在这个过程中某一方不慎丢失了那张纸,或者管不住自己好奇之心的蠢蠢欲动而偷看了它并将其公之于世,那么只能说明一点——他不珍惜我们之间曾经的友谊,是不值得信赖的,也是不可与之交往的,以往的所谓深情厚谊也只不过是可恨的逢场作戏。

那时的我们没想过曾经的那些朋友是否会与我们永远同行,身旁的老槐是否也能够像我们一样凭借着强韧的生命力,面对且战胜所遇到的所有试图摧毁自己的对手,那老槐旁的村庄是否会因为社会的发展,人类生活的需要而变得让我们找不到当初约定决一输赢的地方?这一切会一直留在原地,留在时光的某一个角落静静地等着我们吗?因为那日的争执而使其生出莫名的兴奋,非要执拗地等着见证那场赌博的输赢?

二十年间我信守着诺言,在属于自己的世界仰望星辰、沐浴月辉、享受阳光,被岁月改变着,又固执地强留住一些东西,使它们尽可能维持原来的样子。在偶尔忘记又忽然想起中期待着那场赌博的结果,期盼着我们重新相聚的日子,那场赌博在心中渐渐地从最初的争强好胜变得悔不该当初……我不知道那个与我一样倔强的孩子多年以后是否还记得曾经的约定,是否也在渴盼那一日的到来?

那张纸条,我将它放在了书柜最里面,轻易不会触碰到的地方。我的书柜是有锁的,它可以保护着我所有的秘密不会丢失或者被旁人偷窥。那些年里其实很多次因为好奇都想将那张纸打开,想知道我的朋友在怨愤中将怎样的一个秘密托付给了我,当然我可以保证自己不会对熟悉我们情况的朋友们说起,其实在漫长的岁月中,在为自己生活的忙碌中已将他们丢失的所剩无几,他们也可能已经忘记了曾在一起追逐嬉戏、形影不离的我们,那秘密又能说给谁听?而现在与我相聚在一起的那些人则沉浸于更刺激的八卦是非里又怎会在意两个小孩的“无聊之举”?

我在曾经的小城中挣扎,那棵见证了我们背向而行的老槐就在不远的地方,但输赢结果出来之前却从没再去过。我对它没生厌恶之情,更谈不上有怨恨之心,但却无数次有意无意地绕过它,甚至这种行为最终成了自然而然,当我距它不远的时候我就会转过身,或者调转车头。

我找不到一个恰当的理由为自己莫名的举动去辩解,对那个地方我有一种渴望与畏怯的矛盾,它使我纠结,使我不知所措,使我在每一次冲动难以抑制时,都以其不可挡的力量生生地阻止了我试图迈向它的每一步。时间与力度拿捏地既准且狠!

在我年轻气盛的时候有一阵子我曾忘记了那场赌约,也想走出赋予我生命,养育我成长的土地,去看一看外面的世界,想将自认为已经茁壮得可以冲破一切束缚的根努力地向更远的地方伸展,想忘记过去的那些不如意,舍弃以往的不光彩,给自己一个崭新的人生。多年以后我依然还是那个离秘密最近的人。

这座小城的大街小巷不知被我走了多少遍,从没再遇到过老槐下那张微红的面孔。随着岁月的流逝,那个黄昏,那个半隐云层的夕阳映着的那块土地,那块土地之上我们对立的身影,以及身旁那棵古老的大树在我的脑海愈来愈清晰,我不知道那儿现在变成了怎样的一种模样,是否和我走过的其它地方一样,也发生了一些变化,就算我选一个与那日一样的黄昏,与那日相仿的夕阳,可那棵老槐是否还在?在人们极力改造自己生存环境的时候他们还能不能容忍它的存在?那儿一定已经物非人亦非,我们曾经的那场赌博,那藏在其中的秘密最终或许也只有我记得了吧?!

我对面的他在我们背向而行之后一定也和我一样拼搏过,努力过,怀揣着一个即使与我的不同但同样美好的梦试图创造一个完美的人生,他应该比我幸运吧?!那么他就会走得很远,远得已经忘记了过去,想不起曾经。

同样也是一个傍晚,当然我们相约的就是傍晚。二十年后当我来到那个地方时,老槐竟然还在,依旧保持着生机勃勃的样子。它曾经是高大的,爬上树端几乎可以俯瞰近旁的整个村落,如今却在一座座倏然而起的楼房面前,渺小得像个孩子。当然它的依然存在绝不是因为我们那一场赌博,那是人类对于生命的敬畏,一棵树到了一定的年龄它在人们的心中也就成了一尊神,是不可亵渎与毁灭的。我庆幸我们曾经将一个不该发生的故事发生在它的身旁,它旁观了我们少年时的幼稚,也将见证一个将秘密保存二十年,将诺言信守二十年的“壮举”。

近旁的村落不但高了许多,还以其后天强韧的生命力向着周边狠命地延伸,将老槐彻底地揽于怀抱之中。曾经在我们脚下扬起灰尘的土地也与其它地方一样打了混凝土,平平整整,却欠缺了以前那种浓浓的,亲切的乡土气息。二十年时间岁月改变了许多东西,甚至包括行走于岁月中的我们。

那棵老槐虽然努力地维持住了它的生机勃勃,但与之有关的一些事或者人,是否也能够因怀念以往而强守住一颗蠢蠢欲动的心,压抑着它千万次的骚动,而不作一丝妥协呢?

夕阳还像那年一样美好,仍旧擦着老槐的叶片映在我的脸上,那光晕却映不出一个曾经的自己。那或者出现又或者永远都不能相见的他是否也和我一样变得自己都不易认出,旁人更难分辨?多年之后我们都早已不再是稚气未消的娃娃了。

背后却忽然脚步声起,很轻,轻得若不仔细听就很难察觉,一声一声……然后停在了我的身旁,世界又一次静成了我初来时的样子。

我依旧看着夕阳,夕阳在云层后又一次展现了它的决然,它二十年的耐心交付给了日月,忽然开始沮丧了,或者满足了,它决定愤然离开或者又开心地隐没了。那云便愈发显得厚重,卑躬屈膝做了夜的一个先行者,夜将要来了。

我不知道身旁的是不是他,如果真是他,我想他同样也不可能瞬间判断身旁站着的就是我。如果他就是曾经的那个与我誓要决一输赢的孩子,那么我们到底该怎样去面对彼此迫切需要相见的对方呢?

我们却不约而同地将头转向了对方,他的面貌自然不是当初的样子,我的也早已改变了容颜。可少年时的影子还在,它使我们瞬间做出了判断,且不再怀疑。在四目相对的一刻,久别重逢的欣喜已经开始在他的眼睛中跳动,那每一次跳动都是在期待着我热情的回应,我又何尝不是呢?

我们伸出的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我感觉到掌心里一张纸的存在,也猜得到那是怎样的一张纸,那张纸上写了什么,又在等待一个什么样的回应。我笨拙地用另一只手从衣袋里摸出他曾经交给我的那张,递了过去。他用另一只手接过,又将我掌心里的手也抽出,抽出时把本握于我们双手之间的那张留给了我。

我们其实有许多话想说,要说,可我们都没说话,在那个夜幕将临的傍晚,世界一片静寂。但他的心一定和我一样在急促地跳动,那是输赢将判的兴奋,自然也包含着久别重逢的激动。

他小心翼翼地打开且反转,两手各捏一角,将有字的一面对着我,满脸的庄重。那张纸的内容呈现在了我的面前,在那个夜幕降临的时候世界竟然还清晰得纤尘可辨。我看到了自己保存二十年之久的那个秘密——笔画稚嫩的几个字:你是我永远的朋友!

我没想到二十年来我们竟然守护着相同的八个字,因为一场既定赌博的约束,固守着自身的一种倔强,却也在无意中坚守了我们的友谊。

他看着我手中展开的纸,那几个字自然也清晰可见。而后他笑了,我也笑了,我们紧紧地抱在了一起,那两张纸从手中缓缓地滑落,翩翩然若两只蝴蝶,没风,它们飞不了多远,就落在我们身旁,在相距不远的地方彼此张望,又若镜中看到了一样的自己,它们确实一模一样!正像友谊在那场贸然的赌博之后自然而然地在我们心中生出的思念与期盼一样,一模一样!

十年后又一次在那棵老槐下相聚,谈论着那场赌博,谈论着赌博之后十年前的那场验证输赢的重逢,我们再次笑了。这也是一个黄昏,夕阳还像那些年一样美好,仍旧擦着老槐的叶片映在我们的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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