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的村子没挨着河,也没傍着湖,即使一条小的不能再小的小溪从中流过,那也一定特别的有趣,但也没有!倒是有那么一个蓄水池,村里人称其为“涝池”,勉强弥补了没河,没湖亦没溪的遗憾。春、夏、秋三季也会碧水荡漾、遇风而皱;冬来它还要结起厚厚的冰层,宛若一面镜子,煞是好看。不过也有天旱的时候,被迫坦露出龟裂的池底,将自己所有的不美好委屈地曝露于天下。但这样的情况很少,我们也就有太多的时间将思绪沉醉在这缩小版的湖里。
建涝池的主要目的是为了防旱;其次则是饮牛、饮马,还有羊,甚至包括了所有渴了的能够自由行走的家禽家畜。当然它也可以用来洗衣。没有河流为之续水,也不可能为其专门打出一口井来。水是天然的,天之甘露。落雨时节,村民院里的积水通过水道流入门前的小渠,再与路面上蔓延而下的雨水汇合,一路欢唱着从北至南奔入这早就等待已久的涝池,这不就有了一汪惹人喜爱的池水了么?
东面与涝池隔着条宽阔的土路,一片白蜡树小林,它所处的位置同样比村子略低,自然也不存在缺水的问题。白蜡树的叶儿总是墨绿,腰杆挺得笔直,一副自信满满,唯我独尊的模样。却不给它长大的机会,我也从来没有看到过它长大之后的样子,不知道是否也能参天。每当有锨把、镢把那么粗时,总会有人将其砍回家做了农具,或者慷慨地送与邻村的亲戚朋友,又或者偷偷地带到集市上去卖,换俩零花钱。它们最终的用途都是一样的。
涝池岸上也有树,它当然不寂寞,虽说在各个不同的季节总会有不同的喧嚣与热闹,但有了绿意的渲染自然更能将其发挥得淋漓尽致。北岸是有树,这个我记得!南岸是否也有?却早忘却了,涝池已经消失多年,无法再去实地考证,其实这也无关紧要。但一定有绿绿的草,该开花的季节定然还会蹿出无数的小花,同叶子一起与北岸粗壮的柳树的绿相呼应。柳树在冬季以外的其它季节均会长发飘飘,绿叶摇曳,至于秋末的些许转黄,倒也无伤大雅。它是永远都不服老的,永远都是那么爱美,注重仪容,不管其所处环境如何恶劣,树龄如何之大,总要竭力地固守着年轻时候的靓丽。
冬日虽欣赏不到两岸的绿意盎然,却也有它独有的特色。小时候的冬天很冷,不像现在那么委婉、羞怯,以至于忘了自己的本份,全然没有一点作为冬该有的样子,说它是深秋,我觉得似乎也说得过去。
那时候的寒假总是特别的“寒”,不过确实清闲、自由,对于我们这些已被关进笼子,受着学校约束的小孩子来说,寒假包含了太多说不尽的快乐,这其中自然也有着与涝池相关的故事。当我们穿着厚实的棉衣出现在涝池岸上时,当晨起第一缕阳光温柔地照耀在水面的时候,涝池它俨然一面平整的镜子,灿灿然反着光,坦然地敞开胸怀迎接着我们。结实的冰面,不用担心它会猛然塌陷,所害怕的只不过是不慎摔倒惹来同龄孩子们的取笑。
小心翼翼地一点点挪动着双脚,若是侥幸不倒,即使才走出了短短的一截,我们马上就有些忘乎所以了,发一声喊,便不管不顾地冲上前去,脚步还有些凌乱,身子自然也歪歪斜斜,在光滑的冰面上虽然努力地保持着身体的平衡,但依然跌跌撞撞,几欲跌倒,于是心颤的惊呼、兴奋的呐喊,开始无拘无束地从涝池升起。
没有专业的教练,没有漂亮的冰鞋,却也没那么多的讲究,若是嫌那布底的鞋子滑起来艰涩了,一只脚踩个砖块,另一只在后面一下一下蹬着冰面也可以开心地滑出好长一段来。摔跤那是常有的事儿,就算不小心摔了,也不痛,有厚实的棉衣护着。在这光溜溜、洁净的冰面上不用担心会沾上什么污秽,站起身来拍拍屁股瞬间便忘了摔跤的尴尬,快乐又重新开始。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过去,漫长的冬、饱满的快乐,涝池宽容地任我们在其上肆意地打闹嬉戏。太阳却渐渐地暖了起来,说实话,春来得其实一点都不快,可它终究还是来了,而我们还沉醉在冬的浪漫中呢!
春从梦中清醒过来,睁开它惺忪的睡眼,羞涩地望着冬日赋予世界的一片萧杀,开始呼唤起可象征春天特征的所有东西。它的使者燕子从南方归来,远远地就看见了涝池,当然也是因为往日对它的留恋与不舍。在水面上轻轻掠过,衔起了一只小虫儿,还是去年那样矫捷的身姿。小草努了一把劲,发芽了,顶着嫩叶一寸一寸地站到了你的面前,还是去年的模样,还同去年一样让你不得不感叹它的顽强;杨柳又怎肯落后,也披上了一袭青纱,那纱的颜色,鲜嫩而迷人,却又极不安分,好像就几天的功夫便又深了许多,且编出了数不清的小辫儿,或静静地垂着,或因一阵风而翩然舞动,世界又一次生机勃勃了。
最末的一池积雪早已沉了底,转而化为一汪清澈的水,春日偶尔的落雨也要来凑热闹,淅淅沥沥,带着悦人的响儿,一池水又那么自然地涨起,盈盈欲溢。天还不是太热,岸上的脚步声却是愈来愈频繁,涝池在冰融后稍事休息,热闹从春日又慢慢地拉开了帷幕。
不知谁家的小媳妇已在柳荫下开始洗衣,当然不会就她一个,瞅瞅,左手抓着装衣服的盆沿,卡在腰间一路说笑着不是又走过来了几位?看到了,相互打个招呼,在涝池边上找一块易于踏脚的地方,笑闹着打趣几句,然后一边扯着闲话一边开始了手中的忙碌。洗衣是很少用洗衣粉的,被称之为“洋碱”的肥皂在那个年代也是个稀罕物。况且村东头的皂角树本来就是天然的洗涤品制造者,而成熟的皂角各家各户都已经攒了不少。那时候这种树很普遍,一个村子也不会只有一棵,我们家就有,它正对着大门,很是粗壮,树干上嵌着一根手工的大扒钉,那只叫大黄的狗当年就拴在那儿。
日头懒洋洋地迈着步子,却也不会停歇,不知何时已趴在了西边的天际,默默地注视着我们的涝池。晾在青草上的衣服也已经干了,静等着主人将其收回家去,或许第二日便会穿上身,于是场畔上,或者中巷头的石碾旁你就会看到有那么一位身着整洁的小伙或者老成持重的大伯活跃在那里。当然也可能是一个穿着浆洗的干干净净,抻得平平整整的印花袄子的大婶或小媳妇正在向村外走去,或者是赶集,又或者是走亲戚。
东家的一群羊在主人的呵斥声中挤挤攘攘地走了过来,等这涝池在眼里猛不丁地呈现,它们忽然便精神头十足,紧跑几步,一字排开,迫不及待地将嘴探入了水中;西家劳碌一天的牛不用你催自己便挤了上来,它们不陌生,互相瞅那么一眼,注意力还依然停留在池水之上,吧嗒吧嗒的喝水声透着一丝惬意,我想这清凉的池水定能解除它们一天的困乏吧!
当羞涩的春一日日变得开朗,柳叶从娇嫩的小芽到嫩黄直至最终彻底的转为墨绿,那墨绿又极为夸张地风中秀了自己的俊美,季节的时钟又敲响了夏日的闹铃。除了牲畜依然要来饮水,洗衣的还是要来洗衣,晒了大半天暖暖的却又不失清凉之感的池水也吸引了一个个顽皮的小孩子,他们能将瓦片甩出,一弹,再弹,复又弹,在水面上几次的弹跳之后落在对岸的草丛中,一只虫儿恰恰探出了小小的脑袋,忽然受了惊扰,急急地又缩回头去。
涝池里是没有鱼的,却有青蛙。其实早前老师都不知已经强调了多少遍:青蛙是益虫,是益虫,要保护的!可偏要从家里找出根竹竿,系上线绳,绳头再拴上点棉絮,在水中蘸湿,捋成一个倒锥形的小团,而后举着杆子轻轻地让那棉团在青蛙眼前抖动,宛若一只笨拙的小虫儿迷失了方向,青蛙果然上当,一跳将它含在嘴里,我们的竹竿也紧跟着挑起,青蛙却非常执拗,不会轻易松口的。小时候没想那么多,青蛙的这种笨拙正好遂了我们的愿,我们因着这轻松地俘获开心地笑着,长大之后再回忆这事时,方才觉得当初的做法是多么的不应该,对于青蛙我们曾经是多么的残忍!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青蛙的执拗或者说是笨拙倒很值得我们去学习,对事业怀着不放弃的决心成功的机会也才能更多一些。
打水漂是快乐的,钓青蛙是快乐的,同样玩水它也是快乐的。一旦有人忽然生了游泳的心思,提出下水的建议,水漂自然不能再打了,怕伤着别人;青蛙也不能钓了,吵得不行,它哪里还呆的住?
我们的快乐很快便迁移到玩水上,转变得那么自然。胆小的站在岸边没膝的水中,双手胡乱拍着,击打起水花,自娱自乐,或者分成两组打着水仗。胆大的且已经掌握了游泳技能的孩子则在涝池里已游了好几个来回。岸上亦聚起了围观者,有喝彩的,也有不服气准备脱了衣服跃入水中一较高低的,一时间热闹非凡。
杨柳墨绿的树冠向四下摊散开来,粗大的枝干傲然地斜架于涝池上方。不知谁家淘气的孩子攀缘而上,将身体悬于空中,双手交替着一点点地挪到末端,然后“噗通”一声跳进水里,溅起了一大片水花,于是一种新的玩法又诞生了,一种新的快乐方式又开始在孩子们的世界里流行。
秋季的涝池似乎并不那么吸引人,这跟天气渐渐转凉,有了明显的早晚有着一定的关系。水自然不适合再下了,夏天的那些游戏基本上也给封存了起来,等着下一个夏日再重新开启。偶尔在涝池边看着平静的水面也会打个水漂,也是一弹,再弹,复又弹,也会落在对岸的草丛中,秋虫儿比盛夏更加谨小慎微,急急地收腿缩脚躲得远远的。
天气虽然转凉,但距数九隆冬还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去年冰层上的嬉戏,还在记忆里沉睡,这时候还不一定想起,也无暇去想,若有闲暇我们还有许多事情要做。
秋是收获的季节,即便是小孩也都开始忙碌起来,在田间帮着大人们收秋掰玉米。养牛的人家会赶出一部牛车来,但大都是一辆兴起还不是太久的架子车。家家户户的成员分工明确,掰的掰,拉的拉,倒也不慢。拉回的玉米剥了壳,留那么几片叶子,再或者六个,四个,又或者两个一组编在一起,而后垒成一座座黄橙橙的玉米塔,静等着晾干,加工成香喷喷的玉米糁,熬粥就咸菜,香着呢!
除了玉米棒子要运回家中,玉米杆也要剁下扎成捆拉回来,整齐地树立在门前的开阔地上,晾干了再打成糠,这是家畜冬季的主要饲料之一。而在没打糠之前却是最佳的捉迷藏所在,叶子青春时的那种扎人的感觉已不太明显,我们也早忘了掰玉米的时候不慎划破手臂或者脸庞的疼痛感,在玉米垛中钻出钻进,忙得不亦乐乎。
忙碌的间隙也会流连于院里院外挂满硕果的那些果树,或者再去田里刨人家遗漏的一二只红薯……算起来秋天的事儿还真的很多,似乎也真就没了闲暇去看一眼静处于村头的那个涝池。
涝池便有些寂寞了,不过晚间秋虫还是会在岸边的草丛中低吟,白日依然有家禽家畜前来喝水,直至天气彻底地冷下去,迎接一个新的冬天的到来,又开始一轮与涝池有关的快乐,而后春,夏,再到秋循环演绎各个不同季节的不同故事。
这种快乐在我的成长过程中其实也没维持几年,因为地下水位的突然上升,村庄迫不得已整体搬迁,新的村落没有涝池的规划,而原来的涝池距离新家又太远,去的次数也便渐渐地少了。当偶尔走到那儿时,却已是芳草萋萋,很难辨认。其后的某一日又有勤快人将其开垦了,播种了,也长出了与原村落被夷为平地,重新划分之后所生出的那种壮实的庄稼,涝池终于被彻底地淹没于农田之中,开始渐渐地淡出我们的记忆,淡出村庄的记忆。
我们以后的孩子若是没有大人提起,他们是不会知道那儿曾是一个牵动着多少人心弦的快乐所在。没有了涝池,他们站在自家门前对河,对湖,对溪的向往也便无处寄托,又依照什么来想象河的壮观,湖的沉静以及溪的活波?
当然他们有画册,有电视,有无所不能的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