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终于撕裂了那抹阴云,挺了挺身,战兢兢地挂在了天际。
世界添了一丝光,但却并不怎么亮。夜幕之上除了这淡淡的月辉,没有另外一种可使人分辨事物的东西,天色依然很暗!
父亲的脸在云的眼前却很清晰:冷峻、执拗。如此的一张面孔所做的决定它自然也应该是无法改变的。
云便叹了口气,低下了头,在那一忽儿他忽然感到生命是多么的可贵,多么地值得珍惜,可是......
面前那方土坑是小了,还是大了?却也无关紧要,或大或小总能盛得下自个已死的一颗心了。
云的心里忽然生出了一股豪气:爹,给碗酒喝!
给你带着呢!爹变魔术般从腰间取出一个水壶来——那是云的兄长海从队伍上逃回时带的,比家中所有可盛水的陶罐、陶碗要高级的多,云曾好多次想据为己有,均在父亲冷峻的眼光中无奈地缩回了自个满含渴盼的手。
看着那水壶,云觉着自个受了有生以来最隆重的待遇,他忽然感到手有了一丝颤抖,或者......那颤抖的手是爹的吧?!
水壶异常沉重,父亲身旁海的神情也异常沉重,他怯怯地看了眼父亲,又看了眼兄弟云,想说什么,却终于没能吐出一个字。
云晃了晃水壶,有一滴酒便钻了空子,跳了出来,将自个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云浅浅地笑了一下,父亲不一定看到,海也不一定看到,看到了也不一定知道这笑它代表着什么。
辛辣的酒经嘴跨喉一路欢快而下,咚咚下咽的声音仿若一曲催行的战鼓——他知道自个该走了。
他跳入了土坑,躺下去蹬了蹬腿,伸了伸脖子,展了展胳膊,均不能触及四壁,却也不大,很合适!云对他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一个杰作非常满意,这样躺着,仰望苍穹,虽然现在的苍穹不是很美,月亮不怎么明亮,但也该算是一种惬意吧?
夜幕上不知何时钻出了一颗星星,月辉依然很淡,对星星的出现谈不上嫌恶或者好感,任其在本属于它的天空中跳动着。
云看着这忽然钻出来的星星,看着它的跳动,这跳动也是在呼唤自个起步远行么?这夜,这月,这星星……好了,不想了!
爹,动手吧!云说。
世界忽然便就静了,随之一声叹息不知出于何处,不知出于何人,震着云的耳鼓,震着父亲的耳鼓,震着海的耳鼓,海握锨的手颤了一下,不禁又抬头去看父亲的脸。父亲将手中的铁锨掂了掂,插入身旁的土堆,躬身铲起一锨黄土,铲得有些吃力。
细碎的土粒宛若忽然而至的一场雨,一点点地洒向了坑内的云,尘土的空隙,云在这并不明亮的夜里奇迹般地发现了爹眼中的一点泪光。他舒了口气,闭了眼,他的世界也便就此拉上了帷幕。
云算得上方圆十里的一个奇人!他在武学上有很高的天赋,而且又特别的勤奋,至于他最终达到了一种什么样的境界,后人自然无法知道。庄里曾经见过云的几位老人也不怎么会描述,对他最高的赞誉就是:云在与你闲聊的时候,随意地一纵便可跳上屋顶。
刨了一辈子地的云的父亲则认为,他的儿子云所有的力气都应该使在做务庄稼上,所有的汗水都应该洒在黄土中,然后看着慢慢生出的嫩芽一日日长大,开花,举穗,而后收获,这才是正道,而云的所作所为与那提笼遛鸟的纨绔子弟却没什么两样。父亲看儿子的眼神总是疼爱中夹杂着恨其不争的悲哀。
云因此不太喜欢自个的父亲,甚至总想着与其背道而驰。父亲是庄里出了名的倔头,云在性格上偏偏又随了父亲,也是相当的倔,他甚至在父亲“倔”的基础上还要追求一种倔的极致。
那次云其实也不一定非得死,归根结底也许就因为两人的“倔”,使得彼此没了可下的台阶,最终走向了极端。
云动了拿走那斗麦子的心思时,确实是因为自个太饿了,况且家中还有同样饿着肚子的父母兄长。久旱无雨,那年地里的庄稼可谓是颗粒无收,人们在饥饿中激发出非同寻常的智慧与勇气,所有能吃的不能吃的都与嘴巴做了亲密接触,可这又怎能和麦子相比。
云拿了麦子,麦子最终却并非归了云的家。云的父亲在送云上路前吃的晚饭仍旧是可以照见月亮的稀饭,云的父亲甚至还没看到那斗麦子它到底什么样。
麦子被云分成了十几份偷偷地搁置在村中年长的,或是有小孩的人家的窗台上,当那几户人家晨起发现那包麦子的时候,有一瞬还以为是上天的恩赐,他们甚至仰着头有了想感谢一次上天的冲动。可这所谓恩赐的结论并没能维持太久,当日下午庄里就传开了:大财东家丢了一斗麦种。毋庸置疑这窗台上的麦子就是那斗麦种的一部分,而因为是麦种,无形中又使偷盗者的罪行严重了一分。
方圆十里只有一个人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完成这个所谓壮举,这个人就是云,只有他有这么大的能耐。
月儿还未升起,天空中零零散散挂着几朵云,人们因为怕饿早早地钻进了被窝。山庄的夜没了狗吠,没了鸡鸣,甚至虫儿也懒得出来,夜还没深却已很静。
云蹲在父亲炕前的地上,咬着旱烟杆,牙缝间随意地挤出了一句:是我干的。父亲就是那时摔坏那根烟杆的,那是云的祖辈传下,传至云的父亲时就已变成了家中唯一一件老东西。父亲从云的手中拽出,用力地掼在地上,一声脆响之后,世界复又归了宁静。父亲反抄起双手,面向着门外,时间停滞了。
屋内静得可怕,而这静很快就被那双膝叩地的声音打碎了。云跪在父亲的身后磕过三个响头,依然那么随意地吐出一句:爹,我知道该咋做了,您老保重。而后长身而起......
父亲本抄于身后的右手忽然前伸,嘴也跟着动了动,却终于一声叹息,将头扭了过去。
站在门外的海想去拦忽然走出的弟弟,又想去劝正在气头上的父亲,犹豫间云已掮起镢头、锨冲出了大门。
父亲蹲下身子捡起已摔碎了玉石嘴的烟杆,摩挲着,忽然又像想起了什么心事,吸了下鼻子,掀开炕上的竹席,扯出一张微皱的纸,撕下一绺儿,从烟袋里捏出些烟末洒在上面卷起一根纸烟,蹲在了地上,一下一下敲打着火镰,终于一点耀眼的红开始在黑暗中跳动,跳动……伴着这跳动升腾起一缕缕看不清颜色的烟气,缓缓地飘向屋顶,终于淡了,散了,那点红奋力地又跳了几下,被父亲的手指碾灭在了地上。
父亲缓缓地站起身,到了院里,在墙角捞起一张锨递给海:嗯,带上。
海扛着铁锨垂着头随父亲走到地头的时候,那方土坑有了点土坑的样子,云在坑里忙碌,黑夜里看不大清,但他一定流汗了,他听到了父亲与兄长的脚步声,他没抬头,也没吭气。
那时月儿还没升起,暗淡的天光照着,当然不亮;海知道对于犟脾气的父亲所做的决定他是没能力改变的,对于同样已经倔得出了名的兄弟他也没办法说服。云是他的亲兄弟,也是父亲的亲生儿子啊,海嗫嚅着想劝父亲,他不知道他的父亲能不能听到他的话,会不会因他的话而改变主意,他是从小怕了父亲的。
海偷眼去看父亲时,几朵阴云悄然升起,又遮去了些许光亮,不过那初升的月儿正在与阴云做着殊死之搏。父亲的表情很清晰,海不知道那表情代表着什么,父亲看着前方,反抄着手,身前的土坑,站在土坑旁的两个儿子似乎在那一刻都与他没有任何关系。
海希望时间就这么停了,永远都不要有下一刻,那么他的兄弟就会依然和他们在一起。
父亲还是开口了,他保持着他的神情,保持着他看前方、反抄手的动作,只是嘴微微地动了动,声音也小,听起来很遥远,很模糊,却又偏偏那么清晰可辨:云,该上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