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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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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4/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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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我忘了抱它

我从没想过一棵树的一生都会经历什么。在它所有的经历中,或者快意地生长,或者被有意无意地摧残,对这一切只能保持沉默的它们心中会起怎样的波澜。

那棵椿树羞涩地绽出第一片叶子的时候与我们家无关,终于自信满满地以娇弱的身躯傲然挺立于地面之上,并试图与一地嫩绿共享阳光,展示生命的顽强的时候也与我们家无关,那时,那儿还是一片田野。

我们与它相逢的时候,它已经蜕了娇弱,像一个春风得意的少年开始俯瞰脚下的绿草葱茏了。

我是那个经过长辈一年的辛苦努力方才变成最终样子的院落中的一员,其实确切地说那时的“我们”还不能包括我,当我出生的时候院落就已经是那个样子,那棵椿树早已被圈于高大的围墙之中,成了我们家不可或缺的一分子。

祖父母决定将新家安在那儿,没绘制图纸,也没开什么誓师大会,也许只是吃饭时一次随意的谈话便决定了动工日期,四男俩女六个孩子跟随着他们用镰刀与锄头一天或许更短的时间就毁了那一地绿,那时他们正身强力壮,都有一身使不完的劲儿。却唯独留下了那棵椿树。草自然成了家畜们数日的食粮,收割的正是时候;而树则不然,它可以打家具,制农具,当然也可以用来建造房屋,但这需要等待,需要等到它长到足够大时方才可以实现它的价值。椿树在刀把形的院落中占据了几乎可以称得上“中心”的位置。

祖父在众人的号子声中看着一堵堵院墙拔地而起之前,他的心里就已经有了对新院落布局的规划安排,早就计划好了哪儿盖房子,哪儿垒猪圈,哪儿给羊一个家,哪儿撑起一根木棍,帮那自由行走的鸡寻一个安身之所。

祖父在选择那块地的时候,也可能早就注意到椿树的存在。他蹲在它的旁边,咬着旱烟管,看着蓬勃向上的生命,忽然就受了感动,将正在燃烧的烟沫吸出了一个绚烂的红,而后在脚下的土坷垃上磕掉残烬,背起双手,迈出了一个潇洒的步子。他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收留那棵椿树,甚至对自己又一次的果断得意地笑了,他占了自然一个大便宜。

椿树没碍着祖父计划中的任何一个关节点,不在任何一个关键之处,它在崭新的,当然那时还只能称作光秃秃的院子正中。它几乎处于将建起的祖父母、三爸、四爸以及我父母房间的交叉点上,它最终撑开的那一树荫凉也真的同时给了这院落中所有的人。

我开始记事时,椿树已经相当高大,得两个我才可以勉强将其抵指环抱。它茁壮地成长是因为生命力的顽强,我们给它的仅仅只是让其免受来自于动物的伤害,让它能够安然地在这个世界上活着。但这安然却并非绝对,它有时间限制,在某一日椿树总会死于非命。一个无法掌握自己命运的生命只不过是被几堵高大的围墙改变了生命的主宰罢了。

祖父留它的目的是自私的,他在等待它成才的那一日,好让其物尽所用。但也并没因此而对其百般呵护,甚至一个用来浇水的坑也没有,对于一个本来就耐旱的树种大人们自然认为那是多此一举。它粗大的根部上端执拗地耸出地面,周围是坚硬的泛白的土地,日日被好干净的祖母打扫得扬不起一点灰尘,且一直延伸到院子的角角落落。

前院的羊、狗以及墙角的猪、鸡的粪肥都给了庄稼外,还要从一年的收入中匀出一些来购置化肥,粮食是这个大家庭生存与发展的首要。即使偶有盈余或者祖父忽然想起了那些树。前院的果树也许会分得一点,至于院内的椿树,冲着院门的皂角,院门之外的笨槐、白杨都是没有的。

椿树没有怨言,它不会说话,无声无息地凭借着自身的力量按着它自己的想法生长。但总有东西看不惯它的沉默,偶有喜鹊就落于枝头,一声声地叫着。祖母却说这是要来客人了。或许真的来了,又或许没来。小时候的我很忙,可能会忽然兴起去逗一只躲在墙角独自沉思的蛐蛐,可能去观赏一朵无名的小花在某个僻静的角落奋力绽开,也可能会为鸡与猫莫名的战争去做一个不太公正的裁判,总之转过身我可能就忘记了刚才发生的一切。我不知道树顶的喜鹊它到底说了些什么,也没有立马爬上去一问究竟的本事。当然可以仰着头将双手拢成一个喇叭,用我人生最初几年里积攒下来的所有力气喊出一个巨大的声音,可喜鹊也不一定听得懂,也不一定顾得上去听。

或许那些忙碌的蚂蚁和穿着漂亮衣裙的花大姐也有过与我一样的疑问,我看到过它们急匆匆地向上,又急匆匆地爬了下来,纤小的腿脚疾步如飞,它们或许就是在以自己最快的速度传递着某种讯息。是否真是如此,我不得而知,也可能只是为了寻觅一口生存的食粮吧!我从没仔细地,认真地观察过它们中的某一只,所以也并不知道它们是否爬到过树的顶端,是否去刻意地倾听或者与喜鹊融洽地交谈过。我也没有耐心守在一个地方等待它们爬上顶端,它们小小的步子若真要爬到树的顶端需要很长时间的,那时那只喜鹊是否还在?

家中的客人倒是很多,有来找长辈们聊天的朋友,也有专为寻祖母正骨的伤者,当然也有找我玩的堂弟及其他小伙伴们。他们来之前,喜鹊也不一定每次都在,每次都能及时地向我们这一家人报告。就算它真能预知,它也有自己的事,也有忙不过来的时候,或者它还要去与我们家仅隔着一条公路的另一个独门独户的院落,去告诉他们的访客将要到了,这也是有可能的事儿。

在树冠的笼罩下,我无论站在哪所房间门前的台阶上,正午的骄阳都只能从叶子的缝隙中偷窥,它刺眼的光芒经过一层层地过滤变得柔和可亲,且将一树绿叶的影子投在地上,若放大了的羽毛般纵横交错,悠然地跳动,我相信它们是有生命的,沉默不语并不能否认其内心的不安生。它们有着使人无法抗拒的力量,我不用走到椿树脚下,就已经彻彻底底地成了那一堆影子的俘虏,它们轻拥我入怀,无声地且又无私地将爱护一股脑地给了树下的我。

三爸门前的台阶嵌着一块青石板,平整光滑,不是很大,却也足够躺得下儿时的我。夏日午休自然是在那儿了,它比房间里要舒适得多。房间是人类为自己谋求一个安全所在的同时不经意间造出的一个相对封闭的牢。夏日它也将闷热囚禁与内,然后让其与人类浴血搏杀,你我额头、背脊的汗水不正说明了一场一场奋力拼杀的残酷与辛苦吗?

我躺在青石板上,闭着眼睛,叶子的影儿还在眼帘上跳着,太阳只能在高高的树顶上撒泼。我惬意地翘着二郎腿,一晃一晃,很是舒适,就这么地进入了梦乡。有鸡踱步走来,走得很随意,它们没有心事儿,不像人类总被烦恼困扰,整日里想这想那总会想起些不开心的事儿;有猫走过,白天它们无事可干,到处溜达,累了就找一个地方,比如我的脚旁,然后闭着眼睛开始嘟嘟囔囔,也不知道说些什么;有一二只蝴蝶越过墙头飞入院子,在我的头顶盘旋之后,发现选错了目标,然后毫不迟疑地向着前院开花的果树飞去……这些都可能走入我的梦中,我的梦是多彩的、灵动的,它自然是美丽的。

椿树长得特别快,那所院落在我出生时实际上也只有十年左右的历史,它是年轻的,它所圈起来的土地也更接近于田野,很适合一棵树的生长,况且椿树还那么顽强。其它树种同样也长势喜人,甚至在这个院落最末的几年里愈发茁壮。它们是否感知到了噩运的降临?以一树的生机勃勃来证明什么,说明什么?试图改变什么?又或想强留住什么?

最后才加入其中的我也长得特别得快,从咿呀学语到带着红领巾哼着一支快乐的歌推开黑漆木门仰头看着那棵粗大的椿树,仿佛只是转眼间的事情。我那时的成长肯定还要快过那棵椿树,在我们不得不放弃那所院子时,若还想抱它,就算还需要两个我,那也不是抵指环抱而是十指交叉了,或许指尖还可摸到另一只的手腕呢!可那年,我竟然忘了去抱它。

春回大地,万物复苏,椿树也发出了深红色的嫩叶,起初还羞涩地收拢在一起,某个清晨忽然就勇敢地绽放开来,并渐渐地换了颜色,融入到千百片绿叶之中,遇风而舞,逢雨青翠欲滴。四五月间还要开出淡绿的花来渲染它的蓬勃生机,那是它们在新的一年隆重地向世界展示说明自己强韧生命力的季节。

前院的几棵果树也开了花,红的、粉的、白的,或者各色相互洇染,使人无法准确地说出它们具体的颜色,每日可见但每日经过都忍不住要抬头去看看。椿树的花开在一二十米的高空,虽然淡绿色很容易让人产生好奇之心,却无法近身观赏,又小得可怜。至于其后的果实与那些果儿相比就更加逊色了,它不能吃,无法唤醒味蕾,又生得古怪,若一个胖嘟嘟的小子伸开两只翅膀,却又被讨厌的把儿拽着,不能飞翔。

事过多年,我已无法更细致地描述出曾经需要我仰视才能得见的那些花儿与果实的具体形状,以及它们到底是怎样地努力证明自己的与众不同的。

一个生命在其成长与壮大的过程中难免会遇到各种的坎坷与磨难,那所院落以及所有归属于院落的树木都没能幸免。它们经历过地震的摇晃,安然无恙;经历过狂风暴雨的肆虐,安然无恙。却忽然就迎来了灭顶之灾。

辘轳转不了几个圈,一桶水就漾着波纹呈现在眼前,这还不算,那一年邻村有几户人家竟可以用瓢直接从井中取水了,他们宅院的地势比其他人家其实也低不了多少;伯父家南边的石灰窑里忽然冒出水来,而且还凭空多了笨拙的小鱼,随手一掬就可将其捧在掌心,吸引了无数的小伙伴们;村东的土壕也被水淹没,碧波荡漾,俨然成了一个不小的池塘,有了水鸭子,有了随风俯仰的芦苇……世界忽然间就变了个样子。

取水是轻松方便了,小孩子们也有了更多的乐趣可寻,但房屋的安全却受到了威胁,地势过低的人家的墙基已开始泛潮。对于一个几乎都是土坯房的村庄,重新规划已是迫在眉睫了。

当时的搬迁留给我的记忆,早已被更多的精彩或者无奈撕扯得支离破碎。但总有一些场面被反复刷新而不能忘记。一棵棵树的生命被迫终止,剥皮,被切割成或薄或厚的木板垒放在新家的某个台阶上;一片片小瓦无奈地抱怨着,沿着两根并在一起的木椽从老宅的房顶滑下,又被泥瓦匠们一摞摞地甩上新家的房顶,在一个陌生的地方重新开始为村人遮蔽风雨;一堵堵围墙在众人的号子声中轰然倒塌,腾起了一波波土雾,而后被一锨锨挥洒于田间……那是一场野蛮的伤害与毁灭,当然也是村子里的人们新生活的开始。

椿树虽然粗壮高大也敌不过一下一下拉动着的钢锯的耐心,残忍的,同时又莫名地使人兴奋的刺啦声响彻了整个院落,终于它也若一堵土墙般颓然倒下。树身也被切割成了一块块木板。

所有的木板又被公平地分为四份,四个儿子一家一份。它们的枝条也被装在伯父的牛车上拉至新建起的村子,在弟兄四人的家中都垒起了一个不小的柴垛。赶车的鞭子声在新村与老宅之间响了好几天。

只有小点的树,还略为完整,但也只剩一个光秃秃的树身。曾经的一棵杏儿便靠在我们家新院子的土墙上,第二年还努力地生了一些碧绿的叶子。它在迫于无奈的情况下承受了那场灾难,虽然不能说话,但作为一个生命,它总会有一些感慨需要抒发,那新生的叶子是否就是对无法改变的命运最后一次无声的呐喊?

椿树如盖的树冠自然有无数根枝条,粗壮些的因为砍起来太累,况且大人们还有许多其它的事情需要去做,便被随手扔在了墙角或者也斜靠在某堵墙上,第二年也像那棵杏树一样在该发芽时又一次发了芽,它们忘记了自己已经是一个无根的生命,可又能坚持多久?

搬至新村之后,许多新东西开始大放光彩,而以往的那个院落中的一些从此开始沉寂,无声无息,并渐渐地被家人们淡忘。

椿树巨大的根曾被扔在伯父家的门前,扔了一年,两年,还是三年?也可能更久一些,但终于显得多余了,没有存在的必要了,也被劈成了柴禾,也被扔在了柴禾堆里,没过多长时间,一根根就被送入了烈火熊熊的灶膛,在风箱啪嗒啪嗒兴奋的歌声中化为灰烬。

那歌声掩盖了一个生命的根在彻彻底底要离开这个世界时所发出的痛苦的呻吟与不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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