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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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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05/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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哽咽

土坎不高,跳下去,一段长长的缓坡,走到头,依稀就可以看见那两扇黑漆木门,这是去我家最近的路。

身后不远处的那棵白杨,除了本身高大之外,它生长的地方也是我们村地势最高的一处。方才我就在那棵白杨上。我又一次没能爬到顶端,傍晚时分竟然起了风,也不怎么大,树梢却晃得厉害。我虽然将全身的力气尽可能地都给了四肢,努力地想将树干锁死,但随着摆动幅度地愈来愈大,我还是胆怯了,最终选择了放弃,本想在树顶上瞭望一下的远方也已无暇顾及。

从树干上滑下来时,我觉得自己没了一丝力气,双脚重重地落在地上,两只手掌被粗糙的树皮磨得生疼,早上才换的新衣也不知被哪个断枝勾了一下,破了一个大口子。

我大口地喘着气,靠着白杨坐了会儿。远远的村子上空有了淡淡的烟气,那是炊烟,自然也有炕洞中飘出的一些与之汇合,但仍然升不了多高,越过墙头之后便被风儿打散,又极力地想聚拢,却终究拗不过风的执着,在空中扭着身子,无声地诉说着自己的委屈。

有鞭炮声响起,没有早上的紧凑,有一声没一声的。我知道伙伴们又开始将那若蒜辫般的鞭炮小心地一一拆下,一个个点燃,然后再一个个用力地扔出去。为了大年初一的这场喧嚣,天还没亮那成串的鞭炮就已经被挥霍得所剩无多,若是继续不加节制,正月十五以前的这些天我与我的伙伴们又该如何度过?

炊烟既然起了,奶奶想是已在灶台前忙碌,她忙碌完了,必定会喊爷爷,然后爷爷就又开始满村子找他们的孙儿。我虽然已从白杨下起身,并且还走到了土坎边,只要跳下这土坎,再奔跑起来,用不了多长时间,便可站在他们身边,可我这会儿还不想回去,我在土坎上坐了下来,没心疼那崭新的裤子。

土坎自然低于白杨许多,我的视线被更多的树或者人为的建筑恶意地阻挡,但不需要费太多的力气了,也不会有什么危险,能看到哪儿就算哪儿吧,思维可以轻易地越过那些障碍,飞到遥远的地方——我没去过的那个地方。

那个地方,有我的爸妈!

他们走的那天,没告诉我,当然那会儿我也很忙,还顾不了许多,根本就没注意到他们要走了,而且还要走那么长的时间。

铁蛋拿了我的泥哨子不给我,抢夺的过程中还掰坏了它,然后世界猛然间就静止了一下,然后铁蛋傻愣愣地站成了柱子,而我在他的对面捧着已成了两半的哨子一边幻想着还能将它们捏合到一块,一边放声大哭。铁蛋他爷递过来一块玉米糖才止住了我的擂天倒地,但后续的哽咽依然持续了好长时间。

我的爸妈就是踩着那抑扬顿挫的哽咽声一步步走出了村子。

我哭累了,也倦了,跺了下脚,转身回了家。那块玉米糖我舍不得吃,给奶奶,她没要,她说不爱吃那个,她在忙,做着永远也做不完的针线活。

我趴在奶奶背上,收回了递到她嘴边的糖,舔了下,嗯,好吃着呢!

谁给你的?奶奶没抬头,问。

铁蛋他爷,铁蛋弄坏了我的泥哨子。

坏了就坏了,哪天让你爷再拿破烂给你换一个。

我嗯了一声,抬头找爷爷,我得确认一下,免得他们赖账,而且没了泥哨子的委屈还想再找人诉诉,哽咽刚刚止住,但我有信心将它再次唱响。

我爷爷呢?

他串门去了!

爸呢,妈呢?我再问。他们也是我的倾诉对象,如果运气好的话,可能因这场倾诉我还会得到另一个类似于泥哨子的玩意或者类似于玉米糖的东西。

奶奶仍然没抬头。赶集去了,回来给你带好吃的,去玩吧!她说。

奶奶从来不说假话,这个我知道,所以那个下午我很开心,甚至忘了失去泥哨子的痛,以及我对铁蛋的恨,又跟他疯玩了一下午,并且还将我们之间的友情推进了一步,只差磕头拜把子了。

爷爷拽着我回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推开黑漆木门,院里静静的,奶奶看到我们回来,起身摸索墙上的灯绳,我听到了她的手在糊墙的报纸上摸索,吧嗒一声,屋梁上垂下的灯泡撒下了一片淡淡的昏黄的光。

爸妈房间的灯没亮,我又想到了他们。

爸呢,妈呢?我问,我问的时候手已被爷爷按在水盆里,紧跟着湿毛巾也捂上了我的脸。

老弄得跟个土猴似的,赶紧洗洗,吃饭!奶奶从厨房里端了熘热的馒头进屋时看了眼我跟爷爷,说。

我爸、我妈呢?我望着爷爷又问。我对馒头已经没有了兴趣,迫切地想看到爸妈,看到他们,我也就有了好吃的。这是奶奶说的!

爷爷没吭声。

奶奶在屋里接了一句:明儿就回来了,乖,吃饭。

我嘟着嘴坐在饭桌旁。又是开水泡馒头,哼!

第二天爸妈没回来,第三天也没有,一直到收麦子的时候,他们还是没回来,我懒得再问了,可过一阵爷爷或者奶奶就会说一句:你爸妈快回来了!我知道他们必定还回不来,谎话我已经听了不知多少遍,失望了不知多少次了。我感到委屈,我的委屈可以用哽咽来抒发,可是我已经没了力气,没有了兴致再做这徒劳的抒发。

那个麦收的时节,爷爷奶奶背着太阳,偶尔扬起的手将额头的汗珠在地上摔得粉碎,他们佝偻的身躯在麦浪中忽隐忽现。在通往家的那条坑洼不平的土路上我努力地撑开双臂,步履蹒跚。

当我与伙伴们在麦草垛旁开始欢乐地手舞足蹈,当麦粒在石碾子下兴奋地滚落,在风中与相守了一季的麦壳做了最后的道别,而后慵懒地躺在麦场上晒日光浴的时候,我的伙伴们的爸妈也陆续去“赶集”了,天黑的时候没回来,第二天也没回来,然后便和我的爸妈一样许久都不见回来。

夏收之后我们开始在村子里疯跑,鸡、猪、狗也加入了进来,山脚下的小村子没安静几天就又一次沸腾了。我们在树上掏雀蛋,爷爷在树下焦急地呼唤,我没空搭理,爷爷也不坚持,只是站在树下抬眼瞅着,将旱烟叶子在烟盏里烧成了一个个担心的圈儿,越飞越高;我们在石灰窑旁的那个陡坡上滑滑梯,尘土飞扬,磨破了裤子,奶奶是生气了,可也没以前那么凶,只是追着撵着催我快快脱下来,她好缝一下……

爷爷奶奶看不住我,说该关到笼子里去了,于是秋天我与同龄的伙伴们果然被关进了“笼子”。年龄太小的还没有资格,他们依然满村子疯跑,重复着我们这些做大哥的故事。

我们自然还有其它故事,我们也听到了一些新的故事。老师在说我们学校的同时,说到了村口那条土路。那条弯弯转转的土路走到尽头是怎样的模样?他说那是一条平坦的柏油路,它一头连着我们村子,一头连接着外面的世界,它通向远方,通向我们爸妈在的地方。

那里的人们住着高楼大厦,很高很高,可是那所谓的高我跷着脚都没看到。我们的爸妈就是在建造着同样的高楼大厦,可是在那高楼大厦的雏形上忙碌的他们我更是看不到。

大年三十,也就是昨天,张伯回来了,王伯回来了,李叔回来了,赵叔也回来了……他们说话的声音很大,他们都阔气了,穿着崭新的衣服,他们的孩子也穿着崭新的衣服,他们去集上割回来那么大一块肉,自然还有许多其它的好吃的,我咽了下口水,想起了爸妈去赶集时许诺要给我买的好吃的,想到了那次没了泥哨子,想给他们诉委屈时还没唱响的哽咽。

我的爸妈一定也回来了,带着我的新衣,带着好吃的,我跑进家门的时候,又一次咽了下口水。我咽口水的时候看到了站在台阶上的奶奶,她果然捧着我的新衣,笑着。奶奶说那是妈给我买的,问我漂亮吗?它果然也很漂亮;爷爷没在,他去赶集了,买回来许多好吃的,也有一大块肉,爷爷说那是用爸妈捎回的钱买的。

爸妈没回来!我忽然特别想他们,想到他们的时候那些好吃的,那漂亮的新衣已经不重要,我对过年新衣的那种渴望莫名地淡了,对盼了那么长时间的那些好吃的也忽然没有了欲望。

傍晚时分,伙伴们来找我玩,他们或多或少地都带了鞭炮,在我面前用指尖挑开他们的衣服口袋向我显摆,我也有,可我没兴致,懒得理他们,一捆捆地往灶房里搬柴火。奶奶在案板与灶台前忙碌,爷爷将风箱拉得吧嗒吧嗒响。

奶奶包了饺子,蒸了包子、花馍。爷爷起身磕掉他烟盏里的灰烬开始在大锅里炖肉。我回到屋里,钻进了被窝,新衣服叠得整整齐齐,就搁在枕头边上。奶奶跟进来。

宝儿,饿不?想吃啥?

我啥也不想吃,也不想回答,摆了摆脑袋,将头也埋进了被窝。

收音机里很吵,很热闹,男的、女的,大人、小孩都挤在里面,拼命地地营造着一种团圆的欢乐气氛。我不想听,可那声音却偏偏要跟我作对,从所有可以溜入的空隙钻进来,恶意地灌进我的耳朵。我无奈地探出头去。

奶奶,我困了,收音机关了吧,吵的慌!

世界安静了,我听到了奶奶一声轻轻的叹息。爷爷也走了进来,他们在我的身旁坐下。

我想爸妈了,人家都回来了,他们怎么还不回来?

我咬着被角的哽咽声一定超过了铁蛋弄坏了我的泥哨子那次。

爷爷帮我掖了掖被角说:再等等,快了!奶奶摸了摸我额头说:乖,不要急,快了!

不知什么时候我睡着了,做梦了,梦见爸妈笑着喊着我的名字,从村口通向远方的那条路上走了过来,他们的身影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

我睡着的时候,奶奶说:大过年的也该回来,瞧把宝儿想得……

爷爷说:还不是想多挣点?他李叔说过年加班人家给得多,哎,这俩孩子也不容易!

奶奶说:苦了他们了!

爷爷的旱烟管吧嗒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天被爆竹点亮了,我从梦里醒来,趿拉着鞋子跑到院里,爸妈房间的灯灭着,好多天以前的那个早晨它灭了之后再也没亮起。

我拉开院门跑了出去,我听到了身后爷爷的喊声,他的手里必定拿着爆竹,他必定记得他的乖孙儿在初一早晨最喜欢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

我却一路飞奔着,甩落了粘在身上的众多眼睛,在跑到那棵白杨下时,我的身后已经没有了人影,也没有了喊声。我发了疯般攀爬那棵树,我坐在树杈上时才看清天还只是蒙蒙亮,夜的黑还在作垂死挣扎,除了树的周围,我还看不到更远的地方。

在天色完全放亮之后,或许那连接着远方的那条路上会真的发生奇迹,真的会缓缓地走来我的爸妈。我想第一个看到他们!

爆竹声渐渐弱了,爷爷喊我的声音终于从那咆哮的声海中浮了上来,在村庄上空竭力地飘升,扩散。可我不想回去,我还没看到那条路上的奇迹。当爷爷的身影在我与村子之间渐渐大了起来时,我不得不从树上滑下来,找一个地方躲藏,那没了叶子的树阻挡不了我的视线,同样也阻挡不了仰头寻找我的人的视线。

我躲过了爷爷焦急的目光,躲过了村里人好几次的寻找。在日暮的时候又一次爬上了那棵白杨,却被忽然而起的一阵微风打败了。

此时,我坐在土坎上。土坎高过我们村子,没有白杨高,在白杨上我没能看到奇迹,没能看到我想要看到的远方,但思绪却可以飞到遥远的地方——我没去过的那个地方。

我又一次听到了爷爷的喊声,那宝儿、宝儿的喊声一遍遍地提醒着我夜快要来了,该回家了,可我的爸妈怎么就不回?

哽咽在我的嗓子眼里涌动,我用双臂圈起了膝盖,将头枕在两膝之上,那哽咽渐渐地扩散开来,冲击着我的胸膛,摇晃着我的身体,渐渐地它不再是哽咽了……

我的哭声在大年初一莫名的风中飞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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