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康书秀
春天来了,楼下的杏花,桃花赶着趟儿,争先恐后地斗着芬菲。紫色的玉兰花羞涩地嘟着嘴儿,隔着窗户撩人。那尖尖的红唇,就像一把把钥匙,开启了我记忆的门,满眼都是故乡的景。老屋,小院,柴垛……依次在眼前拂过。
房前屋后的那些枣树,树身依然傲然粗糙,枝间正抽出嫩绿的芽儿。靠路边的那颗弯枣树,最是和我要好,老远打着招呼。
3岁时浑沌如梦,我家从村东头集体食堂旁边搬到村西头。听我妈说,我当时手里拎个棒槌,东倒西歪地跟在大人身后猛跑。
新家刚安顿好,父亲就迫不急待地进山,挖了些指头粗、半人高的枣树苗回来,栽在了房前屋后,低矮的平房立刻有了绿色的生机。
过了几年,枣树苗渐渐长大,年年开花,年年结出甘甜的枣。
门前的五颗枣树,间距都在三米多,一直栽到马路边。路上的人畜来来往往,尤其是马路对面,就是生产队的牛棚,这些牲畜经常在我家枣树旁边的池塘里饮水。它们出栏时,总是横冲直撞地推推搡搡,毫无秩序可言。不仅如此,养牛倌为图省事,经常把牛拴在我家靠路边的那颗枣树上。
当时,母亲就曾担心过这颗枣树的安全。果然过了不久,一天收工后,这颗正处于青春期的半大枣树,拦腰发生了斜性骨折,生生地折了主干,只剩下一点筋皮还连着。
母亲心疼不已,想去问个究竟,被父亲拦下。父亲不甘心这颗树就此了却一生,打量许久后,有了主意。他找来麻绳、棍棒,请来邻居肖叔,将折断的树身复位扶稳,把树固定起来,再在周围垒起了结实的土堆,楞是没让它倒下。
过了伤筋动骨一百天后,这颗枣树终于活了下来,只是弯了腰,留下了终生残疾。
18岁那年,我上了医校,在学到临床外科骨折这一章时,了解到骨折最常用的治疗方法是进行复位固定。联想到多年前,父亲对枣树断裂旳处理,竟与专科治疗方法相吻合,不禁暗暗佩服他的聪明才智。又转念一想,觉得并不奇怪。试想一下,历史上哪个行当、哪项成果不是劳动人民智慧的结晶呢。何况,教科书上载有的,更是早已有之。
弯下腰的枣树,生长似乎有些迟缓,开花结果也不如其它枣树多。但这些都成了母亲对它关爱有加的理由。就像家长们总是对偏弱的那个孩子照顾得更多点儿一样,母亲经常在这颗树根周围堆些泥土或树枝,避免人畜靠近再次伤害到它。
母亲的苦心总是不能被孩子和牲畜家禽们所理解。弯枣树靠近根部离地面也就一米多高,与地面呈六十度左右倾斜,卧在半空中。
我家那只灰白斑纹的大肥猫第一个跳上树干,派头十足地踱起了方步。踱完步,再坐下来用它那双白爪,舔着口水洗脸。最后,还不慌不忙地捋起了胡子,一副享受生活的样子,完全忘记了自己捉鼠的职责。
公鸡头领不甘落后,飞身立于对干,抖抖身子,扬起脖子,亮开嗓子,发出“咕咕咕”的号令,那些大大小小的鸡们很快到达现场,庄严地接受公鸡的检阅。
清晨的喧嚣还未散尽,牲畜们又来凑趣。不守规矩的牛犊跑过来,在树干上蹭痒痒。山羊踮着脚、仰着头,努力拽扯着树上的叶子。孩子们更淘气,朝着牲畜们一阵狂追猛赶,鸡飞狗跳间,弯枣树干上换成了排排坐,分果果。
一开始,母亲看见牲畜和孩子们会立即去追赶,但总是此消彼长,又怕伤着孩子。时间一长,也就罢了。孩子们越玩胆子越壮,玩法也不断创新升级。从一开始简单攀爬,到吊臂、跳落比赛、站在树干上做各种惊险动作“表演”等。以至于村里长大的孩子们,都对我家的弯枣树产生了感情,留下了印象。28岁那年,我去大连某医校再次求学时,路过北京的堂叔家,从小在老家长大的堂妹,见到我的第一句话竟是:“姐姐,家门前的那颗弯枣树还在不在?它好不好?”完全是问候亲人朋友的口吻。
弯枣树原本皮厚肉粗,灰褐色的树皮表面有一道道皲裂,但在孩子们的长期磨砺下,正面和侧面的皮全部脱落,变得光亮黝黑。孩子们有时干脆光着身子,爬在光溜溜的树干上,一动不动地享受着安静。此时的弯枣树,就像一位慈祥的母亲,完全不顾自己的伤痛和残疾,敞开胸怀,紧紧地与孩子们拥抱在一起。
入秋,枣树上的枣儿都泛了红,我家也开始轰轰烈烈地收枣,但总会留下弯枣树上的枣。母亲觉得,这颗树应该属于孩子们,就由他们去摘枣吧。
不用特别交待,孩子们心领神会。像往常一样,每天在树上树下玩耍,消磨着童年,品尝着甜蜜,伴随着一个个冬去春来。
如果某一天,你的身边有一位向你谈起弯枣树的朋友,并且神色飞扬,无比得意,他说的那颗弯枣树,可能就是我家的,你听了千万不要感到惊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