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颗黄豆

我是一颗黄豆，对，一颗固执的黄豆！

我本就有着结实的身体，即使在铁锅里被炒了，在牙齿间“咯嘣”一声也能奏出生命美好的乐章。我圆滚滚、胖乎乎的身材，不用刻意打扮，在农人的掌心里随意地翻滚那么几下，就可换来他们因丰收而生的喜悦。

我觉着这就挺好。却在某一夜与伙伴们一起被强行投入了水中。而那水正无聊地东张西望，一点点的惊扰就能使其兴奋得忘乎所以，果然，它无形的双臂疏忽间就死死地拘紧了我们，热情却又毫无怜爱之心。不过倒没有窒息的感觉，晕头转向中还莫名地添了一丝快意，当然，也只是一丝。可是我想坚守自认为的完美，况且知道它热烈的拥抱会造成怎样的结果——被抱者皮开肉绽，这绝非危言耸听！短暂的迟疑之后我便试图跃出这对于小小黄豆来说无异于深潭的一汪清水，矮身，提气，且使出了平生最大的气力，可终究还是失败了。我与同伴们一起在因水的浸泡而改变，而发出的一声声绝望的叹息中束手无策。圆润的身体渐渐地愈发圆润，圆润得似乎随时都可能撑破坚韧的外衣，曾经引以为傲的倔强不知还能坚持多久，或许下一刻，下一秒，它就不得不蜕变为温顺，你可以说那是温柔，温柔它也是一种美。我却希望那只是浮肿，短暂的，转瞬即逝的浮肿。

我不知道主人到底想干什么，他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好不容易得来的收获却随手将之弃于一汪不可理喻的水中，任其蹂躏。他扔后，转身就走的样子决然而无情，根本就没有半点悔意与遗憾。我们在烈日下被收回，却还嫌不够，又摊在麦场上继续接受太阳的曝晒，难道就是等着有一天再拿出来与水融合，回归曾经？我才不信呢！算了，不想了，既然一切还好，暂时还好，索性……睡觉，顺其自然！

夜之所以神秘在于它的静、它无际的空，因着这静与空方才没有破绽，无懈可击。而站在夜的门外或处于夜的氛围之中却总会身静而神不静，心绪很难安宁，特别是现在的我，如此的处境又怎能安然入睡。既然不能安睡，不妨就拿出一些时间，耗费一点心神认真地，尽可能全面地去考虑一下自己的未来，虽然这所谓的未来我似乎已无法掌控。一丝倦意却不知从哪个角落里冉冉升起，且一发而不可收。我在急于得到一个答案，却又因困倦而无法凝神的相持中几欲跌入梦乡。

一颗脱离了枝叶佑护的黄豆到底还没有未来可言，未来会是怎样，该是怎样？可分明已陷于清水围困之中，摆脱不了，逃脱不掉，即使忽而不慎跌入的梦里也是，我还有没有再去考虑它的必要？这将众多黄豆拥入怀中的清水它到底意欲何为？它做了主人的帮凶，自然心知肚明。它不声不响，表面平静，内心里一定是笑开了花，那笑又隐含着什么？

或者将我们泡软了做成软塌塌的豆腐，那种白白的，又不晶莹，毫无美感可言的东西……噫，我不喜欢这样；或者泡着，泡着，便生出了稚嫩的腿脚、纤弱手臂，那种脆脆的，一碰就折的豆芽我也不喜欢……那么会是怎样的一种结果呢？

我在这静的夜不平静地紧张着，渐渐地这紧张迷失在了缥缈的梦中，忽而真切，忽而模糊，最终彻底地分不清自己是在竭力地思考，还是在无奈地做梦。

后院的公鸡没命地喊了一嗓子，使我从似梦非梦中瞬间清醒过来，我却并不愿醒来，即使那梦里焦虑万分，使我不得安宁，但依稀记得入梦的时候我还有着圆而结实的身体，那是自己不愿轻易放弃的完美。我不知道睁开眼后会面对怎样的尴尬与无奈，一夜的煎熬，肯定会毁了许多东西！公鸡的一声啼唱响彻了四方，但并不尽兴，终于还是抑扬顿挫地唱起了它独有的歌子，循环往复，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它也若我一般的固执！于是唤来了农人，撕碎了我的相对安宁。

残夜还在天际挣扎，它与白昼搏杀，欲一统天下，日落时胜，日升时败，不断地重复着收复与丧失，它的心情肯定是崩溃的，它的悲歌不知道唱了多少年，多少年之前就已经唱哑了嗓子，公鸡的再一次啼唱使其在无休止的大喜大悲中又将无声地隐没于凌晨清新的空气里。

我的主人开始在他的土地上耕作，他背了一辈子太阳，弯腰俯首，携汗同行，我承认他是勤快的。他当然有自己的想法，且按着自己的想法不容置疑地实施着，其固执也若一般。他无暇也没心思去征求庄稼、土地以及手中所使用的农具的意见，自然也不会顾及我的感受，不会告知我此行的目的，可他到底想将我们如何处置呢？

太阳渐渐地露出了头，不过我看不到，一个小小的土块就遮挡了它。倒是有亮亮的光、淡淡的暖倾洒在我的身上，不急不躁，若缓缓流动的水，我感觉到了它的温柔。还记得那些炎热的中午它离我那么的近，一点都不知道怜香惜玉，将其所有的光与热，一点点……不！它是抟成团儿，狠狠地砸向万物，砸向万物中的我。当然那时候的我很忙，还顾不上管它，正用一生积攒下来的所有气力努力地完美着自己。而现在它定然是以一副可爱的笑脸俯瞰着万物，虽然那笑距我太远，但确实看到了，特别是经历了一夜的煎熬之后的我视力尤其得好，感觉也更加敏锐，心情自然也是极佳。可是这极佳的心情并不能长久，一捧黄土便粉碎了一切，它将我再一次推进了黑暗之中。周围的泥土湿湿的，倒也若黎明时的空气一样散发着清新的味道。我不知道这对我是坏还是好？想也没用，便由它去吧。

我又开始进入了梦乡，我不进梦乡又能怎样？周围漆黑一片，除了蹑手蹑脚行走的虫儿或许会偶尔惊扰我的梦，但那不一定是它的本意，大可不必计较；这小小的插曲也可能是一种常人很难理解的美好，它初起时或许很难接受，久之却总能让人为之感动。除此之外世界还算得上安静。睡觉，入梦似乎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儿。却又因方才短暂、朦胧的日照，昨夜的焦虑已渐渐淡去，自然也可以借此机会回想一下自己的一生，或者说是前半生，对于明天我虽然心灰意冷却又莫名地还抱着一丝希望，或者再憧憬一下未来？可我的思路一向都不清晰，又怎能述说得清，又怎有能力叙写虽不壮美却也值得纪念的一生呢？而对于未来身不由己，更是无法预知。

我终于沉入了无梦的梦乡……

梦中，从圆滚滚的身体里竟然真地伸出了腿脚，若自己已经鄙视了无数遍的豆芽，我懒得去管，就权当是睡觉不老实。可它们一路扎根下去，最终还将我整个儿托出了地面，又以一把无形的刀迎头劈落，我被迫从中分开，本就暗藏其中的两片还稍嫌娇嫩的叶瓣儿早已等得不耐烦，雀跃着绽放了开来。太阳正在头顶热切地望着这忽然就变了模样，生气勃勃的我。当然它可能一直在等待，等着我破土而出的一日，那可真难为它了，竟如此的多情！我不知道它等了多久，不知道这一觉自己又睡了多长时间，多长时间产生了如此大的变化？一天，两天，五天？何必计较，我忽然有些感激将我置于水盆，而后又转埋于这潮湿土壤中的人儿了！

我发着疯地生长，急切地想看到自己经历如此变化之后到底会造就怎样的辉煌。我汲取土壤中的养分，吸收着太阳的光与热的同时看着身旁的同类一日日地长高，一日日地退去了稚嫩之气，变得绿意盎然。它们就是我的镜子，我清楚地看到了自己历经磨难之后的模样。我与身旁的绿，与更多的绿，与潺潺的小河一起，与连绵的山脉一起，与湛蓝的天空一起，与那些漂浮其上洁白的云彩一起，当然也包括云彩间因自己为生命的勃发而做了贡献，正沾沾自喜的太阳一起装扮了整个世界。

我开出了一朵朵小小的花，当然身旁的它们也不例外。这一片耀眼的绿本就生机勃勃，却还嫌不够，又以这紫色、淡紫色，亦或白色的绚丽来点缀，使其更加地欣欣向荣。那花没开多久，便被黄绿色的豆荚所替代。而豆荚又生得极为迅速，从小到大，到饱满丰盈也没用多少日子，就开始在烈日下炫耀着自己，也像我当初一样。太阳的臭毛病还是没改，它看到生命即将成熟之时总是容易冲动，依旧将光与热抟成一团，砸向万物，砸向万物中的我们，它的狠没减半分！

我依稀能感觉到因我而生的豆荚们所包裹着的众多黄豆难以按捺的心跳，它们本是我身体的一部分，想什么，又期待什么，我自然一清二楚，那心跳与我曾经相仿，其狂热甚至还不亚于曾经的我。当然这一切都与太阳有关，最初它温柔地将光热洒向大地，且与水分结盟，并肩携手促进了我们的生长，却在收获之时又约束不了本性的暴戾，最终忘了初心，决然地背叛了自己。与水分不合作也就罢了，还竭力地想使其彻底地退出，也正因如此，我们才日渐走向了成熟。我对太阳最终的狠似乎有了新的认识。

一粒粒黄豆在日趋成熟中也变得极不安分，而将其孕育且倍加疼爱的豆荚却渐渐地由青转黄，羸弱不堪，又怎能禁锢得住这一颗颗不安分的心。它们竭力地试图冲破约束，当然有些并未成功，但那种冲动一旦产生便很难停歇。若是有幸撑开了豆荚，它们也不会满足仅从那狭小的缝隙中去偷窥世界，只会愈发地胆大，愈发地无所忌惮。我还记得许多日子之前在烈日下跃跃欲试的自己也是这么的不安分，不禁从心里为他们骄傲，当然这其中也包括着为我自己骄傲，它们因我而生，方才得以与万物争宠。

我曾经引以为傲的躯体，即使很强大，很可爱，可它终归只是微不足道的一颗，与这新生的众多黄豆又怎能相比？我以自己小小的躯体换来如此辉煌的成就，其快乐可想而知。我很想将它抒发出来，用最美的词句，最好听的歌声，可是到底怎样的一种美才能与之相配呢？其实何须费心，那在农人掌心中滚动，以及从指缝间不慎滑落又相互撞击的黄豆们所奏出的声音它本身就是一种美，虽不能震耳欲聋，更无力去响彻云霄，却分明可以撼人心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