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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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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7/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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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着

肚中又一次的翻江倒海使得老六无法继续坚持,不得不在路边褪了裤子,好在此时并无人下地,也少了许多尴尬。须臾,一身轻松之后,他随手将揩屁股的土块扔向已近在咫尺的自家麦地,他扬起的手也带动了身子,忽然就发现了不远处,一片涌动着的青黄中数十个着军装的人,同时也看到了飘扬在泛着寒光的刺刀下,一面面被风扭曲了的膏药旗。他们正一步步地向着村庄逼近。

老六心中一惊,再次蹲下,提着裤子往前挪了几步,又彻底地趴了下去——他怕与他们相遇。第一个念头自然是逃走,躲得越远越好,然而家中的老伴,那个陪着他吃了几十年苦的女人;拴在槽头的驴,和他们一同挣扎在生的边缘的生命正在庄内,还不知道危险的降临。长枪与利刃会给这个村庄带来什么,无需猜测。他颤颤惊惊地爬起,匆匆整理了衣服,猫着腰,一路小跑,奔向自家的院子。他要让老伴知道,好尽快与其做出躲避的准备。

然而未等进庄,零星的枪声、生硬的中国话、家禽家畜的吠叫哀鸣和散乱的脚步声、哀求与绝望的呼喊声就已开始在村庄的各个角落升起,且愈来愈响亮。

他没敢走正门,多绕了几步,到了后墙之外。低矮的土墙挡不住他的视线:那头驴还在,只是于圈棚内不住地甩着蹄子,一声接一声烦躁地叫着;而老伴正在已关起了的院门后搓着手,不安地徘徊。

“孩儿他娘!”老六从地上捡起一个小土块扔了过去。老伴倏然一惊,刚转过身,还未来的及回应,本就不结实的木门猛然被踹开,重重地撞在了她身上,老伴站立不住,踉踉跄跄地往前冲了几步,扑倒在地。

一个端着长枪的鬼子兵映入了老六的眼帘,他刚刚搭上墙头的腿不由得又收了回去。方才自己的那声喊分明已引起了对方注意,当然低矮的土墙同样挡不住院内人的视线。鬼子将端在手里的枪迅速抬起,拉栓,发射,一颗子弹脱膛而出,擦着老六的脸颊呼啸而过。老六一声惊呼,跌坐在了墙外。

“你……出去!”他听到了老伴的声音,然后又是推搡,撞击,以及摔倒的声音。老六心中一紧,很想爬起来,冲进去,挡在她的身前,他要保护她,与那恶魔做一场生死之搏,可子弹擦过脸颊时隐隐的痛还在,那痛使其在仓促间无法将坚强与无畏凝聚起来。

鬼子也不给他凝聚的机会。“八嘎,死啦死啦滴!”接着便是撕心裂肺的一声喊,不长久,瞬间了无声息。槽头的驴在鬼子进院之后倒是安静了不少,却忽然以一声悲壮再次拉开了序幕,而后一声接着一声,一声响过一声,声嘶力竭。

当老六扶着墙,颤巍巍站起,小心翼翼地再次向里张望时,闯入者已走出了院子,被其牵着的驴也只剩下了浑圆的屁股,在门口一闪,便没了影子,不过它倔强的嘶鸣还在,轻松地穿过院子,越过墙头,向它的主人求救。

院里只剩下了老伴,独自躺在地上,身旁一大滩血。她似乎听到了翻墙头以及人落地的声音(那声音艰难而拖沓,拖沓中隐藏不住的慌乱,无法不引起人注意),她努力地将头扭向老六的方向,待到真真切切地看到对方,痛苦的神情也随之缓和了许多,“他爹……”声音虚弱无力,眼里却是无尽的柔情,她没恨他的不作为,他的不作为也是迫不得已,她知道。

老六弯腰将其抱在怀里,“孩儿他娘……”只一句,泪水就已夺眶而出。

“我们的驴……”老伴颤着手,去指门外,却终究无力地垂了下来,“还好……栓子没在!”说罢,竟笑了。她是三天前在村口目送着儿子参军离家的,她落泪了,她舍不得他走;那时老六也在,咬着旱烟管,远远地蹲着,一句话也没说,吐出的烟雾笼罩了整张脸,他同样舍不得。

老六不知该怎样接话,只是抱着,看着,嘴角蠕动着,哽咽已从嗓子眼里升起,他竭力地试图将其平息下去,然而终于隐忍不住,彻底地释放了出来。断断续续地说道:“他娘……活着……活着……咱好好活着……没了驴,也得活着,也能活着……栓子得有娘啊!”

老伴却已无法说话,嘴唇短暂的蠕动之后,彻底停歇,眼睛也随之缓缓闭上,那双眼睛曾让老六为之痴迷,沦陷。“他娘……”他紧紧地将其拥在怀中。

驴鸣声依稀还在,夹杂在众多的哀鸣与哭喊中,仍旧倔强。老六收了哭声,将老伴轻轻放下,随手抄起一把柴刀,跌跌撞撞地跑出院门,望向驴子消失的方向,他看到了那群闯入者,他们背着、拎着、驱赶着,收获颇丰。而自家的那头驴正一步三回头地扭着身子,极不配合,却又被一下一下的殴打所胁迫,无奈地向前挪着步子。

“孩儿他娘……我的驴……”老六语无伦次,只是将全身的力量给了双腿,他要追它回来。

“你不想活了?”正偷觑着街上动静的魁爷急急地跑了出来,将刀一把夺过。而后将其拉向自家院门。

“我的驴……”老六没看他,望着渐渐走远的鬼子,一边挣扎,一边喃喃道:“栓子他娘没了……”

“没了?她……”魁爷不敢相信,鬼子进庄前栓子他娘还与自家妇人在门前闲聊,一会儿功夫怎么就……却经此一劫而不得不信,这些恶魔什么事做不出来?他很想帮他,却又不知该如何去帮,只是死死地拽着,不想让老六再去送死,“可你得活着啊,孩子回来,也有个家不是?”

“活着?哈,他娘没了,驴也没了,你让我咋活?”老六一声长叹,继而挣扎得愈发强烈。

“老六!”魁爷又加了分力气,“忍忍,咱忍忍,恶有恶报,那帮畜牲总有遭报应的时候……”

老六却不再说话,他感知到魁爷骤然增大的那一分力,便还了百倍的力于他,他要追回自己的驴!他终于挣脱了魁爷双臂的束缚,奔着他的驴子跑了过去。

驴子走得不快,所有被驱赶着的生灵们也都走得不快,它们极不情愿,这极不情愿使得那些驱赶着它们的恶魔们也没法走快。在老六跑到身后时,它们中的勇敢者,且天生就有着倔脾气的驴子后扬之蹄正奔着强盗的面门而去。

恶魔们对今天的收获很满意,抢到大牲口的更是如此。此时牵着驴子的鬼子正斜视着身旁只抓到一只老母鸡的队友,洋洋得意地哼着小曲。但他并未忽略驴子的举动,驴子的后蹄刚刚抬起,他的枪托便已发动,极其利索地磕飞了突如其来的危险。

从圈棚中被牵出,以及离开院子后的整个途中,驴子的反抗当然不止这一次。但屡屡受挫,一声悲愤的哀鸣之后又无奈地向前挪动着脚步。然而反抗不会就此结束,它开始集聚下一次发起的勇气与气力。它没有留意到身后匆匆赶来,满眼泪花的主人。

鬼子却已转身,转得极自然,极淡定,“八嘎!”同时枪口上抬,闪亮的刺刀指向老六,那刺刀上隐隐的还有一丝血迹。

“我,我的老伴,我的驴……我要活着!”老六的胸口抵着刺刀,不得不站住,他的双臂垂着,拳头攥着,声音不是很大,且带着一丝颤意,却又十二分的坚决。此时他的目光里没有鬼子,只有自己家的那头驴,那头极有可能领着他老六,陪着他老伴,将他们家领向富裕幸福的驴。

驴子终于转过身来,它听到了老六声音的亲切与迫切,它望着,眼眶里满满的泪,它有许多委屈要说与姗姗来迟的主人,它缓缓地向着老六走了过去,将自己的脑袋送向对方怀中,七分温顺,三分抱怨。然而他们之间隔着一个鬼子、一把刺刀,它根本就不能靠近。那个受到嘲讽,只得了一只母鸡的鬼子心中早就愤愤,看到驴子的举动,忽然举起枪托狠狠地砸向了这给他带来耻辱的生命。

“别!”老六惊呼一声,上前一步,然而那刺刀正抵着他的胸口,他也没法上前,他十二分的坚决未能化作十二分的勇气,刺刀的锋利带来的刺痛瞬间便使其烟消云散。他并不敢阻止,只是尽量避开刺刀,无奈地抬起双手连连作揖,“别,别,……求您别再打它了!”

鬼子的枪托却再次扬起……

老六作揖的手停在了空中,老伴死亡时所生的悲痛与愤怒再次于胸腔中涌动,它根本就无法平息下去,也没有平息的理由,终于它汇聚成了一股无法抑制的力量,且迅速地涌遍全身,老六的双腿开始颤抖,双手开始颤抖,而这一切均与恐惧无关。它可以令万物为之臣服,它义无反顾,无坚不摧。然而,在即将爆发的那一刻却忽然又烟消火灭,没了分毫。

他只是一个安分守己的庄稼人,数十年来还不曾与人争斗——骨子里的怯懦也使其不敢与人争斗。他的双手终于垂下,看着近在咫尺,却又宛若天涯的驴子,他无能为力。可血泊中的老伴等着它,他从军的儿子有一日回来也得看到它,他们一家的命运早已和这头驴拴在了一起。他得靠它挣一份家业,他还要三世同堂,四世同堂,甚至……像魁爷说的——他得好好地活着!可……这能吗?

老六不再说话,说了又有何用呢?和魔鬼根本就没道理可讲!方才的颤抖已经停歇,他只是站着,也只能站着,不过,却没退后半步,他的目光穿过面前的鬼子,穿过恶魔的队伍,他的眼里是不曾见过,不曾拥有的美好……

牵驴的鬼子早已不耐烦,枪上的刺刀也不耐烦,它早就习惯了帮凶的身份,主人的心念只是微微的一个波动,便奔着老六的胸口冲了过去。

驴子的哀鸣再次响起,哀鸣声中,老六隐隐听到一声枪响,而后愈来愈密集,声音也愈来愈大……

那是四五年初夏的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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