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试图捉一只蜻蜓来玩。它就落在一棵青草的顶端,草茎也不怎么粗壮,却特别的高,纤弱得似乎随时都会跌倒。蜻蜓居然站得很稳,大大的眼睛看着我,当然它看的不一定是我,它看着的该是它的世界,我只不过是那个世界中一道小小的风景!它的双翅展开,尾部一上一下地动着,很是惬意。
其实我也知道无法捉住它,就算有与我站在一起的堂弟帮忙也不行,祖父说过它可以眼观六路,而且飞无定向,无法确定它受了惊扰之后将逃向哪儿,可我还是蹑手蹑足地靠近,像以往生了这种想法时一样。果然,我又一次惊动了它,也像曾经无数次想接近它们时一样,它直直地向上飞起,那种“飞”称之为“升”或许更加合理,升得令人不可思议,而后忽又向一旁斜了出去,我奔跑着去追,当然这其中也有我的堂弟,可还是一瞬间它便飞得让我们失去了希望,没了奔跑的方向。
我们相视笑了一下,仰头再次望向湛蓝的天空,早已没有了它的影子,蜻蜓或许在某个地方的某一棵我们不能看到的青草枝头又落了脚吧!它的起飞以及自如地改变方向,真像一架直升机。那时的我除了小人书上的图片之外还没见到过真正的直升机,即使好多次望着天空,将脖子仰得生疼也没有,这也是我对蜻蜓充满了好奇的一个主要原因。
它刚刚飞离的青草仍旧在那儿立着,依然纤弱,这纤弱的草就生在已被地下水淹没的地窑崖背上。绕着地窑的那圈矮矮的土墙已经坍塌得不成样子,我们的视线轻而易举地越过它就可看到地窑的天井。没有风,天井中的水起不了波纹,不像镜子,它不清澈,泛着一种看不透的绿意,倒像极了一块温润的碧玉。
这“碧玉”静静地躺在那儿,倏忽不见的蜻蜓应该就诞生于此吧!与我们三年前扔进的那几条小鱼一起?若真是如此,它们有没交往,交往的过程中有没谈及彼此的来历、经历?小鱼来自于村中的一孔被地下水淹没的石灰窑。我一直想不通我们的地窑同样被水淹没,怎么就没有鱼?我们当然希望它的里面也会有鱼儿跃动,那跃动的鱼儿总能令我们兴奋不已。
不清澈的水中当然看不到我们的小鱼儿,况且天井的四周崖壁上原本还凿有七孔窑洞,这使得它们有了更多的去处,不论藏于哪一孔,站在崖背上的我们都不可能看到。当我努力地俯视着水面想找到它们的影子时,它们一定在某个角落玩耍,快乐得忘了一切,又怎会想到我们的到来?也许还因我们曾经的冒犯已生了戒备之心而不愿理我们也未可知。
我想象着蜻蜓幼时是那些小鱼儿的伙伴,它们之间无冤无仇,自然便可和睦相处,一起快乐地生活于那碧水之中。几年之后从水中腾飞的蜻蜓它对水,对水中的伙伴鱼儿有没一丝留恋?应该是有的!所以它在地窑崖背上一棵草的顶端站立,久久不愿离去,它因此也便看到了忽然想念老宅而故地重游的我们。
看着它飞起,飞远,而至最终不见,我们并没为不能捉到它而心生遗憾,它有它生存的权利,我们有我们追求乐趣的自由,而乐趣并非仅此一个!还是像以前一样,当蜻蜓消失的时候,我们已忘记了它曾经的存在。虽然那供其落足的草儿依旧,还在努力地挺着它的腰身,可它不会说话,不会唱歌,不会展开翅膀飞翔,它还不能吸引我们。
那蝉鸣很轻,很弱,没有引起其它同类的共鸣,况且这只有草儿与麦子繁衍的地方也不是它们活跃的最佳所在,但在这静寂的夏日午后,在蜻蜓飞走之后,在我们失去追逐目标的短暂茫然中,它却显得那么清晰,很容易就听到了它的鸣唱,但身处于一片被穿不透的绿所覆盖着的旷野,我们无法知道它具体藏在哪儿,在哪个不易被发觉的地方诉说着它的欢乐或哀愁。已经没有了树,蝉喜欢栖息的所有树早已被伐倒并运走,甚至深埋于土的根也没放过,一个个或大或小的坑穴羞涩地将自个裸露在地上,岁月的风、凌厉的雨已使它们彻底地变了模样,而这变了模样的模样还要被草儿遮盖。
那蝉儿从曾经高大的树上爬下,在土中生长发育,它一定有一个美丽的梦,梦想着三四年之后一个明亮的夏天像它的母亲一样歌唱于枝头。它在漆黑的地下练习了无数次,它怀着饱满的热情,怀着对光明的追求,怀着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以百炼成钢的身躯终于踏入这绚烂多彩的世界,它寻找着曾经的那棵树,它要在上面将一生中最值得炫耀的年华挥霍掉,可是再也找不到那棵树,那棵与其它众多或高或矮的树一起不知所踪。它在洞穴旁的草丛中仰望着蓝天诉说着它的无助,当然它的翅膀有了足够的力量后可以腾空而起,去另一个地方寻找枝繁叶茂的树栖息,甚至住腻了之后还可以继续寻找下一棵,但是它一定想念着曾经的那棵养育了它将近一年的树,它现在的歌唱或许就是为了那份感情。
站在老宅门前的我们又何尝不是?三四年之后因为对它的怀念又一次回到了那里。
地窑崖背上的那圈围墙破败的不成样子,一旁老宅的围墙同样残缺不全。风雨的侵袭,人为的破坏,没有了主人的老宅,若砧板上的肉,任其宰割。或大或小的豁口让原本束口儿守卫着这个院子的门失去了作用,从哪儿都可以进去,从哪儿也可以出来,偌大的院子没有了秘密可言,一切均曝露于天下。曾经佑护着木门的门楼只剩下了两堆几近连接在一起的黄土,黄土之上一棵棵杂草生机勃勃。
没有了原来的黑漆木门,我们不必叩动门环,不必拍打门板,自然也不必推开那厚重的门扇,已经没有了门扇可推,即便如此,却也并不能轻松地迈入。拆除木门与房屋之后,遗落的土坯、砖瓦以及坍塌的土墙使原本平整,每日被祖母打扫得干干净净的院子变得坡坡坎坎、崎岖不平。我们拨着荒草,小心翼翼地寻觅着落脚之处。
每一个曾经的建筑,不管是我们居住过的房屋,或者厨房;又或者为猪羊囤积饲料的柴房,或者为猪羊垒砌的圈棚,所有的一切都只剩下了看不清模样的根基。那对着大门搭起的狗窝,连同旁边皂荚树被挖掘之后遗留下的土坑(那棵树上曾系过一只叫大黄的狗)一起随着土墙的坍塌没了一丝痕迹。
墙角的鸡架也没有了,当然那被风雨冲刷,人为摧残得低矮残破的围墙之上也不可能再搭起一个,况且那些鸡们已经在另一所崭新的院子里低头觅食、引颈高歌,它们已习惯了新家,或许早已忘了曾经生它养它的地方了吧!
没有了曾经展现这个院子生机的那些树,宽敞的院子令我们感到茫然,身处其中,没有了目的,没有了方向。院子正中那棵高大的椿树它的根自然硕大,包裹着它的坑穴自然也大,那堪称巨大的坑穴我们竟没能找到它。曾经真的有那么一棵椿树么?真的有一棵绿荫如盖,常常栖息着鸟雀的椿树么?它曾经是我高兴了踢俩脚,生气了也踢俩脚的受气包,当我再次想看看它的时候,它在哪儿?
那将椿树夹在中间的六间厢房拆走了所有能二次利用的砖瓦木料之后,已经所剩无几,这所剩无几的一部分有的高过荒草,勉强还能看到,有的沉入了草海非得拨开那一丛丛绿才能看到它的样子,但也早已不是原来的样子。
进门左手柴房、羊圈及废弃了皂荚树下的那个之后二次重新搭起的狗窝旁边,曾经垒过一堆不知从哪棵树上伐下的枝干,它凌乱的枝丫伸出来指着从旁经过的每一个人,可没人理睬,大人们似乎忘记了它的存在,直到我们彻底搬离那所院子。那上面无数次地落了雀儿,落了可以展翅飞翔的多种虫儿,爬过蚂蚁、爬过蜈蚣……一切对它忽然有了兴趣的生命无拘无束地在此展示过自己的强大,宣泄过自己的快乐。
上面当然也落过蜻蜓,肯定也不止一次。也像站在包裹着一池碧水的地窑崖背上时一样,我们傻傻地去追过它们,也想象过那些蜻蜓是一架架飞机,那一架架飞机之上承载着它们的梦,它们的记忆。建于旷野,独门独户刀把形的院落,它的角角落落充满了田野的气息,蜻蜓自然追寻着熟悉的味道飞过了院子的所有地方,我想也包括那棵椿树,椿树长长的枝干或高或低地伸展,一定有一个,或两个甚至更多个枝条之上落过蜻蜓,它们站在上面俯视着院子,也一定看到了曾经奔跑于院子中小小的我,那么我会不会出现在它的梦里,或许那梦醒来即忘;那么我会不会留在它的记忆里?可那短暂的生命,娇小的身躯又能存的了多少,又能够保存多长时间?那少之又少的记忆终会消失在时间的流里,无影无踪。
地窑崖背上,站立于青草之上的那只自然没有关于我的记忆,在地下水涨起之时我们就舍弃了院子,舍弃了地窑,舍弃了充溢于窑中孕育着它成长的那池碧水,舍弃了曾经飞翔于我们头顶的那些蜻蜓。在我们不曾来过的三年里,它们或许也在渐渐生出草儿的院子里徘徊过、留恋过、等待过,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失望过。又或许拆房、挖树的动静已经惊扰了它们,早已逃到了别的地方,同时也将这那院子的所有记忆带到了别的地方。
那站立于青草之上的蜻蜓,它的母亲或许因为对老宅太过痴情,它留下了孩子在那汪碧水中,它将对那所院子的所有情感都交付给了孩子,好使使其得以延续,它让它等待着院子曾经的主人,等待着出生且成长于院子中的我重新归来。最终飞出水面,长着同样透明的翅膀,同样大大的眼睛的蜻蜓它与重回老宅的我素昧平生,它的梦中不可能出现我,母亲留给它的记忆在三年漫长的岁月里或许早已忘记了,它小小的脑袋装满了它自己的世界,又怎能容纳母亲所留的那一丝愁呢?
它的记忆里没有我,同样,那在蜻蜓飞走之后以一个弱弱的声音唤起了我们注意的蝉也是。
老宅后墙之外是一条大路,不知哪年已铺了柏油,平坦而宽阔,此时我就站在这条路上,我看着那曾经竖起围墙来保护一家人安宁的院子所在的地方,那儿已没了围墙,没了房子,即使我与堂弟在搬离院子三四年之后重回这里追赶了蜻蜓,听了蝉鸣,没看到那椿树挖掘之后大大的坑,踏进的那所仅剩下残破墙基的院子也已经没有了,它同周围的田地一样被果园同化,找不出原来的一点影子。
其实最末一次拜访老宅之后,我就知道它迟早都要变成这个样子,迟早都要成为我心中一个无法疗愈的伤,只不过这个伤生得久了,埋得深了,数十年中我竟从没感知到它的存在。这一片展着青翠叶子,挂着鲜红果儿的树,它们在我曾经生活成长过的地方挤搡着,炫耀着,肆意地展示着自己的生机,淹没了我儿时的所有,牵动了我心中那个深埋已久的伤,我仿佛听到了我与堂弟站在那面对面的厢房之间,站在那已没有了椿树的地方因蜻蜓而发的一声轻叹,那声音不大,草儿没动,尘土没飞,碧水也没起一丁点波纹,一切都那么平静,却不知为何竟振落了多年之后的我一滴伤感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