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曾养过这么一只公鸡:白色的,但又不能称之为“白”,灰灰的那种;却又不能称之为灰,如果真要论其颜色,又似乎还得称其为白色。不是鲜艳的大红鸡冠,而是深深的,没一点光泽,凹凸不平且又肥厚臃肿的一块肉片,坦然地在其头顶上随着它的高抬脚,轻落地而左右晃动。此外,脖子也不油亮;羽毛顺而光滑倒是真的,却又因心情的不如意而时时耸起,耸成一圈若刺猬般的倔强;它的脚也不是金黄,或许称之为土黄更为确切些,而且总是脏兮兮的,我们的公鸡先生或者是懒,或者是不修边幅,又或者是在有意无意之间将自己天生的任性与后天的放荡不羁做了极自然地糅合,具体是哪种,我不得而知,也懒得去知。如此的一只不可称其为俊美,亦很难让人生疼惜之情的公鸡却总是趾高气扬、目中无人地在我故乡的小院中大摇大摆地迈着步子。
那时,祖父共养了七八只鸡吧,奔跑起来,也是一个不小的阵容,而公鸡却独此一位。这七八只鸡中的这位不灰不白,头顶着丑陋鸡冠的公鸡可谓是妻妾成群,它凌驾于它们之上,以固执与蛮横一次次宣告着自己的统治地位。这是一个封建的包办婚姻的家庭,祖父不计较每天的收获是多少,也不管撕破凌晨的黑的鸡鸣是否准时,他只是享受着一院的欢腾,当然那欢腾也是生机勃勃的一种展现。祖父的放任自流成就了它的恣意妄为。
因为对祖父的思念,或是想让自己轻松一下而回到故乡,踏进家门的时候,我们的这位公鸡先生并不是安闲地迈着它的小方步,也不是高仰着脖子,在心中默念着“一、二、一……”保持着它固有的步幅、步频,目中无人地在院中安然地行走,这个可以维护且巩固尊严,更能展示其英姿的所谓完美形象这会儿它也不要了。
当我推开院门,满含着对院内的建筑以及长居于此的生命(这其中不但包括鸡,还包括在其利爪、锐喙下整日里战战兢兢地生活的那些小虫们)浓浓的情意,跨过竹木门槛,最先回应的必然是祖父的那只公鸡,即使那个时候它正与它的“三宫六院”一起安心地用膳,或是在相对遥远的后院和它们嬉戏玩耍,当铁门发出无奈的“吱扭”声时,它也会决然地放下一切,如风般扑到我的面前。
这奋力地一扑却绝不是为了欢迎!我不供其吃喝,不是它的衣食父母;又因身居小城而未能与其长久相伴,自然也不会有多么深厚的感情,即便偶尔回来,前院后院也曾走了许多遭,却不屑与其“促膝长谈,把酒言欢”。虽然我的祖父或许正坐在炕沿想着他的乖孙儿,或许他也想让他的臣民(这个比喻好像不怎么恰当)——我们的公鸡先生带着它的“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嫔”都来迎接那么一下子。而臣民倒也心领神会,不过,它对于欢迎的方式的选择似乎欠考虑,为欢迎而备的热情,其程度明显也有点过了。
来,让我描述一下这所谓的欢迎:当它如风而至,在距我约两米远的时候,双脚就已拔地而起,且紧紧地贴着身子;双翅极力地展开,若一只翱翔的鹰;脖子努力地向前伸着,那丑陋的鸡冠因着这奋力地一扑,而愈加深红。它也不喊欢迎词,也可能不想,也可能顾不上去喊。不喊就不喊吧,可那尖利的喙却分明奔着我的双腿来了。这凌厉的攻势猝然而起,猝然而至,往往令我猝不及防。而它的那些追随者们则在那一刹那,仿若定格了般停在了那里,它们原本就是天生的围观者,而且极有耐心,当然有些摇旗呐喊也不张扬!短暂的停滞之后肯定还会有一场议论或者争论,以打破由此而生的尴尬,其行为以及因行为而 出现的场面和人类世界一模一样。
这是我每次踏入家门时必然遇到的一幕,而后便是祖父的一声极具权威性的吆喝或者轻咳,挑衅的一方率先退出,被攻击的一方我则早已习惯成自然,稍稍的惊慌也不长久,便若无其事地离开是非之地。
我对公鸡的行为,不解是有的,不满也是有的。你说你又不是狗,看的哪门子的家呀?况且,看就看吧,我一两周回来一次,回来了又在院中走动了许多次,擦身而过了许多次,按理也该算个熟人了,怎么一点记性都不长?难道上辈子我们之间曾有一段未解的冤仇不成?方才使其耿耿于怀,难以释然。却又因不能交流而无从求解,便也只能顺其自然。我和这只公鸡就在如此的相见模式不断循环之下竟持续了很久,祖父也极有耐心地帮着解了无数次的围。本以为会永远这样下去,但终于有一天还是变了。
转变的那天,没有一点征兆,天还是那样的蓝,树依然那般的绿。走进院子时,我们的公鸡先生仍旧是腾空而起,凶悍无比地扑了过来,不过这次可没听到祖父的吆喝,他不在!我已经习惯了它的冲动,祖父的庇护,自然也疏忽了公鸡腾空时眼中的幸灾乐祸。我的一愣神,一愣神中的戒备是早就形成的;在其腾空将至的瞬间因祖父的干涉它的最终放弃我也是有心理准备的。所以我在进门时停得很是自然,而后走得也很安然。但没料到它那次无意放弃的坚决,那坚决打乱了一切!我慌乱地躲过玩命的一击,举步欲走。它却不给我走的机会,转身腾空再起,且凶狠又增加了一分。想安然地走是走不了了,无奈之下,我抬脚踢了出去。公鸡倏然而至的身体随之与我奋力弹出的右腿相撞,颓然地向着来路反飞了回去,虽是有强健的翅膀扶助,却也是狼狈至极。整个院子瞬间噪声大作,觅食的不觅食了,下蛋的也暂时放下了手中的工作,满眼的惊慌,大呼小叫地跟着曾经狂傲不羁的公鸡向着后院逃去。
我自然不会去追,我也没必要和一只鸡去较真,甚至在离开那所院子时就已经将那场轰轰烈烈的不愉快忘得一干二净。成王败寇,所谓的王者可能都是这个样子,看不到也体会不到被迫臣服于脚下的战败者所承受的苦难与伤痛。当我再次回到故乡,推开门,并像往日一样高度戒备地跨出第一步,然后略停,等待着我们的公鸡先生那奋勇的一扑,却令我失望了。依旧是满院子的鸡,当然它们是祖父的臣民,去与留取决于他老人家的心情。满院的鸡没有一只向我靠近,或觅食,或下蛋,总之都很忙。而公鸡先生也忙碌其中,踱着它的小方步,一边走,一边欺负着脚下忽然出现的小虫子,对我的归来也是视而不见。我们之间似乎从来就没有过曾经,也不会有什么将来,根本就是陌路人。
我没觉出那一脚自己使了多大的劲儿。那时候十几岁,正是生命勃发的年龄,虽是慌乱之间,但长久以来积压的不满与愤怒自然会迸发出不可小觑的力量,作为承受者的它所受的伤害可想而知。伤痛肯定是有的!但仅仅只是一种肉体上的痛彻心扉的疼吗?谁又能保证不是刻骨铭心的心之痛呢?
这是搬入村中最初几年里发生的事儿。那些鸡们来自于那个有着地窑的独门独户的院落,还是在新家建起之后为了增添其温馨方才养了它们?我已经忘却了!但我清清楚楚地记得搬离老宅的时候,我们不仅拆毁了房屋,推倒了围墙,挖走了所有的树,那些鸡呀,猪呀,羊呀,以及狗也都跟着我们的一步三回头的身影离开了那个已成了废墟的家。但它们最终的落脚之处到底是哪儿?父辈弟兄四人都有了自己的院落,出来进去开合着各自的家门。那些曾经同居一处的家禽家畜们经历了怎样的一场生死离别,而后分流向崭新的,同时也可能从此被孤独所困的一个居所。
那些鸡们或许真的就来自那所老宅,它们从小到大都吃着祖父所给予的饭食,自然感情深厚,在新家建起的最初几年里,陪着它们的主人,也陪着偶尔回来的小主人我度过了那些已经模糊了的岁月。那只曾经在院子里奔突跳跃的土狗黑子去了哪里?它最终进了哪个院门?伯父家,我没有印象;四爸家,我也没有印象;三爸在外工作,院门永远紧锁,也是没有的;我们家倒是祖父在住,却只记得那满院奔跑着的鸡们。
老宅院子广阔,黑漆木门是守卫那所院子的要塞,当年黑子的窝就在面对着大门的皂角树下,有人来访时,最先回应其的必然是它。近旁的山羊与远在墙角的猪也可能开口,但它们絮絮叨叨、嘟嘟囔囔早已司空见惯,不知道是否因叩门而起,哪一句因叩门而起,且又面目和善,没有半分威慑,况且要么被铁链约束,要么因围墙所困,即使真有所反应,也毫无意义。而黑子则不同,虽然最终祖父也给它拴了链子,但它清楚自己的职责,它的每一喊,每一动都有着特定的含义。这些均是上天所赋予,且已公示于众,来访者自然心知肚明,他们也早就惧怕了它。它无需靠近,一根没有生命的铁链又怎挡得住其奔突跳跃的身躯,更不用说去封锁它骨子里的威严了。
鸡是自由的,整日里无所事事又无拘无束,它走遍了前院,也转完了后院,看尽了院中所有生命的一举一动。而后,它肯定有些想法,肯定仔细地琢磨过它们,甚至刻意地模仿过它们,只是我们不曾留意罢了。它们与老宅中的其它生命曾经同居一处,彼此熟悉,虽然狗隐藏于和善之后的獠牙常常让那些鸡们心生怯意而不敢靠近,但在分离之后脑海与梦中又会时时闪现对方的身影,它们从那影子里可以看到曾经的生活——温馨的生活,那是它们不能忘记的。母鸡们的絮絮叨叨或许就是对整日里嘟嘟囔囔的那些猪们的一种模仿,一种怀念,那其中也可能掺杂着对老山羊的眷恋;而公鸡的奔突跳跃,对院落忠诚的守护可能就是对土狗黑子的一种模仿,一种怀念。我们听不懂它们的话,看不透它们的心思,也便没有权利与资格去否定这一切。也许,真的就是这样吧,世间的事儿谁又能说得清楚?
如果没有我慌乱中的那一脚,或许会一直那样下去,它们沉醉在关于老宅的梦中,不会醒来,也不愿醒来,一天又一天,直至生命的终结。或者还要将那份难舍的情结传递下去,传给它们的下一代,然后又开始新一轮崭新的怀念,只不过其中又多了些每每想起便会心痛的影子。然而,我无意的伤害,却改变了这一切。倏然的一痛所带给公鸡的震撼,和呈现于母鸡们眼中的惊心动魄,将它们彻底地拉回到了现实之中。它们被迫开始重新打量这个世界,而世界,却早已不是原来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