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吃完饭,你给送过去吧!”
“送啥,给谁?”
“送啥?妈呗!昨晚不是给你说过的么?”老二媳妇将筷子在碗里杵了一下子,佯装生气,“见不得你这装傻的样儿!”
丈夫回了一句之后,又开始坦然地埋头吃饭。
看着对方无动于衷,媳妇干脆将碗“啪”一声重重地搁在桌上,站了起来,“我说你一天心里都想啥呢?该办的事儿不办!”
“你跟碗较哪门子劲?”老二也站了起来,“当初说好的,一家一个月,你嫌妈碍事了?”
老二生气了,却又怕在里屋吃饭的老妈听到,遂缓和了一下神色,声音也小了许多,“况且还没到时候,这不还有一天么?”
“就提前一天了,怎么着?”媳妇可犯了倔脾气,将双手叉在了腰间,摆出一副要大吵一通的架势。
“要送你送,我可说不出口!”老二转身回了卧室,惹不起,我还躲不起了?
媳妇看丈夫走了,也觉着自己刚才说话语气是有点重了,便跟脚追进了卧室。
老二在床前坐下,将一根烟含在了唇间,心烦意乱地在口袋开始摸索着打火机。
“不要你说,送一下就行,昨晚给你说这事之前,我已经给大哥打过电话了。”
老二还在生闷气,没理她。
“我也是没办法!”媳妇挨着他坐下,“这不,孩子他姥姥姥爷非要过来和咱们过个团圆年,我一推再推,眼瞅着都年三十了,也不好再推了。”
“可是,这也不能把我妈给赶出去呀!”老二的气还没消,将刚吸了一口的烟摁灭在烟灰缸里,别过脸,向着窗外。
媳妇不乐意了,“你不送,晚上他们过来,住哪?怎么就只想着你妈,当初买房时还是我爸给交的首付呢!”
“我也不是说不送。”老二有点理亏,自己没赚下钱,老妈也得跟着受罪。
媳妇看老公的语气有点缓和,晃了晃他的胳膊,“去吧,明儿早上我跟你一起去大哥那儿给妈拜年,这总可以了吧?”
“好好好,我算服了你了!”老二起身,绕过媳妇,到老妈的房间说明原委,开始收拾东西。
媳妇跟出来,对着在老公进去之后虚掩上的门,“快去快回,待会回来还得帮我包饺子呢!”
老二没吭声。
二、
老妈的行李很简单,被子用包袱包起,饭碗、筷子、牙缸、洗脸毛巾等等乱七八糟的东西全给装在一个大塑料袋里。
老二将包袱甩在肩膀上,手指勾着,另一只手拎着塑料袋,陪着老妈下了楼。
出门也不远,不用打车,都在一个小区,中间仅仅隔着几栋楼,说话间就到了。
老二按了门铃,半天没回应,这会儿也没人上楼,单元门进不去,况且就算进去了,家里没人,房门也打不开。拨打老大的手机,知道夫妻俩上街了,还得等会儿才能回来。
这功夫媳妇的电话来了,说是老丈人快到了,催着他回家赶紧帮她包饺子。
老二挂了电话,抱歉地看着老妈,“要不,您在这儿等会儿,大哥马上就到,我回家还有点事。”
老人看着一脸为难的儿子,欲言又止,她不知该不该留儿子陪她一起等,也不知道能不能留住,儿子他有事儿!
老二又交代了几句,先走了。
老人将自己的包袱行李向墙跟靠靠,背依着墙,坐了下来,闭上眼,她准备歇会儿。刚才走得急,有点晕。
她特殊的装束,特别的行李,她也不怕孩子会看不到她,她可以安心地在这儿多坐会儿,等老大回来。
“大娘,怎么不进屋呢?”
老人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一大一小两双脚:一双尖头的高跟鞋,一双小小的运动鞋。
“孩儿上街了,我在这儿等会儿!”打招呼的是大儿子的对门邻居,老人认识。她可能刚从街上回来,一手牵着孩子,一手拎着一个鼓鼓囊囊的购物袋。
“咱家对门的奶奶,叫奶奶!”邻居示意小孩向老人打招呼。小孩望着老人,一脸的困惑。
犹豫了一下,似乎终于想起,“奶奶!”
老人疼爱地摸了摸小孩的脑袋,“真乖,和妈上街了?”小孩望着老人,将身子向后缩了一下。
“瞧,一个月没见,又生了。”邻居看了看孩子,嗔怪道。
老人将双手在身前擦了擦,有些窘迫地对小孩说:“过年了,奶奶也没啥东西给你。”
“大娘,瞧您说的,对门住着,跟一家人一样,咱不讲究那个!”邻居说着,从购物袋里取出一个面包递给老人,“要不,咱进屋等吧?”
老人推辞着,“不了,不了,我不进屋,面包,给孩子留着吃吧!”
“给您,您就拿着,跟我客气啥!”邻居挡了老人推回的面包,“那……您在这儿等等,我和孩子先回家,如果一时半会儿等不到他们,您就上来,在我那儿坐坐。”
老人点了点头,望着母子二人进了楼门洞,忽然眼中一涩,连忙转回身,拾起衣角,擦了擦眼睛。
小区里的人真多,出来进去,有认识的,有不认识的,有见了老人打声招呼的,有疑惑地看一眼就走的。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到了下午,身旁也不知道走过了多少人,那么多人中没有他的孩子。
老人将自己的行李搬到对面的小亭子里,她对大伙热情的招呼与不解的疑惑有点怕了,怕给孩子带来不好的影响。从亭子里她也可以看到单元楼里出出进进的人,不影响她等她的孩子。
三、
老大接完老二的电话,对媳妇说:“妈过来了,我回去迎一下,你自己逛吧!”
媳妇正在冷鲜柜中扒拉着鸡腿,超市的人太多,吵得厉害,没听清,扭头望着老公,“你说啥,谁来了?”
“咱妈!”老大弯下腰,靠近媳妇。
“过来有事?”
“老二他岳父母要过来,地方小,晚上没法住,所以……”
“所以……所以就想起他大哥了?你说你这兄弟咋回事?媳妇的爸妈一来,自己的妈就不要了!”
“不是,他们偶尔来一次,也无可厚非,这不明儿妈就该搬到咱们家了……”
“那就明儿吧!”媳妇说得斩钉截铁,不容反驳。回身又弯下腰,一头扎在冷鲜柜里,继续扒拉鸡腿去了。
老大怕媳妇,昨天自作主张应了弟媳,本想着也不是什么大事,早一天又能咋的?自己的亲妈么!可没想到媳妇偏偏不给面儿,顿时间说话没了底气,声音小了,嘴巴也笨了,“可妈……已经过来了……”
媳妇正因鸡腿上带的冰块太多,挑不出个满意的在生着闷气,遂将刚摸到手的一个恨恨地摔在冷鲜柜里,“我说你这人咋回事?啰啰嗦嗦,不是已经给你说了嘛,明儿,明儿!”
“说好的一家一个月,怎么说变卦就变卦了?”媳妇干脆将已经挑好的一小堆鸡腿也一并倒进了冷鲜柜,回过身来理论。
“他们家真是没地方么!”老公嗫嚅着。
媳妇看着老公的样儿,哼了一声,“他们家没地方,我们家就有了?我是不是也得把我爸妈接过来,你就高兴了?”
“那……你说咋办?”
“咋办?让老二和你妈等着吧,等不到了,他们自然就回去了。”
“这……这……”老大磕磕巴巴说了两个字,看到媳妇又开始扒拉鸡腿,不再理他,背过身,叹了一口气。
买鸡腿,买大肉,买鱼,买菜,从生鲜转到家杂,又从家杂转到服装,还不过瘾,存了购置的一大堆东西,媳妇拽着老大又奔了另一座商场,期间还吃了个午饭,补充了一下大半天在人与人的推推挤挤中消耗的能量。
回小区时已是华灯初上。夫妻俩各拎着两个沉甸甸的大袋子。
从进了小区开始,老大就在寻觅着妈的身影,直到单元门口也没看到,想是老二等不到,没了办法,只得又领着妈回去了,也便不再多想,只是那两室的屋子,六个人晚上可咋住?
老大在开单元门的时候又扭头看了下媳妇,她没吭气,或许她也如此认为,当然也可能已经忘了接电话那事了!
四、
没风,也没落雪,但严寒依然存在,太阳是做了努力,可厚厚的云层又偏偏出来作祟,拼了十二分力气探出头的它在一次次地抗争中一点点地丢失了暖意,只有淡淡的光撒在小区的各个角落,而这光晕又随着太阳东升西落的规则渐渐地散去,天还是暗了下来。
老人坐在小亭子里,手里拿着邻居上午给的那块面包,白日里她还曾回过老二家那座楼,她想将手里的面包给她的孙儿,可没能喊开门,她还没将重新返回的目的说出来时,儿媳已挂断了送话器,当然她的儿媳在挂断送话器时还提醒了她:大哥马上就回来了,让她不要乱跑。可大儿子家没有小孩,大儿子的女儿已经出嫁,在遥远的另一座城市。她只能将那面包拿着,或许在单元门口能等到她的孙儿,可她还得等她的大儿子。
大儿子的门也没叫开,按了门铃,依然没回应,可能还没回来,她不敢在单元门口久呆,她怕人和她打招呼,也怕那些疑惑的眼睛,最终还是回了亭子,她坐在长椅上靠着包袱睡了一觉,醒来有点咳嗽,她又去按了老大家的铃,那铃声不知道响到哪儿去了,永远都没有回音。
天黑下来时,她又一次睡着了。那寒没有风的帮扶,也不知凭着怎样一种力量的推送,肆无忌惮地在亭子里涌动,它没能吹起任何东西,却成功地将自己分离成千万缕“寒丝”,无所不用其极地钻入所有曝露在外的空隙,从老人的领口、袖管、上衣下摆、裤子脚口恬不知耻地窜入。
老人从梦中醒来时,路上已经没有了行人。她将还攥在手里的面包搁在长椅上,其实有一阵儿她真想把它吃掉,她饿了,可她忍了,她觉得她的孙儿看到面包时一定很开心,她喜欢看他开心的样子。孙儿真乖,还说等她过90大寿时,要让他爸给买最好的蛋糕,那是因为他自己喜欢吃蛋糕,这个老人知道,想着,她笑了。
现在似乎又不怎么饿了,她搁了面包之后抬头看着老大家那座楼,凭借着印象与猜测,她仔细地用指头遥指着那些亮灯的窗户,她觉着老大家的灯应该亮了,是否就是她指的那扇窗,她不敢肯定,不过这时候所有窗户基本都亮起了灯,她也没必要犹豫。
老人从亭子里出来,偌大的院子现在就她一个,她莫名地感到孤独。再一次按响了门铃时,她似乎听到了那铃声在冰冷的睁着一个、两个若亮晶晶眼睛的窗户后面烦躁地响着,她摁门铃的手指有些慌乱,她有些怕惊扰到了别人。
“谁呀?”这是老大的声音,老人觉着那声音再亲切不过。
她垂下了手,怕自己不小心误触了哪个键,切断了那让自己等了一天的声音,对着送话器急切地说:“我,是我!”
“谁……妈?”
“孩儿呀,是我。”
听到老妈的回答,老大有点不敢相信,他回头看了眼墙壁上的挂钟,挂钟的时针已越过了10的刻度。
旁边沙发上看电视的媳妇转过头,“大过年的,谁……你妈?”
“是妈!”老大确定送话器中传来的是老妈的声音后,本来想马上下楼的,可一听到媳妇开口,又没了勇气,一时间不知所措,愣愣地站着,等一家之主的最高指示。
媳妇想起了上午老公接的那个电话,不由得心头火起,“我说你这兄弟是咋回事?这都几点了?忍忍一天不就完了么,明儿送不行?还非得今儿送过来?一个晚上他都等不了了?”
又嘟囔了一句,“哪有年三十往出撵自己老妈的?真是的!”
“那……”老大欲言又止,
“‘那’啥?你想说啥?打开门迎进来?这事没商量的余地,让他领回去,那怕明儿我敲锣打鼓去接,也不能给他惯这毛病!”媳妇转过头又去看电视了,她的指示已传达完毕,静等着“手下”去落实执行。
老大没说话,她不知道该怎样说,怎样说才能显得委婉一些,他不想跟弟弟争吵,也不愿将老妈拒之门外。
他能听到送话器中电流的声音,很清晰,也很刺耳,那声音中没有老妈的声音,也没有弟弟的声音,他却似乎听到了老妈拐杖叩地的声音,或者又没听到。他喊了一声“妈”,却再没了回应。
想是老妈和弟弟已经走了。老大捂着耳朵,低着头,轻叹了一声,坐在了沙发上,他觉着电视里的春晚实在太吵了。
五、
楼下的老人静静地等着,她在等一个肯定的答复,当然她也认为这答复必然是肯定的,也是理所当然的,她没必要说太多的话,况且此前二儿子已经打过了电话,告诉了她此行的目的,于是没有因自己的声音而扰乱了送话器中传来的声音,于是她清晰地听到了夫妻俩的对话。
老人愣了一下,却又觉得他们的对话再合理不过,她的儿子她了解:老实懦弱;她的儿媳她也了解:好跟老二媳妇较劲,妯娌间关系一直都不好。
她进不了门,漫漫长夜,不知道自己该去哪儿,回老二家么?老二家真没地方,她知道;她已经呆了几乎整整一天的亭子么?可那儿实在太冷了!
想起了亭子,她就想起了她的乖孙儿,想起了搁在亭子里长椅上的那块面包,她舍不得吃,就是要留给孙儿的,她想再给他送过去,可儿媳已经说了,亲家要来,如果她这会儿过去,即使自己不开口,亲家会不会因为他们占了她的地方而尴尬,况且这个点儿了,儿媳也不许她的孙儿再吃东西,还是明天吧!
亭子在四季常青的绿植包围中张着巨口等待着她。它倒是忠诚的,但并不是一个适合居住的地方。它没有墙壁,四面受风,仅仅竖着四根柱子与冬日的寒冷抗衡,又如何抵挡得了夜气的肆虐?
没见月亮升起,不过路灯很亮,树上的彩灯也很亮,在这个特殊的节日来临之时还做出了许多漂亮的吉祥图案,烘托着欢乐祥和的中国年。
户外几乎已经没有了人,大年三十的晚上,自然是这样。道路两旁高高耸立的楼房,数不清的窗户都亮着灯,窗帘将它们染成了各式各样的颜色,那灯光同白日的阳光一样没有力量,穿不透混着寒意的夜气,无奈,只得点染了一圈光晕在紧紧关闭的窗户四周。窗帘之后却被灯光的温馨所充盈,它将原本贪恋着夜生活的人们尽数拉进了屋里,谈笑、祈福,于是那温馨再一次得到了升华。
寒冷与孤独被甩在了窗外,这窗外有在夜色降临之后逐渐寂静下来的小路,有模糊得分不清颜色的四季常青的绿植……许多东西被迫接纳了它们,自然也有那亭子,那亭子中坐着老人。
木条钉成的长椅,在寒气浸泡之下异常冰冷,而一根根木条之间还留出了相当大的空隙,那空隙之中自然也盛满了寒意而且肆意地在其中游走,不管那长椅宽窄与否,都做不了一张合格的床。
不知道是几点,世界忽然厌了寂静,有簌簌的声音传来,那树、那玻璃,那些已看不清颜色的绿植等等,都参与了弹奏,却也没能持续多长时间,又开始沉寂下去。
那唤醒了一众事物激情的雪粒儿变成了一朵朵雪花,在空中荡着,纷纷扬扬,竟愈下愈大,世界终于成了一片白,这也是年所渴望的样子。
新年第一天的雪吸引了晨起的孩子,他们奔跑着,欢笑着,以各自不同的方式将对雪浓浓的情意最大限度地释放了出来,宽阔的水泥路面上有他们的身影,少有人涉足的小径上有他们的身影,甚至被雪覆盖,早已枯黄的草坪上也有他们的身影,他们试图看遍每一处落雪的地方。
他们看到了那个亭子,那亭子举着落雪,同时也被披起了雪衣的绿植簇拥;看到了亭子中披着被子,背靠着对寒冷无能为力的柱子的老人,她两手攥着被角,眼睛闭着,但那唇角却向上扬起,或许她做了一个令其开心的梦:是终于敲开了儿子的门?是将那块面包终于给了孙儿,还看到了他开心的笑?是再次听到了孙儿要给她过九十大寿?是想起了先她一步离开的老伴?是……
到底因为什么而微笑,我们无法得知,那已成了一个无解的迷。
雪地上走来的两对夫妻不期而遇,在小孩的惊呼声中同时将目光转向了那个亭子,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