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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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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04/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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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县城,也不是州城,它更不是皇城,乃是我们的先人为阻匪患,环村而建的一座土城,它也高大,勉强还称得上雄伟,但比起州县的那种自然要简陋得多。

这所谓的城,顶上亦可跑马,没有正规城墙那种环城一周的垛墙与垛口;绕着这一圈儿高大宽阔的围墙,也有壕沟,但无水源,成不了护城河,却生长了数不尽的酸枣,挺着尖尖的刺儿,倒也起到了护城河该起的防御作用。没有吊桥,宽阔的土路经过“护城河”衔接着城里城外。

高大的城墙将东、西封死,朝南、向北各开了一个门洞,南面的偏大一些,为正门,厚实的木质门板,碗口大小的铁质泡钉,作为一座城的大门,它也像模像样。门洞之上,嵌着青石凿就的匾额,刻着三个大字“兴隆堡”,据说是祖上哪个本家举人所书。再往上到城头,耸立着一座仿古式的城门楼,小而简陋,但作为一座城,却也是必不可少。北门与之样式相仿,愈加小了。环村而建的城墙上唯有两座门楼处建有垛墙、垛口,而南门早年间还曾架过一门土炮。

这就是我们村子,严格地说是曾经的村子。我们已经搬离了原址,那座城也早已不在,没有留下任何可以勾起人们回忆或者使之产生遐想的东西,找不出一丝城的痕迹。曾经在城内生活欢笑过的人,大多已经不在人世,他们的后人或兄弟开始在距此不远的另一处,重复或延续又或者开始演绎另一种快乐或悲愁。

我并没见过这座城,以上描述难免有些出入,它的样子以及与之有关的人或事大多来自于祖父的叙说,或者出自于我在童年时所见过的一位仍旧留着辫子的老先生之口。我管他叫辫儿爷,那是因为我的父亲管他叫辫儿叔,我的祖父管他叫辫儿,而辫儿其实就是一个外号。

我的父亲倒是见过城的“暮年”,但那时他还小,残存于脑海的记忆也早已模糊不清。祖父却记得很清楚,因为他在这座城里挥霍了一生中精力最充沛的一段时光,他极认真地做了许多梦,收获了许多梦的果实,并为之心颤过,他怎能忘记?

那是一个夜幕将临的傍晚,祖父盯着远方,他似乎在努力地回忆着某件事情。那时夕阳正漾着金色的晕,照着他的脸,凝结其上的汗渍便泛起了光。他左手大拇指将烟盏里的旱烟沫子压了又压,好久,方才低下头,划着一根火柴,将那轻轻摇曳着的火苗凑了上去。两腮随之深陷,紧跟着又舒展开来,如此伴着几声紧凑的砸吧声,火苗成了一把锋利的刀,一下一下扑向那烟盏,淡蓝色的烟经腹腔循环流转之后,化为白色的气从口内、鼻中缓缓地飘了出来,“冯五爷……”他说。

辫儿爷就蹲在祖父身边的一个土坎上,夕阳橘红的光也照在他的脸上,浸满汗渍的脸同样泛着光。他留着胡子,不长,他的小辫儿也不长,耷拉在脑后,细细的一束。我趴在祖父膝上,拧头望着他,我对他的辫子很好奇,对他的人同样好奇,他是我那时候在现实生活中所见过的唯一一个留着辫子的男人。

在祖父讲述冯五爷的时候,他时不时地也附和那么一两句,大多时候却总保持着沉默,或许在心中回忆着那段往事,或许什么也没想,因为祖父所说的内容他们大多已经重复、交流过无数次,已经无须再听,他的沉默只是保持着一种对演讲者尊重的态度。

他们含着各自的旱烟管,“吧嗒、吧嗒”地吸声溶入了故事的大小情节,大得出奇。

祖父再一次说起了冯五爷,我不知道当日祖父与辫儿爷聊天时怎么就忽然又聊到了冯五爷,或许是忽然又想到了那座城吧。我也不记得他们在说着冯五爷的故事时是怎样的一种表情,或许当时什么样的表情都没有吧!很淡,很轻,只不过是在平铺直叙着他们生命中的一段记忆,一个关于别人的故事,而他们有幸曾经旁观了这个故事,当然说参与也行。

祖父与辫儿爷的一生中自然经历了无数件事,这其中肯定有太多令其为之感动、感叹的。他们聊天、追忆往事时将那些在心海曾经泛起过波澜的一些事细细地翻阅,那一定有许多,却将冯五爷的事不知重复了多少遍,而正处于淘气、顽皮年龄的我也总能将它当做一个崭新的故事来听,自然有着特殊的原因。

二、

冯五爷曾经就把守过我方才所说的那座城,确切地说他掌管过南门的钥匙,负责过南门的安全。晨起打开,日落上锁,白天不用他操心,那儿另有其人,他只管晚上。城门洞内一侧的城墙上凿出了一孔小窑,晚上他就住在那儿。是否每夜还要负责打更?这个我不知道,偌大个堡子,在那个年代打更应该是有的吧?或许另有其人,敲着梆子从南城到北城,又从北城到南城,一路喊着“天干物燥,小心火烛”之类,不过无需深究,这与我们的故事无关。

若论辈分,冯五爷比我的祖父长一辈;但要真的要以辈分来论,其实也没法论,他与我们这个家族原本就扯不上一点关系。我们姓氏不同,逢年过节拜祭祖宗也不在一个祠堂。五爷的祖上不是兴隆堡人,他的父亲也不是,他们家在兴隆堡也没有祠堂。

冯五爷牵着弟弟的手走进兴隆堡的大门时,他的另一只手空着,肩上也空着,他的弟弟也是两手空空,他们从遥远的地方逃难至此,不但无亲无故,而且身无分文。

在兴隆堡这个大家族中的任何一个分支中他们都没资格参与排辈分,而五爷自己也只是弟兄两人,谈不上“五”这个排行,却偏偏有了这“五爷”的称号,其由来也有它的理由。

五爷与他的兄弟从小随着父亲练就了一身好功夫。习武之人的行走、站立,以至于随便在哪儿一坐,他的气质都胜于旁人,又加之眉目清秀,生得俊朗,在兴隆堡安家不久,兄弟俩便吸引了众多待字闺中姑娘们的注意。

五爷其实是娶不起亲的,我说过他们身无分文,因着这超越于普通庄户人的气质他还是还是娶了。五奶是她们家第五个孩子,女孩本不加入辈分排行一列的,但是父母唤她时唤“五姑娘”,村里人唤她时也唤“五姑娘”,如此“五姑娘”、“五姑娘”地给叫惯了,叫顺了,这五字便在她身上生了根,作为丈夫的五爷也便自然而然地被授予了带“五”字的称号,辈分低于五奶的唤其为五叔,更低的便尊称其为“五爷”。五爷的弟弟也因着嫂子的缘故,因着由于嫂子的加入而得以改变的兄长称呼的缘故,后来被村里人戏称为六爷,并从此叫了开去,最终他也就真成了六爷。

百人百性,兄弟俩虽是一母所生,人生经历也几乎一模一样,但性格却大不相同。五爷忠厚老实,恋家本分;六爷争强好胜,到处惹是生非。

五爷自然看不惯兄弟的行为,免不了生气发火,六爷也受不了五爷的叨叨,整天郁郁闷闷。兄弟俩虽然还住在一个院子,出来进去却很少打招呼。五爷希望自己对兄弟的冷淡能够使他幡然醒悟,改过自新,六爷期许他的行侠仗义、打抱不平能够得到兄长的认可。兄弟俩却互不相让,不能包容对方,直至有一日六爷感到腻了、倦了,他便收拾行李,凭着一身拳脚功夫落草于兴隆堡北边的凤凰山,与一帮气味相投、不愿老死在庄稼地里的伙伴操起了家伙,打起了替天行道的旗帜,干起了舔血刀尖的营生。

六爷背着行李出门的时候,和嫂子说了,因为一日三餐、洗洗涮涮都是嫂子在忙碌,嫂子对他有恩,当然他也想对哥说一声,因为他们终归是亲兄弟,打断骨头连着筋,可他没说,他不知道怎样开口,踌躇了一下,转身准备走了。

五爷就站在院里,他也不知道如何开口。挽留,告别?互诉一下亲情,然后彼此道声珍重?

六爷出门的时候,五爷终于还是开口了,接着六爷也开口了,两人没说几句,便触到了对方的痛处,然后开始了久违的争吵,然后五爷与六爷翻了脸。

六爷出门的时候将门扇“嘡”一声重重地摔打在门框上。五爷有点后悔,也有点伤感,当然气愤也是少不了的。他紧走几步,追了上去,拉开门,冲着六爷的背影,“走了……你就别回来!”

六爷没回头,也没停,将三个字甩在了身后,“谁稀罕……”步子迈得飞快,带起了一路的尘,在巷口处拐了个弯,不见了。

五爷看不到了自己的兄弟,转过身,背对着土街,落下泪来,“娘啊,你咋就给我生了这样一个兄弟?”一拳擂在了门框上,泪水也随之流了下来。

小脚的五奶闻声赶到,看到丈夫擂到门框上的手,心疼了,急急地拽了过去,“瞅瞅,都渗血了!”抬眼看了下空无一人的街巷,“他叔走了?走就走吧,混不下去了他自然就回来了;你现在勉强让他在家呆着他也不安份,整日闹得邻里不安、鸡犬不宁,出门闯荡闯荡,受点教训也是好的。”说完,轻叹了一声,自己先回去了。

此后好久都没见到过六爷,等到他再次出现于兴隆堡,出现于这条土街时,他的手指间夹着一根雪白的纸烟,腰带上则插着一把王八盒子。

亮子高兴地抱着小叔腰的同时,一只手就奔了那把冰冷的铁家伙,六爷轻轻地推开了他,假装生气,却又带出了些笑意来,“别动,这玩意可不敢乱碰!”

边说边将肩上的褡裢取下来,“给,亲侄儿,叔给你带着好吃的呢!”

亮子看了眼褡裢,又看了看小半枪身都被腰带遮盖着的王八盒子,说实话,他是打心眼里喜欢那黑乎乎的铁玩意,看着都带劲儿,可叔不让动,他也不敢强动,不动就不动吧。

亮子看着六爷进了自己家门以后,对在树后探着脑袋瞅他的,我的祖父招招手,“来呀,我叔你不认识?还躲起来,怕啥,他又不吃你!”也不等祖父过来,已开始埋下头在褡裢里翻找,嘴里嘟囔着,“看看他能给我带啥好吃的。哎,啥都不如那把王八盒子!”

祖父跑到了亮子身边,瞅着弯腰忙活着的他,“亮子哥,六叔好威风!他腰里那铁玩意……”

亮子没抬头,他还顾不上抬头,他的兴趣已经开始转移,在褡裢内翻找着可使他激动的另一份惊喜,随口说道:“那是,赶明儿也让叔给我弄一把。”抬头瞅了眼我的祖父,“外行了吧!”亮子的眼神里满是不肖一顾,“铁玩意,嘿,那叫盒子炮,王八盒子,保长叔就有一把,你没见过?”

祖父搓着手,有点尴尬,他是真没见过,当然他也想有一把,可他没有叫“六爷”的小叔。

亮子从褡裢里摸出两块玉米糖,一块给了我祖父,“辫儿呢?”

“他娘叫回去了!”

“没福气!”亮子将另一块送到嘴边咬了一口,“散了吧,回头我找你”说着话,自己已起身向家走去。祖父没回家,一路跟着,他还想再看看威风的六爷。

六爷穿着白绸褂子、黑绸裤子,脚口处束着两指宽的带儿,一双千层底的布鞋,虽染了尘土,但它的新气儿还是逼人眼睛。插着王八盒子的腰带足有三寸宽,没戴当下喜欢耍阔的那种人常戴的西式礼帽,即便如此,在庄户人眼里已经非常的气派,可是气派又能怎样?大哥、大嫂都不待见!

从进门开始,大哥就咬着他的烟杆,吧嗒吧嗒,极用心地经营着烟盏里的那一撮红,好像生怕它灭了。他没功夫理会其它事儿,包括这个曾使他伤心的兄弟。大嫂倒是和六爷打了个招呼,不过他回头看了五爷的神色之后,也开始忙碌起来,拌着食,敲着盆,喂鸡、喂狗、喂猪,嘴里喊着自己给它们取的名字,将家中的活物统统都给喂了一遍,愣没想到六爷血肉之躯他也要吃饭。

六爷受了冷遇,样子还算镇静,坦然地坐在椿树下的石墩上,不管怎么说,这儿终归是他曾经的家,他在此处安然地歇息过,消了一天的乏困,为第二日的忙碌攒足了精神;他在此处享受过家的温暖,拥有过浓浓的亲情,而在此之前的流浪日子根本就不能与之相较。

他对这所院子的感情深着呢。 他对各自忙碌的大哥两口子也亲着呢,他倾诉着离别之后的思念之苦,可没人接他的话茬。五爷仍旧抽着他的烟,一盏接着一盏,五奶喂完了家禽牲畜,又取出一件衣裳,穿针引线,开始忙碌另一个忙碌。

院门口挤满了人,墙头上一探一探也冒出了许多脑袋,各种表情都有。因着六爷特殊的身份,以前和他走得近的,走得远的,这会儿对六爷的态度却都差不多,都是远远地呆着,不愿靠近。没人说话,院里院外都没有,当然六爷除外。六爷的本事可能很大,他有王八盒子,他有随意说话的资格!可他没本事让大哥说话,让嫂子说话,那忽然悄没声息地聚起来的乡邻也没有和他说话的意思,他们现在就只是一批观众,站在戏台下,开场锣响了,他们来了,来了就开始等待高潮,等待剧终,自然有发表议论的欲望,不过这种欲望在哪儿发泄都一样,不一定非得在现场。

六爷没呆多长时间,更没在家吃饭,当然也没人给他做。他说完该说的话,向兄嫂鞠了躬,走了。六爷走得也很威风,也很失落,千层底的鞋子依旧带出了一路的尘,在巷口又是拐了个弯不见了。只不过这次不是空无一人的街巷,土街上破天荒地涌满了人,在六爷的背影彻底消失之后,先是窃窃私语,最后竟然演变成了人声鼎沸。

三、

保长让人找了五爷,说是在族长家等他。找五爷的时候,五爷正走在去族长家的路上。

族长的穿着不怎么讲究,保长也不讲究,没六爷穿得气派。他没练过武,自然也没六爷走路走得威风,不过他也有王八盒子,他的王八盒子没插在腰带上,在柜里锁着,大多时候单凭着“保长”这个职位称呼他就有资格威风,保长很威风!

保长的旁边隔着一张枣红色的八仙桌坐着主人——我们曾经的老族长,族长年龄大了,须发皆白,正捧着一个水烟壶“呼噜呼噜”地吸着。

“老族长,身子一向可好?”五爷进门先是冲着老族长请了安,方才将头转向保长,“您找我?”

保长点了点头,说道:“老五,找你来,其实也不是啥大事……”

老族长轻咳了一声,放下了手中的水烟壶,抬了抬胳膊,让保长稍等一下,对五爷说:“坐吧!”又向身旁站着的丫鬟示意,给五爷把茶倒上。

五爷看着取壶倒水的丫鬟,边坐边摆手,“老族长您客气了,不用,不用!”丫鬟已将盛满水的瓷碗递了过来,五爷只得慌忙接过,那瓷碗光滑细腻,在手心里极不安分,五爷一阵心慌,干脆起身小心翼翼地将它放在了桌上,“老族长,您客气了,我不渴!”

族长也不再客套,“那就说正事吧!”转头示意保长继续。

保长起身点了点头,重新坐下,清了清嗓子,对五爷说:“老六在凤凰山,以前呢,大家都没当回事,说到底,他终究是我们堡子的人嘛!虽然咱们不是一个姓氏,不是一个祖宗,但亲呀,你们从老家走了那么多路都没落脚,偏偏到兴隆堡就住下了,这不,老五你还成了家,还有了亮子,这就是缘分,上天注定的,你说是吧?”

“对,可不咋的,缘分,和兴隆堡亲嘛!”五爷接道。

保长喝了口水,吸得杯沿滋滋的响,“今儿他回来了,你不待见他,怎么说呢,也对!老六现在嘛……土匪,咱呢,是本分庄稼人,不染也没错。可是匪性难测,况且他手下还有几十号如狼似虎的弟兄,就算老六念着亲情、乡情,心里放不了咱们兴隆堡,可他们……我和老族长越琢磨越有点担忧!”说到这儿,保长看了眼老族长。

老族长清了清嗓子,“哦……”却也再没说什么。

五爷知道这是在等他表态,便站起来施了一礼,“族长和保长想多了,我兄弟虽然自小莽撞,不安分,但他绝不会做出对不住乡亲的事儿。从小我和他跟着父亲习武,习武之人就讲究个义气,兴隆堡对咱们有恩,他怎么能说忘就忘?因为他当土匪这事,我不待见他,他也很少回来,也从没骚扰过咱兴隆堡。族长和保长既然不放心,我也不拗着,您二位的意思是?”

保长又一次端起了他的茶碗,抿了一口,吐了滤在唇边的茶叶梗,说道:“过日子嘛,大家伙都想过一个安稳日子,是吧?像我们的先人当年建造这兴隆堡,筑这高高的围墙,还专门安排一个人看守,他也就是想过个平安日子嘛!这些年来,安逸惯了,大家对这个事也不是太重视,好在基本也没遇到过什么兵灾匪乱,当然也包括老六在凤凰山这几年。今儿老六回来了,在你那儿呆得又不顺心,难免……或许是大家伙多心了,当然没事最好。”

五爷接道:“保长,这个事我也想过,大家伙的心情我也理解,这不,您让人找我的时候,我正往族长家走呢。若是大家伙实在不放心的话,我倒有个想法,您和族长听听,可好?”

族长没抬头,也没说话,说明他没意见,保长习惯性地看了眼他,转过头对五爷说:“那你……说说看吧!”

五爷出门的时候其实已经想好了,可站在这儿,当着拿事人的面儿,心中不禁有些忐忑,对于自己兄弟,他可以不理他,但不想将他当贼看,虽然老六现在就是个土匪,他也坚信自己兄弟不会将枪口对着兴隆堡。但是他的一句话又怎能让整个兴隆堡的人放下心来?所以他想了一个办法,但这个办法是否可行,是否能够得以实施,还得得到族长与保长的认同与许可才行。

五爷小心地端起了水碗,喝了一口,“我是这么想的,咱们兴隆堡的城墙还算完好,还有那一圈生满了酸枣刺的壕沟,那些土匪就算真要来,凭他们的本事,城墙上是过不来的。主要就是南北两个门,没了壕沟的阻拦,不太安全。北门还好说,小,容易把守,南门大,门扇还有点朽了,得修修,这么的吧,我愿意捐出准备做棺材的木料。现在咱们这儿也就老六的势力大,别人不敢来,因为兴隆堡终究是老六的家,他们惹不起老六;老六不能来,因为他若来,就得先破城门,而破门进就等于从我的身上往过踩,再怎么着,他都不可能将脚踏在他哥的身上。”

五爷说完话,顿了下,看着上座的族长和旁边的保长,“这样……可以吧,要不,我再将看南门的给换下来,我守那儿等着他们,我就不信了,谁敢到兴隆堡撒野!”

“老五这主意不错,挺好!”老族长终于开口了,对旁边的保长说,“就按老五说的办吧!”打了个哈欠,“我有点累了!”

保长起身去扶,“我听您老人家的,就这么办,明儿咱就动起来。”

五爷也站起身来,想搭把手。

老族长摆了摆手,“不用,不用,你们去忙吧,我还还走得动。”冲着老五,“你和老六终归是亲兄弟,话好说,以后兴隆堡的安危就交给你了!”

五爷的棺木便上了城门,五爷本人也住进了城门洞那孔小窑里,白日里有人替换,倒也不累,他只负责晚上。

其后十年间,方圆数十里,村村寨寨几乎都曾受到过土匪的骚扰,可兴隆堡依旧过着往日的太平日子,其他土匪没来过,六爷也再没回来过。

四、

亮子的性格像极了他小叔,也就是六爷。自打看到六爷腰里别着一把王八盒子回到兴隆堡时,他就成了亮子心中的偶像,不过他最终走上凤凰山却并不是因为他要同他叔叔一样做个土匪,这也本来不是他的梦想。

那天有月亮,不过还没升起。升起与否,也没人太关心。凤凰山六爷的寨子灯火通明,大红灯笼从聚义厅一直挂到了凤凰山口,除了站岗放哨的全都挤在了聚义大厅,杯盏交错,吵吵嚷嚷,很是热闹。

聚义厅北墙上,正中一幅“虎啸山林”的巨幅画,画的正前方一张桌子旁就站着六爷,他仰脖将酒喝尽,把空碗重重地搁在桌上,用衣袖擦了嘴角,“六爷我今儿高兴啊!方圆数十里,你说这最俊的,那不就是今儿要成为压寨夫人的她吗?她若排第二,那可真没人敢排第一。”

坐在旁边的二当家的起身给六爷满了酒,“恭喜大哥抱得美人归,来,喝酒,弟兄们都把酒碗给端起来!”

下面呼啦啦站起了好几十,齐声吼道:“恭喜大当家的!”

“来,大哥,干!”二当家的碰了六爷的碗沿,一饮而尽。

这时跑进了一名喽啰,“报,大当家的,山下来了一个人,说是你侄儿亮子。”

“亮子?快,快让他上来!”

不大会儿功夫,聚义厅门口出现了一个小伙子,面貌与六爷有几分相像,也是膀大腰圆。

众人闪开了一条道,亮子走了进来。六爷看着来人,“果然是亮子,我的亲侄。来,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叔今儿成亲,正赶上,先喝碗喜酒!”

这时二当家的已到了亮子身边,将一碗酒递了过去,“侄儿,来!敬你叔一个!”

亮子将酒碗向外一拨,二当家猝不及防,酒撒了一身,心中火起,却又碍着六爷的面子,“这孩子……”

亮子怒睁着双眼,离六爷又近了一步。

六爷心中高兴,并没注意到亮子的反常神色。看着他的侄子,倍感亲切,他与大哥已是好久不联系了,现在见到他的孩子,也便想到了他的大哥,想到了他们曾经走过的那段苦难的路程,心中一叹。今日自己娶亲,而侄子偏偏就到了,想是大哥知道了他成家的消息,自己不好出面,便打发儿子来道喜,亲的还是亲的,一笔写不出俩冯字来!抬手一拍已走到身前的亮子肩膀,“侄儿,看到你,叔这婚结得可就更完美了!”六爷的手从亮子的肩上滑到了胳膊,亲热地拽了拽,“来,和老叔坐一块儿,今儿咱不醉不休!”

“六爷还要洞房呢!”底下不知谁低声地说了一句,唤起了一片坏笑声。六爷抬头看着众人,朗笑着说:“洞房,哈,咱哪天都行,亲情才更重要。”将目光重新又落在了亮子脸上,“是吧,我的亲侄儿?”

亮子没吭声,六爷这才仔细地打量了下他,亮子的表情极不友善,怨怒兼之,六爷心中疑惑,“亮子,你不为叔高兴?”

亮子满脸怒容,“我高兴,我高兴得起来吗?叔啊,我的亲叔,你知道你抢得是谁?你侄媳妇!”

六爷一愣,他还真没想到,多年不与家中联系,他不知道亮子已经订亲,而且偏偏订的是他今儿抢的人。

可当这么多人的面给自己的侄儿道歉认错,然后再八抬大轿地给送回去?这怎么可能,以后在弟兄们面前他的老脸往哪儿搁?

六爷借着酒劲,“侄儿,这话可不能这么说,我也是明媒正娶,是吧,老二?”身旁的二当家见大哥将难题推给了自己,得圆啊,天大的谎也得给圆了。

二当家清了清嗓子,做出一副认真的样儿,“亮子,你叔这婚还真是明媒正娶,西王庄的邹媒婆给保的大媒,不信你可以去打听打听。这婚事不但两情相悦,娘家人还高兴得不得了,说攀了高枝了呢!”

亮子怎么会相信他说的,上前推了一把二当家的,“不可能,就算她要悔婚,也得先给我说一声。我俩从小就认识,她的脾性我怎能不知道,人呢?我得当面问问她!”

二当家的既然已经开始圆谎,就极力地想圆它个滴水不漏,好使亮子彻底死了这条心,便接着说:“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这世道,谁不爱钱,谁不想找个有钱的过上个好日子?凤凰山十几年的基业方圆数十里有几个人能比得上,人家姑娘变心也是情理之中,你得想开点!”二当家的做出了一幅同情相,表情却又突然一转,还带出了点坏笑,“这时候你没必要找她,你找她,她能出来吗?今儿啥日子?也不想想,洞房花烛夜!洞房花烛夜该干嘛?那还不是洗白白,钻被窝,单等着伺候我们大当家的呢!”二当家说着话,竟笑出了声。

“你……”亮子气得七窍生烟。

六爷也觉着二当家的最后几句说得有点过分,可事已至此,开弓没有回头箭,也只能顺着老二的话往下说了,“老二说得对,这世上的女人她就是这样,有钱围着转,没钱躲得远远的。等叔闲下来,给你重找一个比你婶还要美的,咱冯家缺啥都不缺钱。来,来,来,今儿是叔的大喜日子,高兴高兴,别老绷着个脸,啊!”

正说着话,一名喽啰急急火火地跑了进来,附耳对六爷说道:“新……新夫人她……她上吊了!”喽啰说话的声音不大,可亮子就在六爷的对面,他听得很清楚。上去一把揪住了喽啰的领口,“再说一遍,她怎么了?”喽啰看着亮子悲愤的表情,心里一颤,扭头去看六爷。

“说!”亮子抓领口的手又加了一份力,另一只像个小钵一样的拳头在喽啰的眼前晃了晃。

喽啰慌了,怯怯地说道:“别……别……我说……新夫人……她……上吊了!”

亮子扭头看着六爷,“这就是你说的明媒正娶?还两情相悦,还高兴得不得了,你害了她!”

六爷转了脸,没理亮子,心中感到晦气,这弄的啥事?“撤了,撤了,把席面都给我撤了,红灯也摘了,都散了吧,他娘的,忙活了半天,忙成丧事了!”说着话,转身欲走,亮子上前一步挡住了六爷。

“叔,我再叫你一声叔,你得给我个说法!”亮子的态度很坚决。

六爷这时候正郁闷,看亮子缠着他不放,也来了气,“说法,啥说法?她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我凭啥给你说法!她要死,活该,给她个好日子她不要!我有啥办法!”

说完话,六爷不想再理亮子,他急于找个地方清静清静,可亮子不依不饶,挡在身前,毫不退让,六爷彻底怒了,“来人,把他给我赶出去!”

喽啰还顾忌着亮子终归是六爷的亲侄儿,有些犹豫,就这犹豫的档口,亮子的手忽然伸向了喽啰的腰间,拔出了他的匕首,向着六爷的胸口用力一送,“活该,我让你活该!”

六爷没防备,也没想到他在内心里一直疼爱着的亲侄儿,忽然对他起了杀心。低头望着没至刀把的匕首,一股殷红已经流了出来……

五、

至于亮子怎样成了凤凰山的大当家的,我不知道,祖父和辫儿爷似乎也不知道。那日亮子上凤凰山时,他是独自一个人去的,当天没回来,第二天也没回来,回来的时候他就已经是凤凰山的大当家的了。

或许祖父与辫儿爷可以猜测出,虽然他们没能亲自目睹事情的始末,但他们仨曾经是最好的兄弟,彼此之间对对方的性格以及行事风格都应该非常了解,可他们在说叨五爷、六爷的故事时却从没提起过这事,当然也可能是因为我没问过的缘故,小时候的我像其他的小孩一样对什么事都好奇,也特别缠人,可怎么就没问呢?不过这不重要。

亮子成了凤凰山的大当家,稳稳当当地坐在了聚义厅中间六爷曾经坐过的那把宽大的,而且还带着扶手的椅子上,翘着二郎腿,惬意得很!

他回过兴隆堡一次,白绸褂、黑绸裤,脚口处束着两指宽的带子,也是千层底的布鞋;插着王八盒子的腰带和六爷的一样足足有三寸宽,唯一与之不同的是他戴礼帽,却又不常戴在头上,大多时候都是拿在手里,而这只手又总喜欢向前伸着,伸着的这只手的大拇指上有一枚墨绿色的玉扳指,他的行为举止,那其实就是一种显摆!

他的显摆兴隆堡的人并不认可,他们对其嗤之以鼻。五爷也不认可,甚至在儿子成了冯家第二个土匪之后感觉自己比旁人又矮了一头,更没了面对兴隆堡众乡亲的勇气。

他低着头怯怯地走过兴隆堡的大街小巷,将家与城门之间的土路默默地丈量。

对于亮子的回来,五爷的态度与对六爷的略有不同。六爷曾经是他同患难、共生死的兄弟,他们一起走过了人生中最艰难的一段,从老家一路历尽千辛万苦,相扶相携走到了这里。而亮子是他的儿子,他一出生就享受着相对安定的生活,不必为白日里的吃饭发愁,不必为晚上的落脚之处担忧,他的生活也是太安逸了!对六爷,五爷保持沉默,因为他不知道如何去说,不管怎样说都可能伤了铁打的兄弟情,而这份感情在他的心里甚至要重过一切;而亮子在他与五奶的宠溺之中长大,走入歧途,他们两口子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亮子已经二十多了,不能再像小时候那样,给他一耳光,或是一脚便可使他改变自己的观点与想法,乐意与否,都会听从父母的安排。

五爷不认可儿子的显摆,不赞成儿子所选择的道路,却也拿他没一点办法,又不能将其送入监狱,首先五奶那一关他就过不了,其次五爷自己又怎舍得?爷俩在自家宽大的院子里大吵了一架,无果,亮子铁了心要走六爷那条路。

“滚!滚得远远的,这辈子我就当没你这个儿子!”五爷指着亮子的鼻子。

“走就走!”亮子的倔劲和当年的六爷一模一样,白绸褂子被他拧身带出的风激起了一层层小小的波浪,他穿着千层底布鞋的脚也是带出了一路的尘,在巷口拐了个弯不见了。

五爷一脚踹在了院中的椿树上,那树受了剧烈地撞击“扑簌簌”地洒落下一地叶子,晃着身子诉起了委屈。

亮子的走与留,兴隆堡的居民并没将其当个事儿。多年平静的兴隆堡依旧保持着它的平静。日子若水一般缓缓地流着,没有特别大的风,它就不会有翻天的巨澜。

五爷还守着他的城门,五奶仍旧操持着他的家务,好长时间再没见亮子回来。作为父母的他们在兴隆堡这一池净水中虽然内心或大或小的起着波澜,表面上则与众人保持着一致。

六、

五爷背着手走进家门的时候,几只鸡在院子里忙活着,小眼睛努力地聚着光,在院子的角角落落里翻找;后院的猪已开始哼哼唧唧地讨要着食物;前院的狗自然最先看见,当木门“咣当”一声被推开,它就旋风般地跑了过去,撒着欢,向这个院子中的所有生命炫耀着它与主人之间关系的亲密。

五奶已经打扫了院子,做了饭,这会儿正坐在炕沿上缝补着一件缀满补丁的白布褂子,看到五爷进来,便将线头打了个结,站起身去厨房舀了温水放在了当院,五爷在水盆前蹲下,撸袖子洗脸。

“我给你盛饭去。”五奶说着话,再一次走进了厨房。

太阳还在云彩的怀里,刚睡醒的样子,扭扭捏捏,一抹明亮的光却也渗透了云层,金黄、橘红……都有一些,以一种无法形容的色彩开始了新的一天的绽放。

五爷坐在院中的石凳上,手中端着碗老伴递过来的粥,一碟咸菜,咸菜上一个玉米饼子,就放在身前的地上。

比清水稠不了多少的粥被那阳光淡淡的光映得发亮,五爷用筷子敲了一下碗沿,叹了口气,“这过得啥日子!”抓了玉米饼子,啃了口,重新放下,也没抬头,筷子伸向了菜碟,“亮子再没回来?也没让人给家带信?”

五奶已将针线活搬了出来,坐在房门口的一只小凳上。五爷的话她自然是听到了。院子里就她俩,当然是说给她听的。她憋了一肚子气,本不想接那话茬,可终究还是没能忍住,抬起头没好气地接了一句,“你明明知道,还问!”干脆将手里的活计推在了一边,“还回来干啥?你不是都给撵出去了么?我就这一个儿子……”五奶的声音有些颤了,眼眶里噙满了泪水,急忙扯起衣襟去揩。

“我……”五爷最见不得女人哭,一时语塞,可一想到亮子干的事儿他的气就不打一处来。

五爷将手里的碗重重地搁在地上,稀粥撒了一地,几只鸡“咕咕”叫着,怯怯地迈着谨慎的步子凑了过来。

“你都没瞅瞅他在干啥?当个土匪也就罢了,现在这日子,吃了上顿没下顿,说他为生活所迫,活不下去了,这也还算说得过去。可你知道吗?”五爷压低了声音。

五奶本想反驳一句,顺便再诉诉自己思念儿子的心痛与委屈,听到五爷话风一转,便将自己的身子努力前倾,也压低了声音,“啥,知道啥?”

“有人在城里看到咱家亮子了,不但看到了,还看到他跟鬼子在一块!”五爷叹了一口气,接着说道:“你知道这人给我说这话的时候什么样的表情吗?那分明就是一幅瞧不起人的样子啊,我们老冯家的脸都让他给丢尽了!”

五奶不知说什么好了,她不识字,不读书,也不看报,当然书报这玩意在乡间也很难找到,整日里守着她的院子,守着她的家人。她也没见过鬼子长什么样儿,不过倒是听旁人议论过,这鬼子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不是什么好东西。

五爷满脸悲愤之色,“这让我这老脸往哪儿搁,死后咋见冯家的先人?”一脚踢飞了已将嘴伸进粥碗里的一只鸡,站了起来,“有一天让我逮着,非得宰了这个兔崽子不可!”

“宰,宰,宰,你就知道宰,他不是你亲生的?”五奶不乐意了,快四十的时候的她才有了这宝贝疙瘩,她怎舍得?

五爷取出烟管,装了旱烟沫子,压瓷实了,颤着手点了几次,方才点着,紧吸几口,徐徐吐出一口烟气,也带出了一声叹息,谁的孩子谁不心疼?他再不争气,也是父母的心头肉。

“哪天我上山找他说叨说叨这事吧!”五爷背着手向院外走去,他想出去转转,哪儿都行,好使心中的闷气得以缓解,他走得很慢,很艰难。

七、

还没等五爷上山,亮子却先回来了。

“也没多长时间,那是一个晴天!”辫儿爷说。“对!”祖父说:“是晴天,不但是晴天,那天还出奇的热!”祖父在鞋底上磕掉了烟盏里的灰烬。

那天的太阳早早地就挂在了天上,初始一副娇羞的模样,还算温和,却也没温和多久,便开始发了疯般肆虐起了兴隆堡,街巷中的树不多,耷拉下了叶子,没一点精神头。太阳光线像极了一根根锋利的刺,恶意地洒在所有裸露在外的东西之上。一切都胆怯了,安静了,没了生气。

街上忽然涌出了许多人,却也并没喧哗,仿佛在努力地维护着夏日正午该有的静默特征。当然有悄悄说话的,也将声音压得极低,那声带微微地震颤,若不细听,世界它还是“静”的。

有人拿着把锄头,有人掮了张铁锨,各自都在心中默默地祈祷,壮着胆儿,好使自己不至于丧失了匆忙鼓起的勇气,重新滑入那灰暗的土屋。当然他们知道有生以来第一次要面对凶残,第一次要将凶残回敬于凶残,即使自身再怎样的柔弱,也得奋起一搏。

兴隆堡城门紧闭,硕大的木质门栓“嘡”的一声牢牢地将两扇门板锁死。

门楼上多年不用的土炮,掸了灰尘,装了火药砂石,趴在底座上傲然地望着城下。

城外,侵略者在烈日下眯着眼睛打量着兴隆堡,肩上的枪刺在阳光的映照下闪闪发光。

胖翻译扭头看着身旁的亮子,“你不是说进堡子没问题么?问题来了,解决吧!”

亮子撇了撇嘴,“这事不用你操心!我从小生活在这儿,兴隆堡是我的家,还能进不去?”对胖翻译身旁的鬼子少佐笑了笑,说:“没事,我来!”

垛口处时隐时现的几个他自然认识,一块玩大的,便将双手在嘴边聚成了个喇叭,“是我,我是亮子,冯亮子,我回来了,把门开一下吧!”

没人接他的话茬,门楼上很安静,炮口依然冲前,不但如此,垛口处又多出几杆擦得铮亮的枪管。

“皇军就是进去歇歇脚,喘口气,瞅瞅你们紧张的样儿!”城头上的人根本就不搭理他,“喝口水就走,这总可以了吧?”亮子接着说。他也知道自己在编瞎话,可来的时候他已经在鬼子面前夸了海口。

保长的脑袋忽然在垛口闪了一下,亮子看到了。没想到他会站在城头,从小就有点怕他,但他既然在那儿,那么城门的开与否决定权肯定在他,自己只得硬着头皮上了,慌忙双手抱拳行礼之后,方才又将手聚成了喇叭状,“保长叔,您怎么还亲自上城了?又不是啥大事,烦您给开一下城门吧,我们就是想进去歇歇脚、喝口水,完了就走!”

保长冷哼一声,仰天大笑,“歇脚、喝水,哈哈……”看了眼城下的那些侵略者,“怕不是那么简单吧!从古到今,踏入中华大地的倭人有几个好东西?”

城头上有人附和,有人喊打,隐约中还传来几句脏话。

“亮子,看在你爹娘的份上,我可以放你进来,但那帮孙子不行!”恨恨地接着说:“不但不行,我还要奉劝他们,赶紧地,滚回老家去!”

说完话,直接扔了手里的铁喇叭,保长并没等亮子,亮子也不可能单独进城,他既然和那帮孙子站在了一起,也就铁了心和自己的同胞翻脸了,当然,在狼群中,他也没有单独行动的自由。

保长看了眼身旁众人,“都提起精神,瞄准了,不说卫国,至少得为咱们各自的家,兴隆堡的大门,一定要给它守住了!”

城下的亮子没言语,他不知道该说啥了;也没动,因为他此行的目的就是进城,还得带着身后的皇军一起进城,他投靠了他们,已经没得选择。

他看到了胖翻译和鬼子少佐不信任的眼神。

亮子知道今儿这门他是叫不开了,出发前他夸了海口,本想着白天城门不归他爹管,其他人在,说几句好话,许个愿,叫开城门应该不是啥大事,不成想不但城门关着,门楼上还架起了枪炮。现在保长又发话了,不开!那么其他人能开吗,敢开吗?况且这么大动静,他爹这会儿或许早已经站在了门后,或者在下一刻他就会出现在城头,对他破口大骂。

鬼子少佐看了眼亮子,说了一长串,亮子自然听不懂。胖翻译幸灾乐祸,“皇军问你怎么办?能耐呢?倒是说呀!”

亮子瞪了眼他,喊不开城门,感到有点对不住他的主子,对鬼子少佐轻声说道:“太君,别急,我再想想办法!”

“还想啥呀?呵呵”胖翻译一脸嘲讽之色,“没有金刚钻,就别揽那瓷器活!”转过身,哈着腰对鬼子少佐轻声说了几句。

少佐抽刀扬起,下达了命令。

鬼子齐刷刷地端起了三八大盖,偏头瞄准,对着城门楼上的众人开始了射击。

城头上的枪紧跟着也响了,土枪的声音虽然还算洪亮,但对于射程之外的鬼子根本构成不了威胁。打过几枪之后,便安静了下来。

鬼子倒是开了许多枪,但子弹不会拐弯,藏在垛墙后的人有惊无险,很安全。一阵徒劳无功的忙活之后,鬼子也放弃了,枪声停止了。这时城头上的土炮却开了口,火光闪过,伴着一声震天的巨响,鬼子身前腾起了一片土雾。少佐惊呼一声,退后几步,将刚刚还鞘的战刀又抽了出来,在身前从上至下划了个半弧,“八嘎”抽出了腰间的指挥刀,一声冲锋的口令,鬼子兵纷纷扑入了土雾之中。

城头上的保长看得分明:瞬息间鬼子钻出了土雾,玩命地向着土城奔来。越来越近,保长率先开了枪,众土枪也跟着响了起来,跑在最前面的一个鬼子兵中弹倒地,痛得哇哇大叫,紧随其后的另一个直接上了西天。

城头上的炮虽然重新填充了火药,但对越来越近的鬼子已经没有了用处,原本放炮的腾出手来,取过送上城头的石头、土块冲着城下的鬼子兵胡乱地扔了出去,一时间喊杀声、哀嚎声、枪声、石头土块的撞击声响成了一片。

城门洞里,几声巨响之后,半拃厚的木门晃了晃,在烟雾尘土中轰然倒下,松木材质的门板窜出了数朵火苗,一朵朵诡异的花儿越开越盛。

木门倒下的瞬间,甩手雷的几个鬼子已连跑带跳地冲了城,尾随其后的几个将着火的木门奋力地推到了一旁,浓烟中胖翻译、亮子和鬼子少佐以及身后的一帮鬼子兵也先后进了城。

城下没有埋伏射手,或许是保长疏忽了这一点,又或许是他认为这坚固的城鬼子是绝对进不来的。当然他只是一个保长,他并不是一个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帅,他不懂兵法,也没有作战经验,有的只是热爱家园,痛恨侵略者,誓死也要将其赶出去的决心。

钻出城门洞,这些不速之客站住了,并将手中的枪又一次端起。

正对着城门洞的一个横躺在地的碌碡上蹲着一个人,他的肩上扛着把刀口雪亮的铡刃,看到他们进来,便从碌碡上跳下,将肩上扛着的铡刃杵在了地上。

“爹!”亮子看到了五爷,心中一紧,他对父亲的突然出现感到意外,却也是意料之中。

“城门都已经被炸开了,您又何必……”亮子满脸愧色,将手中的枪插在腰带上,硬着头皮说。

五爷将手中的铡刃晃了晃,“门开了,开了吗?我就是门,来啊!”

“这老头,找死啊!”胖翻译的王八盒子指向了五爷。亮子慌忙去拦,身旁的鬼子少佐已先他一步压下了胖翻译的枪头,示意其退后。向五爷鞠了个半躬,而后双手握刀,贴向右肩,刀尖指着天空,低吼一声,扑向了五爷。

双方离得本就不远,倏忽即至,细长的刀在空中划了个弧线,风一样劈了下来,五爷将铡刃平托扬起,稳稳地迎向倭刀,“当”一声脆响,蹦出了几点火花,倭刀反弹了回去。五爷的铡刃接了倭刀,并没停,顺势降至身子右侧,末端冲前,从右至左扫出了个半弧,鬼子少佐侧身立刀相隔,但怎抵挡得住,沉重的铡刃划过倭刀,带着风声奔向了对方的脖颈,鬼子少佐慌忙抽身避让,惊出了一身冷汗。五爷紧紧相逼,铡刃再次下沉,反手又是一个平扫,对方措手不及,铡刃末端正中膝盖,鬼子少佐痛呼一声,摔倒外地。

亮子没有阻拦的意思,也没上去帮忙,打斗着的两个他都不想得罪。这时胖翻译的枪却响了,五爷闷哼一声,手中的铡刃落在了地上,随之高大的身躯也倒于尘埃。

“你……”亮子转头看见了胖翻译手中的枪和他洋洋得意的笑。恨恨地抽出了腰间的匕首,送入了胖翻译的胸膛,“他是我爹,你他妈的想让我做一个不孝的人?”拧身向着倒在地上的五爷跑去,“爹!”

跪在父亲身边,亮子的双颊已满是泪水,俯身想将他抱起时,左肋忽然一阵巨痛,闷哼一声,亮子扑倒在了五爷身上。

鬼子少佐狞笑着抽出满是鲜血的战刀,刀尖拄地想站起来,那条已碎了膝盖的腿将他再一次“拖倒”在地,身旁喊杀声四起,一柄锄头狠狠地落在了他的头上。

五奶扶着锄柄看着倒在血泊中的五爷父子,无声地哭了。

鬼子少佐抽出满是鲜血的战刀时,从各个街巷以及城头上赶下来的众人手持着各种不同的家伙已经和鬼子打在了一起,近身肉搏,长枪几乎已经没有了用处,众鬼子逐渐被逼入了城门洞。

城门洞里火光冲天,无数魂灵在其中飞舞、盘旋……

祖父和辫儿爷赶集归来,正走在兴隆堡南边,东西走向的官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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