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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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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6/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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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物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锥心的痛突然使她有了一丝知觉。滑落时摔折的腿在痛,碰伤的腰在痛,锐利的山石在她的身上划开了一道道口子,它们都在流着鲜血。对于一个满布山石的坑穴,她的不慎摔落能有短暂的清醒已经是一个奇迹。

借着头顶草隙间黯淡的光线她看到了掉落在一旁的手枪,隐隐记得它已经没有了子弹,不过现在有与无似乎也没有什么区别。它曾威慑过汉奸,杀死过鬼子,可是对现在的她,对这并不算太深的坑穴却无能为力:医不了她的伤,也无法将主人送上地面。

她索性闭上了眼睛,不再看它。她想起了鬼子灭绝人性的扫荡,想起了屋顶冲天而起的大火,想起了乡亲们悲痛欲绝的哭喊,想起了子弹呼啸中疯狂奔跑的自己……

她原是想暴露自己以保护乡亲的安全,一边开枪吸引鬼子的注意,一边独自向山上跑去。可受了惊吓的乡亲们竟也紧随身后——谁又敢以生命做赌注,冒然留在村子呢?当然对于疯狗般的鬼子,大山也是一个很好的避难所!

那些淳朴的人们收留了她,使她能够在兵荒马乱的世界中有一处相对安全的地方得以养伤,并笨拙地用自己一生里为数不多的几句谎言去与汉奸周旋,同伪军较量,以农人骨子里的善良竭力地保护着她。可已经没了骨气,丧了良心的汉奸、伪军们早就从他们怯怯的眼神中看出了端倪,稍加打探就知道了她的存在,于是一项窝藏八路、扰乱治安的罪名从天而降,一场因她而起的扫荡在鬼子头目的冷笑声中拉开了序幕。

枪声不断在身后响起,看着倒下的乡亲她无能为力。自责与悲伤使她由最初决然地舍我以活乡亲而变得茫然无措,她已顾不上路面的平坦与否以及方向的正确、错误,在奔入一片荒草丛中时,不慎跌入了这个隐蔽的坑穴。

现在已没有了匆忙而过的脚步声,没有了鬼子叽哩哇啦的喊声以及砰砰的枪响。乡亲们不知逃到了哪儿,是否还能在扫荡之后重新开始他们原本也算不上幸福的生活?或者在她跌落的时候那些淳朴善良的人们就已经倒下了……

有野鸡从头顶飞过,发几声兴奋的欢鸣,不知在说着什么;匆忙而过的山猫无意踢落了几粒碎石,敲打着岩壁簌簌地滑落。它们都有各自的生活,顾不上她;它们也都是最亲近自然的生命,对这熟悉的坑穴早已没了兴趣,当然不会在它的近旁作长久的停留。草丛中的小虫倒是偏执得可爱,没有远大的理想,况且短小的腿脚也走不到哪儿去,一轮又一轮的声嘶力竭持久不息;或许它们感知到了她的存在,或者目睹了她的不慎跌落而心生同情,方才不远离去。这是她目前唯一的伴儿,也是短暂的清醒之后唯一令她对生还存有一丝奢望的原因吧?

颤着手从怀中取出那半枚玉佩,心中也渐渐被柔情所充盈。她想起了恋人掰开玉佩时的样子,想起了他将其中的半枚交给自己时眼里燃起的炽热的火焰,想起了他将另半枚颔首装进胸前的衣袋(那是距心最近的地方)时的神情,他一边装一边说:革命成功了就回来找她,两块残玉便可以合二为一,完好如初;朝阳升起或者夕阳西下,他们相随相伴,说一辈子总也不会厌烦的情话;当然还要生好多个孩子,任他们相互追逐,嬉戏打闹……

她羞涩地垂下了头……

她垂下了头,玉佩在她的掌心。她的五指收拢将其紧紧地拥在其中,贴着自己的胸口——那是距离心脏最近的地方,安然地闭上了美丽的双眼,长久地睡了过去……

击退鬼子又一次冲锋之后,他已经伤痕累累、精疲力尽。头上胡乱缠起的绷带没能约束住鲜血的流淌,很快又顺着额角滑落下来,再次遮挡了他的视线。其实不用细看,身旁所剩无几的战士比他也好不了多少。

几个小时前,他们还一起说说笑笑,回忆着各自的以往,谈论着彼此的现在,还聊了未来,未来无比美好!可鬼子撕碎了还在襁褓中的美,那些被恶魔附身的邪恶者是见不得别人的好的!他们用罪恶的子弹收割了一条条鲜活的生命,而这屈指可数的幸存者最终能否突破鬼子的包围,与先行撤离的大部队汇合?他不得而知,他的战友们也不得而知。敌人是要将他们致于死地而后快的,对拖住自己,使其不能放开手脚大肆杀戮的对手早就恨之入骨,已磨好了刀,擦亮了枪。

他见惯了恶魔的杀戮,无数次领略了鬼子的野蛮,早已不将其放在心上。背靠着战壕从口袋摸出纸和烟末,卷起了一个“喇叭筒”咬在齿间,点燃,深吸一口,一缕泛白的烟气腾起。他想起了那个布包,刚才取烟末时手指碰到了它。他将它取了出来,小心翼翼地打开,几张钞票、半枚玉佩再一次映入了眼帘。他满含柔情将它们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又一一拿在手里疼惜地摩挲。钞票是积攒的党费,而玉佩……他想起了那个让他魂牵梦绕的人儿,想起了她手中的另半枚,它们没有复合的一日了!他与她也是好几年未能见面,掰开玉佩分开保存,原是期待一个美好浪漫的结局,谁成想竟成了永别!

一滴清泪混着血丝、灰尘从脸颊滑落,他在心中轻叹了一声,将它们重新包起,郑重地交给身旁的一个小战士。他想让其代交党费,如果他能安全突围的话;同时他也想告诉他那个被迫无法圆起的爱情,它曾让他心驰神往……

鬼子的枪声又一次打响,炮弹在他们周围掀起了冲天巨浪,他有许多话想说,却已无瑕去说。他看了小战士一眼,抽回手,匆匆检查了弹药的剩余,枪上膛,刀出鞘,将它们重新摆放在自己的作战位置,他要独自扛下这场还未结束的战斗。忙碌中他竟忘了布包的存在,回身对士兵们下达了最后的命令:立即撤离阵地,化整为零,保存实力,再设法与大部队取得联系。他的命令一向是不容质疑的,也是不可违抗的;他的战士也一向是令行禁止,无条件服从的。可这次,他没看到整齐划一的军礼,没听到短促有力的“是”的应答。他们都默默地看着自己的连长。他知道满身灰尘、伤痕累累的他们依然可以敬出一个标准的军礼;他也知道他们不愿接受命令的原因,正像他不到万不得已不会丢下他们一样,他们也不愿丢下自己的连长而苟且偷生!

当他将一个略嫌粗鲁的“滚”字送出口腔的时候,是含着浓浓的爱的。当战士们一步三回头不得不撤离的时候是万分不情愿的!

小战士将布包收起,从此再没打开过。他凭借自己的机灵以及极好的身体素质摆脱了敌人的纠缠追击,终于赶上了大部队,并在其后的岁月立下了数次战功,最终以令人羡慕的身份离开了部队。他的家随其职务的改变而多次搬迁,在搬迁的过程中丢掉了许多东西,却一直留着那个布包。他猜不出连长所给的东西的具体含义,但从他的眼神中他知道它不是普普通通的几张钞票,也不是山野路边捡拾,毫无价值的一块碎玉。它们肯定都有着超乎寻常的意义。它是连长的遗物,他为了能让他们安全突围而独自去面对一众魔鬼。幸存的他又怎忍心将这唯一的遗物随意丢弃?

多年之后,小战士的孩子整理父亲的遗物,翻出了那个布包,打开,钞票还在,玉佩还在。那些钞票早已随着历史的更迭无法换取任何东西,而那碎玉也没能因为年月的久远而增加它的物质价值。像曾经父亲从连长手中接过时一样,他也不知道这两者存在的真正意义。他当然听过有关父亲连长的故事,那是他小时候最喜欢听的故事之一,他崇拜连长,他是他心中的英雄!他曾无数次地梦想着有一日能够像父亲,像父亲的连长一样上阵杀敌,保家卫国。

他的父亲给他讲了许多战斗英雄的故事,他讲到了他们用过的枪、挥过的大刀,他讲到了他们破旧的军装、单薄的军被,讲到了许多东西,却从没提到过那个布包。但它被父亲数十年,甚至一生无悔地收藏,肯定有着特殊的意义!他和他的父亲对这两样东西的认识相同。他将它们重新包起,在其后的某一日又转存于地方某红色博物馆,作为红色档案的一部分向世人展示。

无数的人从它身旁走过。他们看着粗糙的枪支感叹当年革命的艰难,看着破旧的衣裳感叹老一辈革命者生活的艰辛,看着……自然也看到了那个布包,看到了包内的东西,同样也猜不出它们的特殊含义。

那布包以及包内陈旧的钞票、永远都不可能圆起的碎玉承受着世人敬仰或者惊奇的目光,默默地等待着能够读懂它们的人的出现。它们不着急,坚信总会有,一定有!那其实只是短短的一句话,十数个字而已,很好理解:对党的忠诚,对爱情的忠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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