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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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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6/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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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复存在的地窑

我常常怀念建于村外,独门独户曾经的家,怀念家中的地窑。

地窑在作为住宅的时候还没有地面之上的院子,当有了建有面对面六间厢房的院子后,地窑也便逐渐地被废弃不用了。

我出生于厢房之中,玩耍于宽敞的院子之内,与这座地窑的关系本不是很密切,却总是莫名地怀念着它,不能将之轻松地舍弃于记忆之外,我想总有它的原因吧!

在这房屋林立的平原之上,如果哪个家里有地窑,或者正在住,或者曾经住过,就算地窑有着冬暖夏凉的优点,就算是请了技艺超群的师傅,且在整个挖掘的过程中操作得又是如何的细致完美,而建起之后的样子又是怎样地让人叹为观止,也只能说明一个问题——这家的日子不够宽裕,至少在打窑时他们是无力建房的。地窑,终归是一种类似于动物的穴居之所,只不过美观一些、敞亮一些罢了。

地窑区别于一般的窑洞之处就在于名字中所包含的这个“地”字。它是处于地下的,施起工来比那种在地面之上选一处土崖直接开挖而成的窑洞多了一道工序,但只要有人手,有力气,这两者都不必为木料担忧,不必为砖瓦发愁,省去了许多开销。若不是太讲究,窑洞用土坯封口,留出个一人多高的长方形门洞,门洞一侧再开扇小窗,这小窗也简单,几块不依不靠,竖起来的土坯就成了窗棂,光亮就从土坯的缝隙以及敞开的门洞中照进来。若是面南,若正好逢上正午,投进去的光自然会在地上跳动,裹着一些淡淡的细尘一路攀升。门也不讲究,但肯定会漂亮一些,用绳子或铁丝将粗树枝绑成门样大小的框架,再找细枝条依靠着主框架编制而成。不用锁头,仅用门环扣起,只挡君子。一贫如洗的家,没有小偷会惦记,家的温馨却一丝不减,照样可以温馨满满。在生活拮据的情况下凿几孔窑洞作为安身之所,当为首选之策。

我们村恰处平原之上,无崖可凿,地窑是不得已而为之。祖父母有四个儿子,而造这地窑的时候他们正有一身使不完的劲儿,况且这多出来的些许工程与即将拥有新家,拥有各自的窑洞,拥有一个独立自由的空间的那种幸福相比,这又算的了什么?

但即便有我的长辈们饱满的热情以及浑身的力气,单靠自家这么几个人来完成如此浩大的工程还是不行的,纵然有肯下苦的亲戚朋友帮忙也不成,还得请专业的师傅、专业的小工方可。那时做这种活儿的,吃苦耐劳的河南师傅居多,祖父当年请的也是河南人。

不同的方言,不一样的劳动号子,流着相同带着咸味的汗水,一场为新家而起的工程就此开始。

说起来简单,其实不然。在当年缺少机械操作,大小活儿均得手工完成的情况下,工程之大可想而知。建地窑首先得凿地为坑,因为要开辟一处地下的庭院,自然不能太小;而且要临壁凿窑,自然也不能太浅;长方或正方,还得修得十分的规整。然后根据地方的大小,根据用途的不同转圈儿凿几孔或大或小的窑洞。为了落雨时节院中积水的排放以及生活污水的处理,免不了还得有口渗井。

我们家的地窑南北长约五丈,东西宽三丈有余,深两丈以上。打窑师傅划线开挖,初始还算轻松,但随着越来越深,也愈来愈艰难,顺着逐步成形的大坑的一侧,贴着新开出的土崖,一条之字形的台阶也在逐步形成,一点点地向下伸展,直到大师傅所定的天井院的深度方才停止。运土工具则是一根根扁担,两端各挂着一个竹篾编就的簸箕,小工们掮着扁担,抓着簸箕沿着粗糙的台阶空担而下,到挖出的土堆前弯腰顺势一铲便可装的八九不离十,若是还嫌未满,旁边自会有人为他再续上那么一二锨,而后复转身拾阶而上,如此一点一点地将黄土运至坑外,颇费时间,也颇耗力气。祖父以及我的父辈们自然也忙碌其中,挥汗如雨。不过我想他们在建造这座地窑的时候一定怀着满腔的热情与激动,他们为自己的新家,为自己的梦想而奋斗,这种奋斗虽然辛苦、艰难,但同时也一定是令人快乐的。

有了敞亮的天井院,地窑的崖背上距边沿三尺左右还得有圈约一人高的围墙,防暴雨倒灌,防野物或小孩亦或夜行的路人不慎跌落。围墙内再栽上野酸枣,任其自行繁衍,最初或许零零散散,稀疏可数,渐渐地愈生愈多,最终笼罩了天井的四壁顶端。春来自然绿叶摇曳,夏初缀满黄绿色的小花,秋季捧出红彤彤的果实,甚是可爱。而这种带刺的植物又可以防贼,也能固土,不至于时间久了,遇雨水的冲刷出现滑坡毁了窑洞。

渗井的旁边,祖父栽了一株核桃树,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它最终或许会高过地窑的深度,将一树碧绿竭力地托向天空,宣泄生命的顽强。在夏日它会和崖背上的酸枣一起给予这地下的庭院更多的阴凉,更不必说秋天的累累硕果了,它是完全有资本骄傲的。核桃树是地窑天井中唯一的一棵树,或许也是包括其后建起的地上院落中的第一棵果树。老宅的果树很多,前院的石榴、杏儿、苹果,墙外的梅李、枣子、桑葚,地窑崖背上后来还长起了一棵核桃。这地面之上的所有果树,它们都高高在上,将自己的果实很轻松地就捧在了主人面前。不说崖背上那棵最晚种植的核桃也已经开始挂果,单就前院的几棵便已使我无暇它顾,又怎会想起深藏于地窑天井中的那棵呢?这或许也是我没能记住地窑生活的一个原因!

天井院的正东是一孔宽敞的大窑,这是当年祖父母的房间,若真要以“房”来论,可称其为上房,靠里的土壁上开挖出一条缓缓上行的坡道,直达地面,是这地下院落的出口,也是进入它的唯一通道。大窑的左侧有孔小窑,是父辈弟兄四人后来开挖的,家中的水井便凿于此处。院子的下首也就是西面打出两孔大窑,而南北两面因为略窄,均一大一小,如此或大或小总计八孔组成了这座窑洞庭院。

祖父母有六个孩子,四男二女,自然要分开住,况且祖父当年决定开挖这地窑时一定想到他的四个儿子以后也会成家,当然得多备几孔才对。几年之后儿孙满堂,祖父坐在小凳上咬着他的旱烟管,看着降生于此的孩子们在天井院中嬉笑打闹,祖母在灶间忙碌的间隙也会时不时瞅一眼院里,他们的眼里都充盈着疼爱、关怀,那是他们的希望也是他们的骄傲!

随着生活的不断好转,几年之后祖父和我的父辈们终于建起了地面上的庭院。伯父成家另辟院落住进了村中,此后,十年之内,除伯父外的弟兄三人也都在村中有了他们独立的院子。或许祖父母也曾想到终有住新房的一日,却不曾想到会那么的快,也不曾想到儿女大了不但会有自己的小家,而这小家也并不一定非得共存一处,有可能而且最终真的脱离了他们曾经耗费心血得以完成的地窑以及其后建起的那所院子。虽然新家的房屋高大明亮,院子也宽敞规整,却毁了他们儿孙满堂同居一处,其乐融融的一个梦。

当我咿呀学语的时候,地窑已经基本上只作为存放杂物的所在。仅有一孔小窑还做着我们这个小家的厨房,直到我入学随母亲去县城同住方才将那灶房也舍弃了。

我是祖父母带大的,入学前在这有着地窑的院落中欢笑、奔跑,无忧无虑地过着自己幸福的童年。父亲在省城上班,为了将路费省下来贴补家用,回来的次数相应要少一些;母亲在离家十几里的县上工作,来回方便,单位休假自然要回家。若是回来,必定会在这小窑中忙碌,要为她的宝贝儿子做一两顿可口的饭食,这也是天下母亲挂在心上的一件大事儿,我的母亲当然也不例外。

对于这个从母亲口中听来的作为厨房的小窑我是真没一点印象的,至于在其中发生的与我有关的那些故事更是彻彻底底地沉入了记忆的死角。能够想起的最早的一个画面是母亲牵着我的手从地窑中上来,坡道尽头的左侧便是祖父母的厨房,那时小姑还没出嫁,四叔父还未成家,他们正围坐在一张小桌旁吃饭。这个画面中我的祖父母,我的小姑、四叔父、我的母亲和我,以及同时涌入其中的还有几只本踱着自信的步子因为我们的出现受了惊扰忽然腾身而起的鸡,卧在厨房门口一直打着呼噜佯装瞌睡的猫,甚至台阶下一群小小的觅食蚂蚁也欢快地加入进来,这一切同时定格为一个画面,且随着岁月地更迭不但没有被遗忘竟然愈来愈清晰。

从那短短的坡道一步步走出地窑时,母亲牵着我的手。之所以要牵,一定是我那时还小,走路不是很稳,一个人从地窑上来母亲自然不放心!祖父母正在吃饭,说明这是一个饭点,那么我应该就是从那孔充当厨房的小窑里走出的,或者已经吃过了饭,又或者淘气了,推了碗非要像平日一样和祖父母他们围坐于同一张饭桌。小时候的我一定特别犟吧,母亲拗不过只得将我送出了那孔小窑。

我忘记了小窑里的样子,却记得那个高约尺许的木质小凳,凳面儿是在一个直径约一尺二三的树干上横切下的一块,厚约两寸,开卯加上三条腿,刷了红色的油漆,还算漂亮,却谈不上精致,但若是和家中曾有的小树根座具相比又堪称上品,即使另几个也装了三四条腿看起来像模像样,且高出许多,又都可唤作凳子的东西也不能与之相较。

母亲说这是父亲初学木工时为这个家打的第一件家具,也是专意为我打制的一张饭桌。我想父亲在制作它时,在准备将其作为一个礼物送给他儿子的时候一定倾注了浓浓的父爱。它没有如今那种即使最拙劣的玩具也能带给小孩的无法抵挡的吸引力,也没有现在精致美观的家具给人的那种舒适满足感,但一定因为它的诞生,而使这个家庭中每个人的心海都曾漾起了一个不小的波澜。懵懂的我或许还不会说声谢谢,或者以其它的方式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以及对父亲的爱,但一定开心的笑了;母亲因为我的开心自然也会快乐;而父亲因为自己的勤劳和对孩子的疼爱产生了这一快乐,他又怎能不为此激动呢?

我虽然不记得在这小凳上吃过饭,甚至也忘记了曾放置小凳,作为厨房的那孔小窑的样子,不过我可以想象一下:母亲从单位回来天色一定晚了,若是在宽阔的院子里或许还能看到夕阳将坠时的最后一抹余晖,但那消亡前的挣扎又能坚持多久?小窑面北,它肯定比对面的窑洞要早黑那么一会儿,夜的黑很快就吞噬了黄昏带给小窑的那一点光亮。挂在窑壁上的煤油灯也不一定因为黑夜的来临就点起,灶膛里熊熊的火焰完全可以暂时替代那忽明忽暗的灯盏。

厨房很简陋,因为家庭条件的原因应该只有炉灶、案板,勉强够用的锅碗瓢盆,一个快见底的陶质面瓮……当然我刚说的那个父亲为我做的小凳也应该在。那么胖乎乎的我一定就坐在那只小凳旁,一手摁着空碗,一手摆弄着勺子,勺子磕打着粗瓷碗,奏出了一曲悦耳的渴望,眼巴巴地望着忙碌的母亲,嘴里不断嘟囔着:要饭饭!母亲一下一下地拉动着烧火的风箱,吧嗒吧嗒的声音在小窑中回荡,在整个天井院中回荡,被浓浓的夜气压着,它飞不上去,无奈地撞击着阻碍它的每一个物体,所撞之处都还它一个音符,这音符便就凑成了一首歌。炉火被那歌声催动着愈加兴奋,若一朵朵转瞬即败,刹那又开的花儿顽强地在灶膛口绽放。有暖暖的、橘红的火光正映在母亲的脸上,母亲很美!

我的关于这座地窑的记忆其实是零零碎碎的,除了在母亲的陪伴下站于地窑的出口外,有次还偷偷地去看过四叔父在窑里养的蝎子,不过母蝎很懒,况且并不怎么好看,可能也就只看过一次,那时我已经大了,七八岁应该有了吧?!还有就是在坡道上摆弄自己的玩具小车,当时手边还有一个红把儿的小锨,那也是玩具。此外便似乎再没有与之有关的记忆了,但我想这个地窑处于我在其中生长十年之久的庭院之内,我与儿时的玩伴——我的堂弟也一定在天井院的核桃树下观察过太多的昆虫的精彩表演;在几乎已经没有了印象的众多窑洞中玩过弹珠,捉过迷藏;还将弹弓的橡筋尽可能地拉到极限,仰头在树叶间寻找过可能栖息的鸟雀;或者又好奇地翻出过大人们早已弃之不用的破烂,认真地挑出各自喜欢的东西,把它当个宝贝似的藏着掖着,搁这儿不放心,放那儿又怕给弄丢了,如此甚至纠结好多日子。

有着地窑的老宅终究没能留住祖孙三代。它没有生命,不能言语,对于主人的决然放弃无动于衷,当然它也无力挽留。

祖父母带着他们的孩子为了建起那处院落,在绿草盈盈的田野扬起第一锨土的时候或许就有过一丝遗憾或者矛盾,又或者不甘心,甚至将其一直保留到彻底地搬离那个地方。那淡淡的一丝无法确切定义的情感一直在心里压着,他们与子女从没讨论过,也没说起过,但一定在内心深处也渴望着重新回到群居的村庄,抛弃那所老宅,但最终的搬离却是不得已而为之。

上世纪八十年代,地下水突然上升,为了安全,整个村子统一搬迁,重新规划。父亲兄弟四人均在新村中有了独立的院落,出来进去开合着各自的家门。祖父母曾经四子同居一处,热热闹闹其乐融融的梦至此彻底破灭。其时祖母已过世两年有余,祖父也日渐衰老,起居饮食由伯父照料。

村中几个低洼处成了惹人喜爱的小池塘,塘边又逐渐生了黄绿的芦苇,有了呼朋引伴的水鸭子,有了游来游去的小鱼儿,夏日里更是集聚起一群群孩子在那儿嬉笑打闹。直到今天我仍然感到困惑,忽然涨起的水中怎么就会有鱼呢?那时的我们却无暇探究它存在的原因。小伙伴们去捉,我和堂弟也去捉,那些鱼儿全然没有河中鱼那么狡猾,甚至不必准备什么捕捞工具,只是双手一掬便能将其随随便便地捧出水面。

我们家的地窑同样积了水,也成了一个缩小版的池塘,它也应该有水鸭子,也应该有小鱼儿!我与堂弟从村中的新家一路奔跑着回到老宅。踩着青草站在崖背上俯视着曾经的天井院。核桃树在我们搬离时已经伐倒,运走,水面一览无余,已泛绿,若一块碧玉静静地躺着。有蜻蜓在其上翻飞嬉戏,忽然又停在空中,透明的翅膀因为扇动的速度太快,而给人一种一动不动的假象,它的飞翔技艺比鸟儿要高出不知多少倍。当然也有累的时候,一根努力向上的草茎虽然还嫌纤弱,蜻蜓却落得无声无息,轻巧自然。不用细想就知道水里肯定有许多小虫,它是蜻蜓的食物,当然它也可以是鱼儿的食物,却不曾见到有鱼儿跃出水面。

我们到村里的池塘中捉了鱼,又极小心地将它们投向那一块碧玉,那碧玉果然不安分,绽开了一圈圈波纹。鱼儿在水中摆摆尾巴,就像人类离别时伤感的挥手一样,却又太过坚决,没回头,瞬间便消失于那一汪绿波里,不知所踪。

水底有八孔窑洞,当年我的长辈们将其掘得尽可能的深,以求能有一个宽敞的居所,如今都给了那些小鱼儿,它们可以像我与堂弟一样在那里面捉迷藏,但即使那游戏再怎么有趣,也总有厌倦的时候吧?其后的某一天,某一时刻它们必定会浮出水面,吐几个泡,蹦几个高,我们的地窑自然会又一次有了生机。

这是我最后一次踏进我们曾经的院子。满目狼藉之象,没有了一丝家的模样。六间厢房早已拆除,进门左侧的柴房、羊圈、狗窝也已面目全非,紧贴着北墙我和堂弟曾将捏好的泥人晾晒其上的猪舍也已没了小瓦铺设的顶,没了门里门外的皂角、洋槐,没了祖父母房间门前的那棵高大的椿树,没了前院枝繁叶茂且更容易唤醒人味蕾的众多果树,没了许多东西。一所院子从兴盛到衰败仿佛就是转眼间的事儿。

脚下的地窑虽被水充盈,周围却没生出芦苇,依然被密密麻麻的酸枣树环拥着,只是增加了更多的杂草,且一直蔓延开去,淹没了通向院子的那条还算宽阔的土路。原本嵌着黑漆木门的门楼只剩矮矮的两个已被草儿覆盖的小土堆,那土与曾经守卫院落的墙壁残迹相接,弯弯转转,或高或低,都成了草儿生长的温床。虽然那草还不是很高,还不是很壮实,虽然曾经被一家大小无数次踩踏的地面和喊着号子使出十二分力气夯打出的土墙的残骸,它们的瓷实坚硬抑制了草儿的生长,但总有一天会将那个院子的所有土地重新接回田野。

几十年后当我拿起笔怀念曾经那个院子时,最后一次所见的破败也不会有了吧?!或许在春日已生出了绿汪汪的庄稼,在夏初开满饱含希望的小花,在秋季捧出丰硕的果实,在冬季又以另一种萧杀演绎它的沧桑与无奈。

那让我魂牵梦绕的院子,那留着祖父母几代人同居一处的梦想的地窑是否还在?即使水退了仅留一个看不出本来面目的坑穴,那也可以寄托我一丝怀念之情啊!

偶有小孩在其边上玩耍,会去猜测这坑穴曾经的原貌吗?会想到曾经咿呀学语,蹒跚学步,且在其后的日子里又欢快奔跑于其中的我么?

或许那坑穴也已不在,若是某一日我忽然故地重游,该怎样找到我曾经的家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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