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扇对开,曾经刷过黑漆却因为年代的久远、风尘的侵袭以及出来进去人与家畜的磕磕碰碰已经斑驳,已经缺少了棱角,露出了或深或浅的木质本色。它不高大也不怎么宽敞,且又装在了光线阴暗的后院柴房里侧的土墙上,打开之后门外是一条卫生街,堆满了柴禾、农家肥和废弃不用的砖瓦木料,很少有人走动。
门依然在履行着自己的职责,闭合之后与前院的红漆大铁门一起将院子锁成了一个整体,共同守卫着居住者的安宁。
它比前门小得多。过大年时前门要刷洗得干干净净,两侧贴上红纸黑字的对联,甚至还要挂上两盏红彤彤的灯笼以使其更加的体面;它没有这样的待遇,也没人想到身处后院的它也要在前门噼里啪啦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中过一个大年,也需要美观一些。它在岁月的更迭中愈来愈陈旧,不过开合依然灵活,伴随着咣当声证明着它生命的活力。
多少年之前这黑漆的木门朝西竖立在村东的那个独院,院子没装后门,后院的墙外是一片庄稼地,只有窄窄的田垄没有开门的必要。黑漆木门是那所院落唯一的要塞,辅助着它的是拴于正对着木门的那棵皂荚树下,亦或进门北侧一根打进土中矮矮的木桩之上的土狗。
在我的记忆中木门应该是高大的、宽敞的,或许是因为没有另外一合门与之相较的缘故,也可能是因为它被装在了前院,它是那个院子的门面。
父亲与他的师傅在院中的地窑内打制出这个家庭的第一辆架子车之后,原有的独轮手推车被竖在了角落,从此淡出了劳作,也渐渐淡出了家人们的视线。当我今日回想起那斜依着土墙将木制的轮子尽力地袒露于人们面前的独轮车时,我已经不记得它最终的归宿是什么,或许在某一日被祖父劈了做了柴禾,被祖母塞进了灶膛腾起了一丛火焰,也可能在做柴禾时还从中捡出了可二次利用的一部分,这一部分最终也不知遗失在了哪儿。
架子车成了这个家庭农作时主要的运输工具,它与木门同样也被刷了黑色的油漆,显然它的诞生令我的祖父以及父辈们兴奋过,他们对它倾注了满满的爱,它的诞生是这个家庭农业史上的一次飞跃。在各个忙碌的季节,在需要将收获及时地拉回那个院子时,这辆车子必得穿过那两扇木门,掌辕的不管是家中哪个男丁他走入门洞时都得停下来,然后转过身面对着车厢,一边用力地拽着,一边极小心地留意着两侧,以免车轴碰到门框而伤了门的体面。那么这把守着这所院子唯一出口的黑漆木门它实际上真的不宽敞也不高大,不论是现在还是我的儿时,不论是如今处于阴暗的柴房还是曾经居住着十数口人之多的院落它都是狭小的!
黑漆木门打制之时没有架子车更谈不上机动车它必定是参考了那辆独轮手推车装载货物之后的宽度,它甚至在它的宽度之上还放大了些许,但依然有一日还是小了。
穿过并不宽敞的木门走入院子,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非得仰头才可一览其巨大树冠的皂荚树,若是叫做黑子或另一只叫做大黄的狗在,必然早已经吼起;树与门之间靠墙打着口水井,左拐顺着西墙依次是柴房、羊圈、狗窝,北墙根有间猪舍,羊圈狗窝背后隔着围墙的地窑之内一棵直径尺许的核桃树探出了头来;正对面从皂荚树往北一棵小石榴、一棵粗壮的杏树,石榴还栽了两棵,杏树的北侧又是一棵,这棵个儿不高树冠却相当大的石榴之后又栽了棵苹果;皂荚树与小石榴之间好长时间垒着一堆小瓦,不知道拆于何处,最底下的一层已生了墨绿的青苔,那棵离墙太近宛若墙缝里钻出的石榴苗祖父没舍得清除,竟然愈长愈大,树冠已覆上了瓦垛。
刀把形的院落从那棵杏树与大石榴之间转而向东进入正院,眼前一棵粗大的椿树傲然挺立在院子当间,它是我小时候高兴了也踹两脚,生气了也踹两脚的受气包。院子的南北两侧面对面四间厢房建得中规中矩,木板的对开门,木质的小方格窗户,均刷了黑色的油漆;借着南北厢房的西墙又各自起了一间却要简陋得多,一间灶房,一间放置杂物。
我不记得当时斜角撑起的一根细细的木椽在这个院子的哪一个角落,它是从早到晚欢快鸣唱奔跑着的鸡的家。那好动的鸡们一定在没人注意时从那木门中溜出去过,在门侧地窑崖背的草丛中啄食过虫子,而后带着十二分满足的心情哼着单调的歌儿回了院子;那久关圈中的猪是不是一直都在羡慕那可以自由行走的鸡呢?它整日的嘟嘟囔囔或许就是在诉说着心中的不平;可是我却记得曾经徘徊在炕边总是吓得我脚不敢落地的大黄它没拴链子,祖父放纵着它,有一日它从那敞开的木门中坦然出去再也没能活着回来,它躺在了院子南边不远的柏油路上,它一定忘了回家的路,我是真的从来都不曾忌恨过它啊!
那不宽敞的大门揩净尘土,贴上了村中某位读书人手写的对联,还要在门前燃起震天的炮仗,在前来贺喜的人们祝福声中迎来了一个个新人,我的父辈们先后成家立业,开始了他们崭新的生活。其后他们的儿女我们也相继来到了这个世界,在木门的守护中咿呀学语,欢笑奔跑于这有着一棵大椿树,有着众多果树,有着在我出生不久便废弃不用但仍然可以在里面捉迷藏的地窑的农家院落之中。
不记得姑姑穿着红衣走的那天是什么样子,但我想那院中一定打扫得干干净净,一切通过擦拭可以焕然一新的东西必定被祖母以及她的儿媳们仔细地刷洗过,那还算新喧的木门即就是不装扮也要尽力使那黑色更加鲜亮;院中先一天款待了宾客,还要让那份欢欣延续到第二天的迎娶之时,使其愈加喜庆;那个年代自然没有小车,轿子也已过时,总之不管是怎样的出门,我的姑姑在走的时候也一定会回过头来,她的眼前就是那黑漆的木门,木门中生活着她敬爱的父母、她挚爱的兄弟、他淘气的侄儿,木门中院子的每个角落她都那么熟悉,她曾将对家的热爱倾注在那儿,这一走下次回来推开黑漆木门时她将不再是主人,她被动地成了“客”。我想我的姑姑肯定伤感了,落泪了,她有一滴泪也一定是为这每日出来进去的门而落的。
我的父亲穿着祖母新缝制的衣衫要去省城上班时必定特别的激动,他将从此离开无力供其温饱而至终于退学的土地,从此不再为吃发愁,他成了工人中的一员。我的祖父母送他出了院子,他们站在门前看着即将远行的儿子有许多叮咛的话要说,却又不知从哪儿说起,双眼中尽是关怀;我的父亲心中虽然充满了对未来生活的向往,可是面对将离的父母,面对曾经成长生活于其中的院落,他一定纠结过,也一定将一丝留恋遗落在了门旁,而后悄然生根发芽,沿着那木质的纹理开出了一朵朵思念的花。
到了上学的年龄被母亲带着要去城里时我没有回头,那崭新的世界有许多东西吸引着年少的我,可是为何每个周末我却是那么期待回到那被黑漆木门看守着的院子?为何每一次看到来接我的祖父时我都会那么激动,坐着祖父的脚踏车一路笑着、喊着抒发着内心的急切,当看到站在门前等我的祖母时,我雀跃着跳下车子急急地跑到她的身旁?她疼爱地看着我,身后就是那合敞开着的木门!它将我对那所院子的思念束口儿呈现在我的面前。
我的祖母不是医生,却擅长正骨,而且从不收诊金,得到了乡邻们的敬重。同村或是邻村有人不慎闪了腰、扭了脚、伤了胳膊基本上都会来找她,农人的淳朴使他们来时总要提着一封点心或者新摘的水果、蔬菜,祖父母总要忙不迭地推让,而来人都那么实诚,非得收了才行。黑漆木门对于受伤的他们来说那就是希望,代表着伤痛的去除,代表着不久之后就可以活力充沛地重新忙碌于田野。多少年过去了,太多事情已经被人们遗忘,但是我想曾经得到祖母救治的那些人,如果他们还健在,必然还记得那合敞开着的或者又紧闭着的木门,还记得门后受了惊扰的大黄或者黑子不满的吼叫,一定还记得前来为他们挡狗的祖父或者祖母的身影以及他们的面容。
祖母在北侧的厢房闭了眼再也没能醒来,她躺在正对着土炕的一张窄窄的门板上,脸上的一张白纸挡住了我的视线,看不到她以往的慈祥,使我与祖母之间的距离显得那么遥远。我笨拙地哭泣着,我还小,还没学会该怎样去哭一个至亲至爱的人,哭泣时该用怎样的腔调,该在怎样的腔调中穿插怎样的呼唤才能更淋漓尽致地表达出心中的伤感!
看着祖母入棺,我知道从此之后将再也看不到她的样子,再也听不到她唤我宝儿。满院忙碌着穿着白衣的亲人,他们或哭泣,或静默,或为这葬礼的隆重与否做着商议。那时我庆幸我还是个孩子,我不必为任何事操心,甚至在痛哭之后那份伤感在渐渐地淡化;多年之后当我重新想起我方才知道我是多么爱我的祖母,她是那么的疼我,虽然祖母去后还有我的祖父,他也将我像宝贝般宠着。我在该伤悲的时候贪玩的本性却左右了我,我该将我对祖母的思念,对失去祖母之后的痛苦十二分地表露出来才对,即使我的哭很不专业,但那是真诚的,是华丽的语言、美丽的辞藻无法替代的。
前来帮忙的乡邻们抬着黑漆棺木穿过狭小的门洞,他们走得小心翼翼,一定怕磕伤了它,或者怕躺在里面的祖母受了惊吓。祖母的灵魂那时一定还在那出出进进无数次亲手开合的木门旁徘徊,她有许多牵挂,有许多话还没来得及说给她的孩子们,她却失去了说话的权力;那木门之上也一定留下了祖母恋恋不舍的目光,留下了她对居住于院中的人们默默的祝福。
祖母去世两年之后村子重新规划,我们家也搬进了新建的村落,舍弃了地窑,舍弃了曾经为我们遮蔽风雨的厢房,舍弃了黄土垒起以黑漆木门做扣的土墙环抱着的院子,曾经在秋季捧着累累果实给我们的树被尽数伐倒,从此我们没了皂荚树,没了椿树,没了所有的果树,没了许多记载着我们过去喜怒哀乐的东西。羊、猪、鸡开始在新家繁衍着它们的后代,狗也站在了另一个院门前开始数说着路人,那曾经热热闹闹生活过一家人的院落成了一处废墟,在以后的某一天长出了庄稼,可是我知道那块土地不管变成了什么样子,一颗怀念的种子一直都在那儿留着,等着,不管这个家庭的哪一位成员只要走到那儿都会唤醒它,那怀念走到了极致就是伤感。
我已经忘却了拆除嵌着木门的门楼时的场景,那拆除之后破败的样子我与堂弟一起去那涨起地下水的地窑寻找鱼儿时,或许在某一次无意地扭头时看了那么几眼,它没有了黑漆木门,它的背后没有了亲情满满的院子,一片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