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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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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3/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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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的事

守着一株炊烟,领着一群整日里无所事事的家禽家畜,我的长辈们远离了村落,掘一方地窑天井院将自己安置于喧嚣之外,却又斩不断与那个村庄丝丝缕缕的关系,每日里依旧进进出出。

那些跟着他们来的生灵们不得不开始坚守那个院落,它们很少出去,它们没有出去的权利与机会!猪有猪窝,羊有羊圈,鸡倒是自由一些,可以踱着方步从南至北,从东往西,但同样飞不出那个地面之下的院子,当然也给它们安置了歇息之所,一根胳膊粗的树枝横搭在某个墙角,距地面一米来高,勉强算得上“高高在上”。

这所有的家禽家畜的天空从此成了一个小小的长方形,日出到日落用不了多长时间。地面之上的人们早就看到了旭日东升,而地窑中的它们在早已明亮的世界里却迟迟见不到太阳;夜来得也是缓慢,太阳跃过了西边的崖背边缘好久,而距离黑夜却还早,它们还有大把的时间用于生命的挥霍。

天井院的四周,傍着崖壁有七八孔窑洞之多,曾经肯定有一孔做了它们的居所,为其遮风挡雨,它们各自守着一角。当初挖掘地窑天井的时候祖父必定也早已做好了安排——最初还没有地面之上的院子,自然不能将它们弃于荒野,那些羊啊、猪啊,或者鸡也只能委屈于此。

因为人口众多的缘故,窑洞固然不少,但各有各的用途,它们可能真的就同居一处,同居一处的它们或许会彼此爱护,和睦相处,但也可能为一口吃食弄得鸡飞羊叫猪哼哼,满院嘈杂。祖父那时还年轻,脾气自然不会像老了时那么温和,恐怕会随手操一根棍子来解决这场纠纷;祖母可能不动手,但也许会喊一声粗口来规劝它们,这也是很自然的事儿。

在这嘈嘈嚷嚷的生命群体中应该还有一只狗,或黑,或白,亦或黄,也可能是一只无法准确定义其颜色的花狗,这取决于祖父准备养狗时的喜好与心情,或者他的朋友家,又或我们哪个亲戚家的狗生了一窝什么色的崽。对于一个独门独户的院落只要有一只狗看家护院即可,没必要计较它的花色和体型,它们每一只都会随时仰望崖背,捕捉任何一种可能带来危险的声音;都能冲着来访者质疑问询,极高调地向世界宣告自己对主人的忠诚,这是它们与生俱来的能力以及上辈给予的传承,不用再后天学习。

那只在地窑中守卫主人安宁的狗我其实并没见过,或者见过却因为自己那时年龄太小的缘故而忘却了,或者它就是后来的那只大黄,只是因为某段记忆的缺失或者错误使我无法想起罢了。自我记事时,就已经搬到了地面之上的院子。地面之上的院子自然也应该有一只守卫它的狗——也确确实实有一只!黄色的,祖父唤它大黄,祖母唤它大黄,大家也都这样唤它,这其实是一种很随意的取名之法,就像黑狗便叫它黑子一样,一个道理。

我不知道大黄具体是哪一天加入这个大家庭的,是地面之上的院子建起之前,还是之后?或许曾经问过长辈,但新奇的东西太多,它们都需要儿时的我去记忆,小小的脑袋又能容纳多少?偶有遗漏也在所难免。只记得不知是谁说过它是被四爸的半个馒头领进了这个家,至于它在走入这个家时是否曾经穿过有了地面之上的院子才有的那两扇黑漆木门,这其实无关紧要,总之它从此开始守卫着我们那个家。

它的到来与那馒头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但并不能因此便将其强行地归属于我们家或者家中的某个人,然后无条件地去服从。作为小主人的我与它之间的关系当年就谈不上融洽,甚至有段时间还莫名地有点怕它。

我曾经说过祖父没给它拴链子,它可以自由地行走于这个院子的角角落落,当然它也可以跟着家庭中任何一个成员走进那个喧嚣的村落;或者一声招呼不打,独自出门去拜访那些同类,然后在它乐意的时候再回来,回来的早与晚也没人会为此提出任何异议。世界对于它依然广阔,有一日烦了、倦了,随时都可以离开,然后重新无牵无挂地浪迹天涯。但它终于没走,最终还将自己的命丢在了距离我们家仅数步远的公路上,它躺倒的样子像个空瘪的麻袋,紧紧地贴在了那儿。

大黄走了之后不久我们又迎来了一只黑狗,祖父果然唤它黑子。祖母却唤它大黄,那是因为一种习惯或者对曾经的大黄的思念而产生的错误,祖母在她有生之年就这么一直地错了下去,并且错得那么自然,也似乎是理所当然。后来的狗也便有了两个名字:黑子、大黄。它呆在固定的地方,出不了黑漆木门,更走不进喧嚣的村落,即使这刀把形的院落也没能彻底地走遍——祖父没给它自由!他怕它会在某个无法预知的时刻步了大黄的后尘。黑子最初就拴在冲着黑漆木门的皂角树上,后来迁到了进门左拐的羊圈旁边,那儿也垒着一个狗窝,或许曾经还住过大黄吧。

相对于村中的群狗,相对于可以自由来去的大黄,黑子是孤独的。虽然这个角角落落都充盈着温馨的院落有养育它的主人,或者祖父,或者祖母,或者四爸……但他们都很忙,难有闲暇去琢磨一只狗的心理;有隔墙而居的山羊,它在咀嚼食物的间隙莫名的一声“咩”也不见得是在和狗打招呼;北墙根的猪整日里总是嘟嘟囔囔,它们是天生的碎嘴,所发出的每一个音符当然与狗无关;至于从身旁偶尔经过的那些鸡们,它们天生就怕了它,一声轻啼或许也只是内心惊恐的表露。而黑子与这些终于从地窑中搬至地面,而且都有了独立的住所,可以尽享阳光温暖的家禽家畜们本就没有共同语言。养它们的目的是让其肥硕,然后牵到集市与买主在袖管里以彼此伸出的指头来决定它们的价值;或者逢年过节恰又生活宽裕,也可能在一声哀鸣后被端上饭桌。而黑子则和曾经的大黄一样肩负着看家守院的使命,这在它的一生中都居于首位,什么都不能将其更改,黑子也从未忘记。

黑子也可能有兄弟姐妹或者朋友,即使少小离家,脑海里保存不了多少记忆,但总有一些东西是不能忘记的,亲情、友情尤其不会!不过它的亲人或朋友不一定就在我们村。况且因为铁链的牵绊,它再怎么跳跃,伸长的脖颈永远都高不过巍峨的土墙,竭力的呼喊亲友们可能也无法听到。但村庄的狗们可以,村庄的狗们发出的声音它也可以听到。那独门独户的院落距村庄本就不远,它可以很轻松地将收集到的声音原封不动地抛向村落。

村庄里每天都能听到狗叫,这也是乡村区别于城市的一个鲜明特点。从村东到村西,从日出到日落,甚至偶尔的一声轻微的异响也可能唤起睡梦中的它们嫌弃的呐喊,那呐喊声在夜间听起来格外的真切,驾着夜气飘荡,要飘出很远。可能是夜归的村民无意的一声轻咳唤醒了它们,可能是仗着三只手而行走于夜的黑中的毛贼激怒了它们,当然也可能是其它原因。但谁又能保证不是狗的一声因感慨而起的嘟囔呢?那嘟囔传递的信息或许是童年时与家人同居一处的美好留给它的记忆;也或许是成年后一次独立而为的壮举令它激动不已;或许是忽然想起了白日里的某一件事而让它兴奋的一声窃笑,也或许是忆起了往日的一段情而使其郁闷的一声轻叹,等等等等……这些都可能引起同类们的共鸣。它们不像人类听了别人的故事而以手掩口,神秘兮兮地再传于第三者,且在传的过程中还要添油加醋、夸大其词,有事它们会大声地说出来,没有忌讳,没有心机。当然那些里面可能也夹杂着一两支由心而生的歌,它的旋律是人类所不能理解和欣赏的;夹杂着几声随性而发的轻吟,也表露了一些心迹,同样无法引起人类的关注,但肯定都有着不容忽视的意义。

黑漆木门内的黑子或者曾经的大黄听着那些声音,从低矮的窝里爬出来,展一下腰身,回首望向声起的地方,目光却被厚厚的土墙硬生生地给挡了回来。可以自由行走的大黄白日里或许就见到过那最先发一声喊的同类,它们擦身而过时彼此还看了对方一眼,满满的柔情,它自然是乐意接那一句的;而黑子自打走入我们家黑漆木门就被铁链圈了脖颈,被围墙毁了自由,它肯定有许多委屈、许多无奈,咒骂过铁链,怨恨过那土墙,当然也包括天黑之后便将那所院子束扣儿锁起的黑漆木门。它与众狗陌生,但无法抑制内心的激动。

当村中第一声喊响起的时候可能会发一声与之呼应,白日里的寂寞催促着它必须如此去做。当然它也可能仰起头去静静地聆听,捕捉着那声音中的每一个音符,每一个细节,每一个不同于其它声音的特点,同时在心里迅速地将其与自己记忆中亲友的声音做着比对,看它们是否相同,是否就是!它的记忆里有父母的样子,有兄弟姐妹的样子,有曾经那个富裕或者贫穷的家的样子,它们时时在眼前闪现,在心海翻腾,它根本就没法忘记。它在那刀把形的院落中有吃有喝,看似无忧无虑,但肯定渴望着自由!

彻底搬离那所院子的时候,最先冲出门的应该就是我们家黑子,它蹦着高地在院门前宣泄着自己的兴奋,身旁就是已被上涨的地下水淹没的地窑,黑子的声音越过低矮的围墙,充斥了地窑天井,击打着四壁,在水面上回旋,那水面可能也起了波纹,很美,极具吸引力,但它不会在那儿停留,它当然不会在那儿停留!它要飞得更远。虽然与村庄之间隔着一大片庄稼,但那时的麦子还不是很高,什么都阻挡不了,黑子的叫声掀起了一波波麦浪,很轻松地就响彻在了村庄的上空。它的声音一定唤起了村中狗们的共鸣,只不过白日里太过吵嚷我们没听到罢了。

其实黑子的叫声我们也没听到,我们正在为建设村中的新家而忙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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