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间又一次来到了这儿。对于我来说,这完全可以算得上一个奇迹。我是一个路痴,一条道儿非得走过三四次甚至还要更多方才可能记得,更别说这仅仅只来过一次的一个新景区。
一路走来,它几乎还是原来的样子,在我离去的这段日子里并没发生多大的变化,依然还处于半开发状态。也正因为这样,人为的痕迹相对也少一些,但自然之中的自自然然更是迷人。上次,我就是在这种迷人中无法自拔,时而恍若梦中,时而又回归现实。而山道弯弯转转,岔口极多,未被及时封闭的岔道便隐藏在这众多的岔口之中。虽然他们也做了标记;虽然我也极力地想留神那些标记,追着导游的旗子,跟着队友的脚步一路向前,生怕一时大意而生出些麻烦。可当从美景中蓦然惊醒,自己竟已踏上了一条人迹罕至的小径。
手机在进山时就没有了信号,那时拨打更是毫无反应。正在我焦虑万分,一筹莫展的时候,翠绿之中一个幽静的农家小院映入了眼帘,不由地心中暗喜,急忙走了过去。
围墙不高,透过墙顶稀疏的杂草缝隙可以看到院内的情况:几间厢房,一个搁置杂物的草棚,院子宽大,简陋却也整洁。一张青石板垒起的条桌就支在当院,桌上一张白纸,已有了些墨迹;桌旁正坐着两位老人,挨得很近,亲昵而默契。他们的头发均已花白,男作画,女的则在一旁相陪。
一声轻吟不知起于何处,但明显有着蓬勃的力量,瞬间便到了跟前,我抬手叩门时,已在门后响成了声嘶力竭的狂吠。却未能持久,随即被一声呵斥制止,又十二分的不情愿,呜呜声仍旧若有若无。
伴着吱扭一声,院门开了一道缝,男人满脸困惑地依门而立,同时一只黑色的土狗从其身后闪了出来,摆出一副凶恶的嘴脸,喉间的呜呜声不断,威严而蛮横。
“你……有事?”
“我迷路了,看到你们家院子,所以……”
男人搭在门上的手放了下去,将不断尝试着往前冲的土狗挡在了身后,给我让开了一条道,“进来坐坐吧!”
桌旁的女人也已起身,冲我微笑,我也向她笑着,为自己的唐突表示了歉意。她从屋里搬出了一把竹椅,又沏了杯茶给我。
我与他们相对而坐,中间隔着石桌,桌上是一副未完成的山水,绿草葱茏,山林茂盛,一座石头小院静隐其中,很像我们现在所处的环境——或许他画的本就是这个院子。男人见我看得专注,谦逊地笑了笑,说他初学,见笑了。我虽久已不再动笔,但骨子里是喜欢画画的,有了共同语言,我们竟然聊了许多。
他们都说着普通话,皮肤以及举止也不像常年居于山野,在风雨里讨生活的,俨然一副城里人的气质。
男人看出了我的困惑,很自然地说道:“我们只是租了房子,住在这里罢了,不过已经决定要长久地住下去!”他转脸望向女人,或者是在等对方的确认,或者是想让其帮着做一个证明,其实也无需确认与证明,他的态度很坚决。他望向她时眼中必然是满含柔情的,他侧脸对着我,我无法看到,但毋庸置疑。因为女人已经将手穿过男人的臂弯,偎依在他身旁,满脸的幸福。
我是一个保守的人,一直以为爱,特别是老年人的爱应该是含蓄的,甚至是外人不易察觉的那种,这是我困惑,因困惑而好奇的另一个原因。
“战友的家,”男人接着说,“除了战友这层关系之外呢,还是同学,多年的老同学了。我们住在这儿,说是租,他却不收租金。我本想自己买所旧宅子,可他不让,已经这么大年纪了,还能住几年?也是啊!其实这偌大的院子整日里几乎就我们俩。哦,对了,他在景区打工,吃饭睡觉的时候回来,这会儿也快回来了。”
虽然相谈甚欢,但我们之间还很陌生,相遇只不过是一次不可预知的偶然。对于他们的故事,我尽管好奇,却没有一问究竟的冲动,况且人家也不一定愿意说给我听。
转眼一杯茶尽,问了出山的路线,便准备离开。这时门又响起,土狗很是积极,仍旧率先冲了出去,却并没有方才的穷凶极恶,待到男人开了院门后,更是温顺地摇着尾巴身前身后地跟着来人。
他才是院子的真正主人,也是花白头发。见我要走,问明了原因,将我再次拉到桌前,示意继续坐着,若不急的话,不妨吃了饭,同他一起出去。山里人的热情是与生俱来的,与其后的生活环境、生活方式几乎没有多大的关系。而我此时对游玩也已没了兴致,时间又来得及,便欣然同意。
寒暄几句之后,最初的两位与我道别,相偕出门去了。我在院中呆得无聊,便也进了厨房,帮他烧火做饭。主人的饭很简单,面已擀好,菜也炒了,只是烧水下了面条(这一切我想应该是女人给准备的吧),吃了饭,我们仍旧在院中的石桌旁坐下,主人递了杯茶给我,自己则端了碗面汤。
我对相偕出门的两位老人舍弃都市的繁华,而选择这穷乡僻壤一直感到好奇,虽然这也是我向往的生活。我与主人相遇偶然,正没有话题,自然便想到了他们。
主人对我的疑问并不惊奇,却也没急着回答。极轻的一声叹息,轻至很难察觉,待我抬眼望他时,那表情又似乎很平静。他从口袋里摸出了一绺纸,倒上烟沫,卷起了一根喇叭筒,含在唇间,火柴点燃,双颊便陷了下去,但不持久,顷刻又回归饱满,如此反复几次,火苗在喇叭筒的末端一伸一缩,猛然就腾起了一个小小的火球,但旋即熄灭,一股白白的烟气从老人口中徐徐地吐了出来。
他像是下了一个极大的决心,或者是出于某种感情,又或许背后不愿论人是非,但终于还是说了下去。“你很羡慕他们吧?”我确实有些羡慕,我羡慕的神色一定太过明显而被其察觉,不过这可能也是大多数人所追求的一种生活吧!
“忙碌一生,老了择一处幽静之地,且又有爱人相伴,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应该是一种惬意的生活!”他说道。
显然,主人是一个有文化的人,我除了对那两位老人的好奇之外,不由得对眼前的他又生了份好感与敬意。他的一生可能也不平凡。
“其实,并不像你想象的那样。你见到的那个男的是我的同学,也是多年的战友,我们的关系一直很好。后来一前一后转业到地方,当然现在都退休了。”老人将仅吸了几口的烟摁灭在台阶上,接着说:“这院子是祖上留下的,我本喜欢清净,所以就住在了这儿。他是前不久搬来的,来的时候还带着你见到的那个女人。”
“我们仨都是同学,年轻的时候她很漂亮,当然现在也很美,那时候追他的人很多。”他看着我的眼睛,又补了一句,“嗯,对,很多!”我看到老人眼中略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话语也明显地顿了一下,在那个瞬间他可能想起了往事,或许也是他曾经所追求的吧。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漂亮的女子谁不喜欢呢?这当然只是我的猜测,无需求证,也不可能说给他听。
他也不等我说话。“那时候干啥都讲家庭出身,而女的父辈是地主,自然处处受压制,贫农出身的男人家里又怎会同意二人的亲事呢?后来便‘媒妁之言,父母之命’有了自己的家庭。”他将那半根烟卷重新点燃,依旧是猛吸几口,白白的烟气又徐徐地吐出,烟气中分明加了一声长长的,无声的叹息。他看着远方,“那个时代啊!”远方在围墙之外,围墙之外是青翠,青翠之上是淡蓝的天空,天空缥缈而虚无……
“那个女的呢?后来……也成家了吧?!”我问。
老人却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其实他们这辈子可能也不会相见。如果没有现在的网络,没有那么多的同学,没有那么多的人知道他们曾经的那些事儿;而他又中年丧偶,她一生未嫁,或许也不会有今天这样的尴尬了。”
“她一生未嫁?”他们的爱情曾经是怎样的轰轰烈烈啊!
“对!”老人点了点头。接着说道:“他们就是在同学聚会时相遇的,那次也有我,我看到了他们看到对方时的眼神,压抑了那么多年,它释放出来肯定不会隐晦而难懂,大家都看到了,大家也都明白。起哄声在他们相遇时便响了起来。”他将烟递到唇边,又吸了一口。他一定想起了当时的场景,短暂的停顿,短暂的沉思,而后继续说道:“现在可以说是无牵无挂了,不再讲家庭出身,也没有父母的反对,重续少时的情缘,这本是一件好事。那个时候我们也坚信这是好事!哈哈……”老人自嘲地笑了,很长,带出了一声轻咳,“竟然又遭到孩子的反对,说是会被旁人笑话,并且旁人已经开始笑话了!”
我感叹两位老人对爱情的执着,同时对男人的孩子也有些鄙夷了。但没说出声,这样的事还少么?我已经见过或是听过太多这样的事了,我帮不了他们,无能为力!我的所谓同情又有什么意义?
“我们这个年龄的人还能活几年?你说。好不容易再次遇到自己的真爱,相携相伴走完这人生最后的几年,这有错吗?”老人想不通,我也想不通……
不觉间竟一个多小时过去,老人该上班了,我便随他一起。那时他们还没回来,我其实很想知道他们的故事,更详尽一些。但时间又不允许,既然他们已经决意定居于此,我想总有相见的那一天。
那是一日中最热的时候,但高大的树木遮挡了炎热,林中小径还算清凉,我们说着话,很快就走上了那条旅游路。虽然与队友暂时还无法联系,但约了集合时间,也还赶得上,沿着来时的路,我自然可以走得出去,便不再慌张,告别了老人,随着下山的游客向约定的地点走去。
两位老人就在我的前方,挽着手臂缓缓踱步而行。路上的人很多,他们自然想不到身后还有一个刚刚萍水相逢,正一步步走近的我。我也不想惊动他们,他们本该拥有的幸福刚刚开始,却已所剩无多,又有什么理由去剥夺呢?
阳光穿过摇曳的树叶,将几朵影儿投在女人的脸上,一跳一跳,那影儿被一团红晕衬着,两者都很美。那时他们正驻足眺望,不知在看什么,无需纠结,那一定也是美的。而我正从身旁经过,我说过,我不打扰,当然他们两人的世界中这时也不一定有我,不一定有匆匆而过的其有人,他们正沉浸在自己的幸福中,无法自拔。
我说不清他们的离家出走是自私还是为爱而发的勇敢,有的只是羡慕,至于同情,我想也有一点,虽然那所谓的同情毫无意义。
羡慕与同情是我走过他们身旁之后心中忽然涌出的,我无意去告诉他人,他人也不一定有时间去听。况且当时的我认为一旦离开这座山,离开那日所见的那些人,我可能就会忘了那天发生的那些事儿,就像忘记了许多曾经感动过自己却最终又很难讲述得清楚的一些人与事一样。
然而分别之后的我却久久不能平静,时时想起他们,他们的生活,他们的爱情,他们居住的那个小院,以及小院里健谈而又文绉绉的主人。这,或许就是我故地重游时忽然就走到这儿的原因吧!
院子没有任何变化,从墙顶依然可以看到院中的情况,石桌还在,竹椅还在,叩响门环时那只狗照样急急地冲了出来,在门后开始了一如既往的狂吠,当然它在冲出前时也发了一声长长的轻吟。
开门的是主人。他对我的突然到访没感到惊讶,我对他的没感到惊讶也未惊讶,我们默契地笑了,一同走进了院子,仍旧坐在了那张石桌旁,两杯清茶,一根纸烟,一根卷烟便开始谈天说地,讲古论今,但很快便转移了话题,那才是我所关心的,应该也是他想说给我听的,他知道我此行的目的!虽然我的二次到来在我可以说是一个“意外”,但扪心自问,自己又是确确实实想到这儿来的。
“你是来找他们的?”老人的神情很是平静,听不出是一个疑问,还是对我到来的一个判断,因为他并没等我回答。“走了,走了有一段时间了!”
“走了?”我想起了男人曾经说过的话,“不是说要长久地住下去么?”
“”你走之后不久,他的孩子就到了这儿。其实根本就找不到这儿的!可他放不下他的孩子,放不下那个为之奋斗了几乎一生的家,他打电话了。他希望父子之间的误会能够通过一次融洽的交谈来得以消除,当然他也希望他们的爱能得到孩子的认可,并自觉自愿地接受,他离不开她,也放不下他的家。”
“不过……”老人忽然笑了,笑中隐含着一丝悲凉,这悲凉自然是因他的战友而发。“我终于知道了他的孩子反对他们在一起的原因,那原因,哈哈……”他的话被自己的笑撕扯得支离破碎,“那原因……竟然是……竟然是因为家产!”
“家产……”这是我能猜到的一个反对父母再婚的“理由”,而且看似非常的充分。
“对,是家产!”老人点了点头,“他的孩子怕父亲去世后会一纸遗书将其全部给了女方。而且我的战友工资高,这也是他纠结的一个原因,他同样怕这部分钱也都花在了女人身上。”老人又一次笑了,他的笑中分明有了一丝鄙夷。这鄙夷我也是有的,而且从第一次听到这种事之后就有。那种想法我同样看不起!
老人扔了手中的烟蒂,又从兜里取出纸与烟沫,“此外还有一个原因,上次可能跟你说过,他的孩子还遭到了邻居们暗地里的奚落。没有不透风的墙,那些是非话自然也都传到了孩子耳中,使他在人前抬不起头来,他不想有一个老不正经的父亲,也不想因为这而去背一个不孝的罪名。”
“都说现在的人自私,各扫门前雪,可在这种事上怎么就那么喜欢参与呢?”老人望着我,似乎在等一个答案,我却无言以对。
“他和孩子大吵了一架之后,也离开了这里。后来倒是给我打过一个电话,说他们去了另一个地方,让我不要牵挂。但是否真是这样,就不得而知了……”
我忽然很想见到他们,那遥远的,被他们偶然拾起并想将其延续下去的爱情,它一定隐藏着许多美好,我或许可以猜测,甚至还真能猜出许多,但当事人所给予的一定更加的完整、完美,而无懈可击。这爱情他们的孩子不理解,他们周围的人不理解,但我想总有人会理解。他们将这美好的故事又带去了哪儿,去困扰或者感动哪些像我一样的人?又使哪些人去为这人类情感中最美的情感重新定义?
土狗突然窜了出来,若风般冲向门后,仰头竭力地嘶吼,但没听到敲门声,也未发现有人的行踪。
主人卷好的烟卷仍旧夹在指间,他忘了它。他与我静静地坐着,都没有起身,我们看着低矮的围墙,围墙上是摇曳的荒草,荒草的缝隙里是淡蓝的天空,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大山中的小院平时肯定很少有人来访,狗叫也一定不是因为两位老人的去而复返,他们不知去了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