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一只狗狭路相逢,我自认我们之间无冤无仇,平生也没有任何来往,大可相安无事地各走各的路,当然心情好的话,也可以彼此看对方一眼,相互打个招呼,点点头,笑一笑,营造一点人与动物和平共处的友好气氛。
擦身而过时,狗住了脚,侧脸打量着我,自言自语道:父亲曾经说过的那个人怎么和他这般相像?
当然它侧脸看我时,我也看了它,抚心自问,我本来也想看它的,我还没有能力完全禁锢自己而不对任何事物产生好奇。
它的自言自语我自然听到了,我好奇的心于是又一次蠢蠢欲动,迫切地想知道自己与它的父亲之间曾经发生过怎样的一段故事而使它不能忘记,还要将其告诉孩子?这段故事肯定在它的生命中影响了什么,甚至改变了什么!
可还是想将这份好奇压着,我不知道曾经的故事中自己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若这角色极不光彩,甚至还曾在有意无意之中伤害过对方,那么……面前这只狗的满口牙齿是否就是为我而生?狭路相逢恰恰使它有了一次展示其锋利的机会!若真是这样,自然得赶紧离开,越快越好。
“先生稍等!您是否养过一只叫黑子的狗?”狗却退后一步,挡在了我的身前,仰头看着我,样子很真诚,我不得不暂时打消了想走的念头。
“黑子?”我已虚度四十多年,在这四十多年里,因好奇、喜欢或者某种必须养一只的原因而养过很多只狗,其中确实有几只是黑色的,而大凡黑色的狗我一般都唤它黑子,我曾经养过好几只黑子!
我的好奇心本就是有的,忽然又增添了十二分的勇气,决定给它一个肯定的答复,我倒要看看它能把我怎么样!
“嗯!”我从鼻孔里抛出了一个字,并且暗暗地将五指收拢成拳,还蓄了几分力气给它们,以备狗脸生毛,忽然发动而使我措手不及。
“它在您家呆过一段时间,虽然有次不慎抓破了您的手,但您待它依然那么好!”
“哦!”我寻思着,但仍然想不起那是我曾经养过的哪一只,也可能是它的孩子真的认错了人。
“它瘸了一条腿,您还没想起来吗?”狗急切地问。
我在记忆里翻找,还真有过一只瘸腿的狗,它也确实是黑色的,但是否抓破过我的手,我早已忘记了。
我曾经做过将近一年的守园人,整日面对一大片沉默无语的果树。不记得具体是哪一天,忽然来了一只狗,就是黑色的,当时就蹲在我居住的那间小屋门前。
中午的太阳红红的,我在屋内翻来覆去睡不着,不得不放弃了午休,趿拉着鞋走出屋子时我就看到了它。它惶恐地望了我一眼,起身退了一步,又卧了下来,没有走的意思。
在它往后退的时候,我看到它瘸了一条腿。
那时候没有手机,也没买电视,甚至一台小小的收音机我也没给自己准备。为了排解心中的烦躁与无聊,我当然想找个事儿做,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对门外出现的它突然生了疼惜之情。我回屋掰了半个馒头给它,它的神情怯怯的,但终于还是过来叼走了。
我在它的身旁蹲下,抚摸着它的背,它的头,它没有躲闪。我们之间还很陌生,自然不会太亲密,彼此之间却也放下了戒备之心。
太阳的光热渐渐弱了,我掮了张锨走下门前的土坡,开始了一天中的第二次忙碌。直至天将黑时方才回到小屋,在我上了锁的门前,它卧在那里,看到我回来,起身向我摇着尾巴,它这是在迎接我了。
我弯腰再次摸了下它的脑袋,它扭头伸出舌头舔着我的手,我被它的热情感动了,干脆蹲下身,将铁锨扔在了一边,抱了抱它,并随口唤了声“黑子”,它亲昵地围着我转着圈儿,从此它就有了黑子这个名字。
黑子留在了我的果园,我没给它拴链子,因为它本来就是自由的,若是有一天在那儿呆烦了,呆腻了,也应该没有任何约束地离开。
父母决定放弃那片没给我们家带来一丁点收益的果园时,我也已经分配了工作,只等着去报到,然后上班,再然后便彻底地与这片土地没有了任何关系。
我是最后一个离开那间小屋的。屋内已是空空如也,就连屋子也以极低的价格给了别人,单等他闲暇时来拆除一些木料砖瓦。黑子站在我的身旁,不时仰头望望我,我想它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
我不可能带它到城里,城里的屋子太小,匀不出一块作为它的安身之处。想将它送与他人,可一时半会又给它找不到新的主人,况且又有谁愿意收留一只瘸了腿的狗呢?
天际,已看不到太阳的轮廓,倒还有些金黄的光晕在做最后的挣扎,但我知道不久之后它也会完全隐入地平线,夜就来了。
看了眼小屋门前为我的黑子搭起的小窝以及窝外地上一只残破的粗瓷碗,我在心中轻叹了一声。
将摩托后座上的行李捆扎结实,跨上车子,猛踩了几脚,突突的发动机声响起,我回身看了眼它,心中又轻叹一声,车子缓缓起动,渐渐地离开了那间屋子。
黑子紧跟在后面,像以往一样。以往在走出那片果园之后,我会停住,俯下身抚摸着跑过来的黑子,让它回去,并告诉它我很快就会回来的。它很乖,果然就不追了,蹲在那儿看着我渐渐走远。
而那次也是走出了那片果园,我也是像以往一样停下了车子,回头望着正向我奔来的它,黑子的脚步明显加快了,转眼就到了我的身旁,仰头望着我,极速地喘着气。我没有俯身去摸它的脑袋,也不知道该对它说什么,还像以往一样让它回去吗?可那儿已经没有了家。
我没有让它回去的理由!
我轻叹了一声,捏离合,加油门,慢慢地再将离合松开,车子向前走去。
从观后镜我看得见它,黑子没有迟疑,依然跟着,那只瘸了的腿,悬空,另三只腾起又落下,落下又腾起,努力地想追上我。
我终于看不到它了……
“父亲说:如果看到了您,让我帮它向您道歉,它曾经受伤的腿使得它没能跟上,它其实很想再帮您看守屋子的,不管这个屋子它在哪儿!”
可是,在那个夕阳将坠的黄昏,我是有意加快了车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