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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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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808/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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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伤


当我踏上那片土地,走进让我魂牵梦绕却因琐事繁多不能经常与它亲近的村子。那儿时玩伴奔跑追逐的身影仿佛还在眼前,那无所顾忌的童音欢笑似乎依然响在耳边,那里留下了我成长的痕迹,当然还有仍旧居住在那儿的一些亲人,这其中就有我的四爸。

从巷口望进去,家门口已聚了好些人。我有种不祥的预感,如果只是亲友前来探望,那自然应该是在屋里,至少也该搬张椅子坐在院里,泡杯茶、敬根烟以感谢亲友的情意,以显示主人家的热诚,若是赶上饭点还要为他们准备简单的饭食;况且即就真的是探望也不可能一次来这么多人,以至于宽敞的院子容纳不下还非得站在门口。

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告别!永远的告别,方才会在同一天聚集起这么多人。我知道四爸的病已经很重,医院没了救治的办法方才回了家的,可是我总希望他能够康复起来。虽然对于病入膏肓的他,只能期待奇迹出现,奇迹不是无数次地出现在我们所生存的这个世界上吗,那么它怎么就不能降临在我们这个家族,降临在我的四爸身上?

接到老家打来的电话时我也认为这次的回家会和以往的探望一样,我们寒暄几句,聊聊四爸的病,或者避开病不谈,说一些农事,说一些家事,说一些令人开心的事,在心中祝福四爸早日康复,我的四爸仍然会顽强地活下去。

四爸的房门敞开着,土炕下站着或坐着一些本家长辈,或者说话了,又或者没说,只是静默着想事儿。自然他们我都很熟悉,本该一一问候,可我顾不上这个,我甚至踮起了脚尖,避开一个个脑袋,努力地寻找着重病中的四爸。

临着窗户的土炕上,我终于看到了他,他还在与死神做着最后的抗争,闭着眼,偶尔一声轻咳,面容消瘦,一脸的蜡黄,与上次去医院探望时已判若两人,我不禁眼中一涩,倍感心酸,我的四爸曾经是多么精神、干练的一个人啊......

院子里,暖暖的太阳照着,土墙以及地上泛着淡淡的金光,有些耀眼,这是冬日一个晴朗的日子,这本该使人心情舒畅的日子却伤感充盈。女人们已在灶间忙碌,男人们则散坐于各个角落,默默地抽着烟或是轻声地相互打着招呼,说着一些无关紧要的话,他们都在试图回避四爸的病,或许他们来时也若我一样只是抱着探望的心理,他们也没想过或者不愿想这种病在走到极端时的结果。

我体会得到众人此时的心情,我虽然也希望这仅仅只是一次探望,探望而已,它与永别无关。可是面对四爸身体的现状,却又不得不客观地正视这个问题。一一打过招呼之后,我便与堂弟伟一起去县上购置棺木,为四爸的后事做准备,以免到时手忙脚乱。 

    整个途中我们很少说话,各自想着心事。从村子到县城不是太远,开车一二十分钟即到。棺材铺不多,也就那么几家,且基本上都在城西,这便少走了许多冤枉路。堂弟伟原本是木匠出身,对判断木料的好坏及制作工艺的优劣上算得上一个内行。几家转了转,了解了一下行情,价钱基本也差不多,于是选定一家仔细地挑选,不厌其烦地讨价还价,终于办妥了这件事儿。忙碌使得伤感似乎淡了,甚至也忽略了即将拉回的棺木本是给自己的亲人准备的,他瘦弱的躯体将被安放在里面,从此我们便两界相隔,再也见不到他,也听不到他的声音了。

棺木拉回家的时候,六张菱形的白纸已经相互衔接着分贴在了敞开的两扇门板之上,四爸与世长辞了!厅堂中支起了一张窄窄的单人床,他静静地躺着,一床红色的小被盖着他,脚上一双千层底布鞋;一方黄色的手绢覆在脸上,看不到他的面容,薄薄的一块布竟残忍地隔开了他与他的亲人;小床外侧已摆好了灵桌,一朵橘黄色的火苗在蜡烛顶端跳跃,檀香也燃起了三根,袅袅地飘着蓝烟,双道林纸铺开从桌沿垂下来,上面一个大大的“奠”字,所有的一切都是在向世界宣布:一个人将从此消失于我们的视线,他的音容笑貌,他的言谈举止也将渐渐地沉淀为活着的人心中一个记忆——或许有一日我们会忘记了他吧?

说真的,那时的我并不怎么伤心,虽然永别已经成了一个无法更改的事实,但是在内心深处我还不能接受,不愿接受或者也可说我从来就没想到过要去接受这样一个事实;我还没有做好准备,我也不知道该做怎样的一种准备才可以去接受它,我还不能相信它在我没有准备的情况下已经成为了一个事实。总还是想着下次当我回家,当我再次走进四爸卧室的时候,他仍会热情地招呼我,即就是因生病而不得不躺在炕上,他也会将斜倚着被卷的上半身努力地前倾,对我说:啥时候回来的呀?桌上有烟,自个取...... 

    七八个人合力将棺木从车上抬下来放在了在院中,堂弟伟终归做过几年木匠,没让大家失望,他的选择自然也换来了一声声赞叹。等到围观的人渐渐散了,我便开始准备刷漆上色。细细打扫了内外灰尘,刮了腻子,天气虽然晴朗,但终究是冬日,当天不能彻底干透,下一步的活暂时也就没法做,便和堂弟强一起去了墓地。

在农村,传统的土葬依然盛行,而且随着经济的发展、收入的不断增加搞得愈发隆重。作为后人,生活富裕了自然也就想让自己的亲人走得风光一些,“住”得更加安稳一些,在另一个世界也过富裕的生活。墓室的建造由原来掘坑之后临壁凿窑而不加修饰发展到现在气派的砖箍墓、水泥墓,人世间建房所用的琉璃瓦、瓷片、地砖等在这儿都给派上了用场,工程复杂了许多。如此复杂的工程自然得请工匠,有了工匠,材料还得备齐,边干边看,偶尔缺了什么就得及时给补上,除此之外主人家也不必操多大心;我被分配负责棺木的粉刷,但这活一次又完不了,一遍过后得等干透才能砂纸打平整了再刷第二遍,偶尔也会上墓地转转,大多时候基本也闲着,作为孝子的我们在最初的几天并不是很忙。

从四爸合上眼的当天晚上开始,白日里仅系着勒头布的孝子们这时都得是一身缟素,然后分跪于灵桌两侧,四爸的孩子——我的堂弟印打着了火机,白纸在铁盆中腾起了火苗,烟气夹带着偶尔飘起的纸灰奔着屋顶徐徐而上,女孝子开始起了哭声,男孝子在默哀中等着盆中的火苗渐渐弱了,行三叩之礼而后起身。

这是从亲人故去一直到下葬,每晚必须进行的一个仪式。烧过纸之后,至亲孝子原则上是不能睡的,要守灵,怕猫、狗之类惊扰了亡魂;村里也有人会来,我们这儿称之为看丧,看丧一般都是打麻将或者甩扑克,目的也是造出喧闹的气氛,使喜欢夜游的小动物望而却步,也可使守灵的人不至于因为长夜漫漫而困倦。四爸在村中的人缘不错,前来帮忙的也多,看丧的也多,无形中为孝子们减轻了负担,实在困得不行可以轮流着找地方休息一下。

    下葬的前一天下午主人家开始忙碌起来,搭棚、租炊具,桌椅板凳、碟碟碗碗一时间摆满了整个院子;乐人、厨师从各个方向聚了来开始为明日的丧事、宴席做着准备工作;大门外的灵堂搭了起来,出殡用的花灯也在门前摆置停当,静等着亲朋好友前来吊唁。稍事休息之后一声凄凉的唢呐音飘了出来,紧跟着其它的乐器声也纷纷汇入,挂在门前树上的大喇叭震得嗡嗡山响。

孝子们不能只是勒头布了,从下午开始一直到第二日送葬彻底结束都得是一身雪白的孝衫。穿戴齐整之后,一部分跪于灵堂两侧,前来祭奠的亲朋好友鞠躬行礼,孝子们叩头答谢之后由管事人领入家中设宴款待;另一部分,我的堂弟印捧着牌位打头,大家伙跟着一起去拜祭众位已故的先人。

灵堂、哀乐、雪白的孝衫以及不断传出的哭声,这一切又一次在提醒:四爸已经故去,已将随同先祖们静躺于村北的墓地,也将像他们一样慢慢地在亲友的心海中淡忘,淡忘至只有清明才会想起……

夜渐渐来临了,街道两旁悬挂着的一个个印着大大“奠” 字的白纸灯笼也已亮起,灵堂里灯火通明,正中摆着四爸的照片,还是以前的模样,虽没有笑,但依然慈祥,相框上一朵黑色的小花开得正盛,两绺穗子垂下来,将四爸框在了里面。两旁烛火摇曳,中间檀香袅袅。

唢呐声响起,这是从四爸去世直至入土为安之前最隆重的一次祭奠。舅家、姨家、丈人家等一切亲友,不管路途远近,不管家中是否忙碌,在这个夜晚都留下来与已故的亲人作一次庄重的告别,先男后女,小孩排在最后,主持人点名,依次到灵前祭奠。祭奠有一奠、三奠、九奠甚至更多,为了表达对亲人的不舍以及怀念,自然奠的次数越多越好,结束之后,自乐班开始点戏,将祭奠逐渐带入了尾声。

    第二日清晨孝子们在灵堂前集中列队,依次走过四爸的身旁,与他做最后一次道别。四爸躺在深深的棺底,他安详地闭着眼睛,他以六十岁年轻的生命抛下了他奋斗了一生的世界,抛下了家人,绝情地赴了极乐,留下亲人们痛苦悲伤。他在离去的时候怎么就不想想这些人的感受?

站在长长的队列中,我的眼睛又一次湿润了,泪水随即涌了出来,恍惚之间仿佛又回到了30年前,那时的我还是个淘气的孩子。伯父已搬至村中新家,我的父母以及三爸、三婶均在外工作,我跟着爷爷奶奶同四爸一家住在村东那个有着地窑的独院中。小姑还没出嫁的时候,也常带我出去玩,但我总愿作四爸的尾巴,紧紧地跟着他。

在我的记忆中,他最初是民兵,那杆三八大盖枪偶尔就搁在家里,还有柄带鞘的刀,当然这是我喜欢跟着他的原因之一。其实我有杆红缨枪的,而且枪头还是铁铸的,不是后来我们上幼稚园时练习用的那种木制枪头,那是早年祖父为了防土匪找人打造的,可是又怎能和四爸的那杆相比呢?有次他不在的时候我偷偷地把枪拽到了院中,四爸回家后,是骂我了?打我了?而今早已不记得了,残存下来的记忆中却只有爱,我想那时四爸对我该是宽容的、疼爱的......

    四爸后来做了生产队的拖拉机手,我也就时常能够坐他的车出去玩,当然那种坐车的喜悦是现今的孩子无法体会得到的,在当时我们偌大的一个家庭还没有一辆自行车的情况之下,能站在由自己的亲人驾驶的机动车上,心情自然激动,并且在小伙伴中总有一种优越感,他们只能趁我四爸不在的时候偷偷爬上车厢去玩,而我却可以无所顾忌地坐在驾驶椅上,去试图转动方向,虽然并不能真的开走,但却已羡煞了多少儿时的伙伴啊.....

村庄之外的另一个村庄,它是死寂的,没有生气,没有作为一个村庄应该具备的一切特征,没有“阡陌交通,鸡犬相闻,”没有“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居民们紧闭着各自的家门,坚守着自己小小的院落。有莽撞的鸟雀或许会来,有懵懂的兔儿或者田鼠会来,它们疏忽了它的死寂,当然它们也早已习惯了旷野的死寂,或许它们也厌倦了,但生存于大自然中的它们又不得不面对,即使偶尔发了一声喊诉说心中因这死寂而起的幽怨,也会露出十二分的不安。

我的爷爷就住在那儿,我的奶奶也住在那儿,以及我们在哀怨的唢呐声中送来的四爸他也将住在那儿,他同样也要去慢慢适应那种死寂,就算偶尔有鸟雀的欢鸣,就算偶尔有鼠、兔的折腾,那又能怎样,它终究是没有生气的,没有真正的家的温馨与欢乐。

那一排排隆起的坟堆宛若一幢幢颠倒了天空的地窑,它们没有窑门洞,没有出路,它们是一个个像极了地窑,或简陋又或金碧辉煌的“牢”,只是在地窑的崖背上立一块碑予以说明,这碑就是居所的门牌,是仍旧在这个世界上艰难生活着的后人们寻觅他们的标志……

    在哀乐声中起灵,十字街口摔过纸盆之后我们便不再停脚。纸活已先一步用蹦蹦车拉去了墓地。送葬人员一律步行,乐人领头,其后奠桌,再其后则是灵柩,男孝在前扯纤,女孝在后相随,缓缓地向墓地行进,向着那从来都不愿谈及的村庄走去。

几日的悲痛已使得人的神经变得麻木,有想着心事的,有说着闲话的,有意无意地避开了此行的目的。这时最辛苦的当是抬灵的人,传统的做法是抬起就不能放下,一直要走到墓地,若是路程远点,非得体力极好的人方可;现在则不同,少了许多讲究,包括这“抬起不能放下”抬灵的人也多,中途可以轮换休息,况且灵车的底部有轮子,平坦的路上便会推着走,也就省了不少力气。渐行渐近,那新翻起的一堆黄土终于呈现在了人们面前。

黄土堆的旁边便是四爸的新家,那深陷于地下的坑穴,箍成了窑洞的模样,也像人世一样贴着瓷片,铺了地砖,打扫得干干净净,一切都是崭新的,却又让人难生亲近之情。它的这种崭新是冰凉的,没有感情可言,它是残酷的,它充满饥渴地仰头望着,它将要吞噬掉我的亲人。

棺木徐徐而下,推入了窑中,没有陪葬,我的四爸与我的祖父母同样艰辛劳作一生之后赤裸裸地离开了他的后人,离开了他温馨的家。工匠封了窑门,本围在墓穴四周的孝子退后,凄凉的唢呐声响起,前来帮忙的村民们手中的铁锨划出了一个个弧线,一团团黄土被扬起,洒下,在空中散成一片片土雾,相互交织在一起,密不透风地向着墓穴,向着新砌的窑门扑了下去;花圈、纸活在墓穴前方几米开外的地方腾起了火焰,灰烬携着一缕淡蓝的烟,夹带着一声声若爆竹般的脆响重新定义了这村庄之外的村庄新的一天;身着白衣的孝子在火堆之后跪倒一片,已至麻木的悲痛因那腾起的火焰、飘洒的黄土又一次被唤醒,男孝低头垂泪,女孝起了哭声。

随着墓穴中的土一锨锨地增加,一寸寸地升起,看不见了窑门,看不见了墓穴,墓穴之上隆起了一个崭新的土包。多年之后的某一日我们走入这二次建起的村庄,在心里努力回想着四爸的模样,一步步从村口酝酿着自己的思念之情,压抑着自己失去亲人的痛,寻觅着曾经在凄凉的唢呐声中,在飘着纸烬的火堆之后,在黄色的土雾堆积之下成就的土包它已经杂草丛生,或是迎春花儿疯长,它与四周其它的坟墓一模一样,当然我们竖了碑,碑上还写着四爸的名字,它是门牌,我们不怕找不到它,可是找到了又如何?我们叩不开那门,那门的背后,也若这整片的墓地一样——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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