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小鱼在石隙间游走,若不细看是很难发现的。那只是因为其深褐色的背与忽然闪现在眼中的一块乳白石头的色彩对比……石头出卖了它,儿子也因此才发现了它的存在。它的存在让他无比的兴奋,竟迈开腿,颤惊惊地试图踏上水中的顽石,以便更加地接近那条小鱼。他的手中正持着一柄刚刚购买的圆圆的小网。他想将其据为己有,这也是我们此行的目的之一。
那石头小得可怜,圆圆的又极不安分,它分明藏着一颗狡诈的心,与身旁众多的同类一起正编织着一个卑劣的陷阱,当然这其中也可能包括鱼儿的参与,而使其更加的完美,更加地让人欲罢不能。或许这陷阱已布置了许久,它正等待着狂妄者的介入。
我不得不有所举动,我很爱我的儿子,虽然他有时候随性而发的举动让我很是生气,但又怎能让其独自去面对潜在的危险?我将他拉到身后,自己拿了网儿去捕捉那条或幸福又或不幸的小鱼儿,内心深处也想带着它回家,家中的鱼缸闲置已久,静默已久,正等着鱼儿去打破那死寂,创造一个缩小版的灵动的世界;我自然愿意喂其可口的食粮,以保持其健康的体魄,矫健的身姿,当然也希望闲暇之时能够坐于一旁,能够静静地观赏——生机勃勃的水草、游动的鱼儿本就是一幅很美的画。
我将网口堵在石隙一侧,开始耐心地等待着小鱼儿落网。那鱼儿果然小,它读不懂我的心思,猜不透我与孩子内心的险恶,悠闲自在地在自己的世界里游来游去,没有一点危险即将来临时的警觉。有那么几次已经到了网口边缘,只一步,哦,对,尾鳍只需一个小小的拨动……不过它没动,也没立刻就走,甚至还有一刻的停留,它在迟疑或者沉思,它一定做了许多猜测,猜测之后又缓缓地转身离开。它或许是意识到了危险的存在,当然也可能是游累后一个短暂的休息,我不能确定,也懒得猜测,只是将网儿竖立得愈发坚定,不敢让它有丝毫的颤动,身子也极力地保持着一个固定的姿势,以免因小小的失误而前功尽弃。
鱼儿或停或走,走得又是或急或徐,但总在那小小的区域徘徊,没有一丝要远离的样子。我知道它已经发现了手指般大小,一晃一晃飘在网中的那粒面包,那面包也透着十二分的诱惑,那诱惑使它焦虑不安却又无法决然地放弃,这应该就是它终究不愿远离的原因吧?!
可它终于还是做了一生中最后一个错误的决断!三番五次地在徘徊、观察之后,小鱼儿终于鼓起勇气,义无反顾地向着面包屑游了过来,果断而迅速,它比刚才快了许多,但又能怎样?纤小的身影,贪婪的唇刚接触到等待已久的饵,我的网儿便跳出了水面,也若它游来时那般果断,于是这可怜的小鱼儿失去了自由。
儿子开心地笑了,急切地将矿泉水瓶擎到我面前,这是我们因出行时疏忽而唯一能用来盛水的容器,瓶口虽小,但也可游进一条纤小的生命。鱼儿欢快地进入,它的面前就是一晃一晃的水面,也若曾经所处的环境,虽然少了些草,少了些石头,自然它也缺少自由,但短暂之间,鱼儿又怎能分得清楚,它扑入得决绝而放松,紧张之后的放松自然也不同往日,只能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儿子转动着瓶子,专注地看着瓶中的小鱼儿,依旧是满脸的兴奋与喜悦:爸爸,鱼儿好快乐啊!
我却蓦然沉默了: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儿子太小,它只看到鱼儿在游动,那游动快而莽撞,很像是因某种兴奋而起?兴奋它自然可能是快乐,可那真的是在宣泄心中的欢悦,而不是猝不及防的孤独,因孤独而生的恐慌;亦或是对自身安危的焦虑,因焦虑而生的悲哀与绝望吗?
鱼儿进入瓶中的瞬间,即使真的快乐,那快乐也是短暂的,从瓶口到水中,眨眼间的事儿。那水自然和溪中的水相同,它本就来自小溪。而将这水囚于一处的瓶子它分明已成了一座坚不可摧的牢,温柔的水只不过给了被困者一个狭小的可勉强落足的空间罢了,或许也会有舒适之感,但肯定不会长久。
而落水之后鱼儿就应该感觉到了悲剧的发生,这已不再是那欢快流动且可通往河流的小溪,它处处都透着危险。天生热爱自由的它,又加上求生的本能它又怎能心甘情愿地束手就擒,坐以待毙?短暂的茫然(这短暂我们甚至察觉不到),便开始奋力地划动着尾鳍发疯似地一下一下用脑袋顶着瓶壁,执拗而顽强。一次次徒劳的碰壁中它是否也落下了焦急的泪水,是否因受到了禁锢而心生怨恨?它娇小的身躯急躁地扭动,嘴巴一张一合,那是小鱼儿在向它的同类求救么,亦或是对我鲁莽举动的无言声讨?我们听不到,也无意去听,来时的初衷不就是为此吗?
小鱼儿的父母也若我这般疼爱自己的孩子吧?!天下的父母哪个又不是这样呢?孩子是他们的宝,是整个家庭的骄傲与希望!此时它的父母或许就已准备好了香喷喷的饭食,在门前翘首企盼着宝贝的归来!这围在身旁惹人烦,一会儿不在又令人想念,令人为之担忧的孩子啊!我分明已看到了小鱼儿母亲焦急的眼神,那藏在眼角随时都可能滴落的泪水一漾一漾,满含着焦急与担忧。那是一种无法用笔墨来描述,或者描述不尽的母爱啊!
小鱼儿一定也有许多玩伴吧?是的,肯定有!它们曾形影不离,相互间还拉了勾,发了誓言:一百年不许变!我刚才没看到,或许它们因贪玩而暂时忘记了小鱼儿的存在(小孩都这样,但也只是暂时),或许在我们见到小鱼儿的上一刻它们闹了矛盾,彼此都耍了小性儿,又要十年不说话呢!可是在不久的下一刻心海只是一个小小的波动就已不再纠结,此时正在呼东喊西地四处寻找小鱼儿,这也正如我们的孩提时代……
不知什么时候,儿子已不再关心那个矿泉水瓶,那瓶子也早就推给了我,他又被山间翩翩起舞的蝴蝶所吸引,挥舞着刚刚捉鱼的网儿在一片没过脚踝的青草丛中奔跑着,欢呼着,他的欢呼与雀跃打碎了山野的静寂。蝴蝶很是机灵,或者深藏着某种绝世武功,看似随意地一展翅,就轻而易举地化解了迎头兜来的“致命一击”。年幼的儿子赶不上它们,一番奔忙终究一无所获,便又来晃我的手臂,央求再去给他捕一只蝶儿来。我却决意违了他的心愿,不想一起疯了,便牵了他的手,哄骗着去另一个所谓更好玩的地方去消磨这一日中的最后时光了。
他不再将小鱼儿当宝贝,甚至已忘了它的存在,我于是想将其重新放回小溪,如果它真有玩伴,那些玩伴们或许也已等得着急了!就算没有四处寻找,也一定惴惴不安,为它们的好友担心。这时却已离小溪太远,那小溪在山脚下若一条线儿弯弯转转,不知伸向哪里,又与哪里相接。无奈只得继续拎着瓶子,好在回去的时候还要经过那里,那时再还它一个自由也未尝不可。我忽然有一种即将解脱,或者说自己在不经意间所犯的错误终于可以得以改过的轻松感,渐渐地也就不再为此事纠结。
儿子在我的身旁跑跑停停,一会儿去看路旁盛开的一朵小花,一会儿去逗草丛中忽而窜蹦出的一只蛐蛐……他太小,小小的脑袋容纳不了多少东西,些微的添加都可能使其充盈欲滴,而每一次充盈都会产生一种激动,很容易兴奋,他还小,还不懂得含蓄地表达;不过也健忘,新的激动很快就会淹没刚刚似乎还无法遏制的那一个。他的目光很容易被眼前不断更新的事物所吸引,其关注的对象也随之不断地改变。鱼儿可以令其激动,蝴蝶可以令其激动,小花、小草、蛐蛐也可以;一步步上升的台阶可以,一点点下降的坡道可以,身旁的树木,远处的青山,它们都可以;山间的亭子、庙宇,庙宇中时而飘出的梵音,那梵音飘得很远,很远……哪一样都可能使其有短暂的激动与沉醉。
等到再次回到小溪旁时小鱼儿却已没有了生气,静静地躺在瓶底。随着瓶子的晃动,那水一晃一晃,它娇小的身躯也是一晃一晃,被动的,无奈的……它已无法自由地游来游去,也不能再头顶着瓶壁以十二分的愤怒去抗议上天对它的不公,它被迫默然了,永远的默然了。我将其轻轻地放回水中,放回到它出生,成长,曾经在其中或怒或喜的小溪。我想象着它仍旧能够回到亲人身边,回到朋友身旁,依然可以像我的孩子一样因贪玩而晚归时以俏皮的笑脸来逗父母开心,或以一副委屈的神情唤醒大人们的慈爱而使其免于责罚;依然可以和它的小伙伴们一起玩耍、打闹,遐想未来,当然它们可以有未来,一起去享受生活给它们的美好,生活中虽然总会有些磨难,但美好终会取代一切。可是……
捕捉小鱼儿的那一刻我并没想夺取它弱小的生命,甚至还曾想着为其创造一个良好的生活环境,当然这其中有着自私的成份——装扮我的生活,愉悦我的心情。我们之间原本无冤无仇,彼此也不曾伤害过对方,若我不曾来过这儿,那么各守各的世界,可能永远也不会有交集。当然来了也可以和平共处,我是它的风景,它也是我的风景,短暂的欣赏,长久的忘却。然而却以自认为的善意与内心里私欲剥夺了它的自由,最终还使其断送了性命。我是后悔了,也很想说一声抱歉,可又说给谁听?那本应生气勃勃的生命已经无法接受,原谅与否也已成了永远的未知,那么这懊悔与歉疚又有什么意义?
踏上归程时,儿子又开始在我的耳边策划着下一次的捕蝶计划……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