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说过:推开我们老宅的黑漆大门,正对着它的那棵高大皂荚树下拴着我们家叫大黄的狗。那么能够以大、黄二字命名,这只狗当有两个特点:其一,或者年龄大或者体型大;其二,自然是说它的毛色,应该是黄的才对,至少必须有,甚至这个黄在它全部的毛色中还要占相当大的比例,唯有这样才说得过去,这也是家乡人给狗取名最笨拙的方法。
事实上却并非如此,诚然那棵树上曾经确确实实拴过一只狗,但它是黑色的,与黄根本扯不上一点关系,那么它自然不该叫大黄。它原本也有着自己的名字——黑子,但黑子这个名字从诞生到我们淡忘,这中间的时间太短,以至于我们很难再将其与这只狗关联到一起。
黑子初入我们家时,没拴链子,所以它在奶奶做饭的时候,悠然自得地走到了她的身后,蹦着跳着,肆意地抒发自己的快乐,甚至还调皮地撕扯了奶奶的裤管。奶奶背对着它,在锅台前忙碌,它的活跃选错了时间,便招人烦,果然奶奶生气了,她抬起了脚并向后甩了下以摆脱它的无礼,黑子却并不识趣,叼着裤管的口并未松开,而且还趴下身来极力地向后拽,奶奶转过身,“大黄!”
它当然不是大黄,它是黑子,它瞪着亮晶晶的眼睛委屈地望着她。
奶奶看着受到惊吓,猛然间不知所措的黑子,表情滞了一下,口中又轻唤了一声,“大黄……”黑子便从此改了名字。
大黄其实另有其狗,并且还黄得名副其实,一身金黄的毛,四只脚爪却是白色的,现在想起来,若唤它“踏雪”也不错,那样很有点诗意,不过它早已不在了,它最终就叫大黄,也只有这一个名字。
黑子成为大黄之后,大黄这个名字成了一个纪念,黑子便是这纪念的载体。每次喊饱含着许多回忆的这两个字,总让人有一种莫名的伤感。
一座独门独户的院落,除了门前一条南北走向窄窄的土路之外皆为庄稼所环抱。院子大而空旷,爷爷奶奶四子二女,大伯家搬至村中,我的爸妈及三爸一家均在外工作,大姑已经出嫁,实际上留守于这个院落中的人并不多。从记事起,便有一只狗陪伴着我们,守护着我们生活的安宁。
它才是真正的大黄。当这只狗独自蹲在我们家门前的时候,它是抱着怎样的一种心态?我们无从得知。它试图走入的这个家庭的人们所能给予它什么?我想它也不会考虑太多。当四爸将手中不舍得吃的一小块玉米饼喂给它的时候,或许还疼惜地抚摸了它的脑袋,那时,他们还是陌生的,它与我们家的所有成员都是陌生的,它还不是我们家的大黄,而我还没有降临到这个世上。
四爸对尾随其后走到这独门独户院落的它并没在意,他随手掩了门。在那个贫穷的岁月,他曾经将许多爱给了自己认为该给予帮助的人或者动物,他没想着它们会有所回报,况且有许多事要去做,他也顾不了那么多。
爷爷对打开门所看到的大黄也没感到惊奇,在黄土与青草堆砌的村子,有一二只狗漫无目的的徘徊这原本就很正常,它可能这会儿在你家门前,那会儿又在我家门前,它们受着自己大脑随意而发的思维驱使,它们为一口活命的食粮奔波。对于它们,我们谈不上热爱,但也不会生出讨厌之心,我们和谐相处,当然狗的忠诚及不嫌家贫有口皆碑。
那狗出奇的执拗。在那个秋季,玉米杆同样执拗地挺直着腰身,它滋生的绿淹没了那条窄窄的通往外面的路,或许是因为这绿使冒然闯入的它感到万分困惑,而失却了行走的方向;或者前世与这个家本就有着无法理清的情感纠葛,今生准备与我们共同去面对生活的艰难?它在窄小的门楼下极耐心地守候,等待着主人的盛情相邀或者善意收留,广阔多彩的世界所产生的众多诱惑都对它失去了作用。
爷爷将它领回了家,并随意地给了它一个名字——大黄。
大黄没拴链子。在此之前我们家有没养狗的经历,有没一定要给它们拴一条链子的习惯?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当初祖父为何就没置办一条铁链来约束它,而使它太过自由,自由得随随便便就走上了那条柏油路。
它的到来是自主的,那么它若要离去当然也应该是自由的,我想这应该是祖父不去约束它的原因,是否真是如此,几年后出生的我自然也不知道,也没必要深究,总之祖父放任着它在那所独门独户、刀把形的院落无拘无束地出出进进。
我开始记事时,它的体型就已经相当的大,脾性却还温和,不同于那些见面总要露出牙齿吼俩声的同类。虽然从没受到过它的惊吓,但天生胆小的我骨子里已经怕了它,这种怕即使在后来有所淡化,终究没能彻底消除,一直延续到它彻底地离开了这个家。
我清晰地记得自己坐在炕沿上玩耍,无所事事的大黄踱步从木门槛上跨进来,鼻子瞬间便贴上了我的脚,我惊呼一声,拧身爬上土炕,心惊胆战地逃至炕角。它对我的惊慌失措漠然置之,漫无目的环顾四周之后,坦然地离开了屋子。
我们是一家人,又似乎是路人;我们和平共处,却又总不愿再走近一步。直到有一天,爷爷说:卖了吧,宝儿不喜欢!
集市距我们家20华里,很繁华,也很热闹,当然这是因为聚集了数不清的人,他们来自集市的四面八方,他们有各自的家人与朋友。我们无法一一去与之相识,彼此之间大多是陌生的,大黄便被一个陌生的人牵着走进了一个陌生的家,那个陌生的家在哪儿,我与爷爷自然不知道。
我们拿着大黄的卖身所得,购置了生活必需回到了家,在那个独门独户刀把形的院落里,开始试图淡忘曾经与我们相处于此,并竭尽全力保护着我们的一个生命。
然而这种淡忘刚刚开始,怀念还没有生根发芽,几天之后的一个下午,我踮着双脚拉开门栓,木质大门“吱扭”一声快意敞开的时候,大黄就蹲在窄小的门楼下,静静地看着一脸困惑的我,而后起身走到我身边,亲昵地用它的嘴触碰我的脚,触碰我张开的、还抓着门扇的手,它的表情很平静,神态极自然,望着我,像望着一个久别重逢的朋友,又似乎日日相见的亲人。
幼小的我猛然间心生震动,觉着自己开始爱上了它,对它曾经的惧怕由此也开始慢慢淡化。
我们无从知道大黄的新家在哪儿,那个愿意接纳它,并将其带入他们的生活的人在哪儿,我们也就无法归还这已经更换了主人的大黄,它重新成了我们这个家庭的一员。
或许当那人牵着大黄逐渐淹没于喧嚣的集市时我曾开心过,大黄与我本就是路人,况且它还曾使我胆战心惊过;当爷爷领着我从集市上归来时,或许我又一步三回头的恋恋不舍,试图在那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再次看到我们家的大黄,我们终究一起在一个宽大却也狭小的院子里生活过。但我需要记住的东西很多,幼小的自己又怎么能够将它们逐一地在脑海深刻,我早已忘记了。
大黄依然没拴链子,它是自由的,当然也是忠诚的,它行走于这个院子的角角落落,安歇于任何一个它忽然有了倦意的地方。它与院子的主人,与生存于此的鸡、猪们亲密无间,在它面前机警的猫也迈着安闲的步子。它守护着这个院子的每一个生灵,它凭借灵敏的耳朵、疯狂的怒吼警告着自作主张,不经主人允许而踏进家门的任何人。
不记得过了多久,一年,还是两年?绝对不会太久,我七岁去小城读书时,那个院子里就已经没有了自由行走的狗。正对着黑漆木门的那棵高大皂荚树下是拴着一只,它的名字是叫大黄,可它最初的名字不叫大黄,它叫黑子。
真正的大黄那天跟着四爸出去之后再也没能回来。它尾随在四爸身后依依不舍,像以往一样;四爸呵斥着让它回去,也像以往一样;大黄却忽然生了执拗之心,像那个秋日它蹲在我们家窄小的门楼下不愿离去一样。总之,那天它跟着四爸一起出门,经过地窑崖背,沿着南北走向的土路向南,穿过庄稼耀眼的绿,在四爸数次的呵斥声中仍然固执地走上了那条东西走向的柏油路。
四爸回来时扛着我们家大黄,它的脑袋耷拉着,原本强有力的身躯软塌塌地趴在四爸的肩上。
爷爷唤了声“大黄”,奶奶唤了声“大黄”,我躲在他们身后怯怯地也唤了声“大黄”。它没回应我们,大黄将它的魂魄遗落在了那条柏油路上,它已经听不到我们或高或低的呼唤了。
飞驰的汽车唱着极难听的歌子经过四爸身旁时,四爸已退到了路边,道沿上散落的石子硌得他脚疼。在那辆车刚刚经过的地方,一团黄被钉在了路中央,那是我们家的大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