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破了個大窟窿。這凶猛的暴雨已經在這小村落裏寸步不離守了五天,那快要沉到地上的雲層和那快要升到天上的積水也要融到一起了。巷子外面那條河流偏要到這水的世界裏湊熱鬧,終於和暴雨到來一併決堤,一股腦兒把水全潑到村落裏。這會兒,雨勢看似小了些,天色也從水墨畫變成一堵剛油完灰水的墻。這個世界徹底安靜,連雨聲都被當成慣性,聽不見了。積滿水的小巷裏,一隻狗前爪推著一個木盆,後爪用狗刨式游啊游成了這空巷的奇景。
盆裏的貓端坐成一尊,此刻還懞鬆著眼睛,任憑後面的狗喘啊喘。狗生氣地嚷嚷著:“都是你多事,你個死糯米。”糯米是貓的名字,狗當初被主人撿回來時,就看到貓端坐在家中,像現在這個樣子,白白胖胖像一顆糯米。而狗當時經歷過流浪,瘦骨如柴,自然而然就被主人戲稱為粘米。粘米繼續抱怨下去:“都什麽時候了,都這個鬼天氣了。你還說要去隔壁村看那個老相好,真是會挑時候啊你。”糯米不以爲然地說:“哎呀,那貓妞要生孩子,這會兒也差不多是時候了,我這個當父親的去看看不也是合情合理嘛。何況,你別忘了我手裏有你的把柄呢。”粘米自知理虧:前些日子,他嘴饞偷吃了主人留著過年吃的臘肉,也不知道爲什麽就讓貓發現了。糯米總拿要向主人告發來威脅自己,今天還突發奇想說要讓自己送他去看隔壁村的貓妞,如果自己願意幫這個忙,就不告發了。誰讓自己答應了這個交易呢?粘米便不再説什麽,倒不如省點力氣推盆子。過了一會,又不忘叮囑到:“喂,糯米,你千萬記得,主人回家之後不要和他說!”糯米甩了甩尾巴,當作默認。
粘米默默遊著,又想到已經離開家足足三天的主人。要知道人的一天在狗生中能抵上五天,在粘米看來,主人都離開他有足足半個月了,粘米甭提有多想念。沒想到主人也是個多情種,粘米一邊想念卻一邊也抱怨上了,下那麽大雨,還説要去和他女朋友一塊住,因爲她一個人呆著害怕打雷的聲音。也不知道從哪裏就冒出來這麽個女朋友了,主人離開之前確實是這麽和粘米說的,他也從來不懷疑主人的每一句話,唉,真的是,簡直和糯米一模一樣的多情種。這下好了,主人有了新歡不要舊愛,糯米又對他頤指氣使,這就是一條狗的命,逃不掉的。粘米只能這樣安慰自己。
粘米好不容易才把盆子推到巷口,就快要精疲力盡了。巷口的水流更猛了,粘米很艱難才用兩隻腳顫顫巍巍地站定。他忙用爪子推了推盆中的糯米,著急地問:“喂,死貓,你快說你那只小母貓在哪個村。”糯米支支吾吾,先是指了一下左邊“或許在這裏”,又指了一下右邊“或許是那個”,然後搪塞一句“説實話,我也記不太清了。”竟就閉口不言。粘米很氣憤,儼然有種被耍的感覺:“你個死貓!自己記不清還叫我來?你是在耍我……”話都沒説完,一陣洪水從後面推了過來,粘米站不穩,一個踉蹌鬆開了前爪,四肢掙扎著保持平衡。那水像一道波浪,把盆子推出去好遠,沖到水流更急的地方。貓嚇得尖叫,緊緊抓著盆邊不放爪。粘米嗆了幾口水,難得保持了平衡,一擡頭見盆子飃出去十米了,慌忙也急撲過去。用不著他發力,洪水如發動機一般推著他逼近盆子。糯米見狗在洪水中翻騰著,也慌了神,急忙叫住他:“快、快!大笨狗,快往盆子裏跳。”幸好水聲沒有掩蓋住貓那尖銳的嗓音,粘米一聽,忙借著一道浪把他往上推的力,擺脫掉可惡水怪的束縛,躍進盆子裏,和糯米一起緊緊抓住盆邊。
盆子被衝到巷子外那條河流裏,在洪水的籠罩下,簡直是分不清哪裏是陸地,哪裏是河流。盆子順著河道飛快向下沖,四周的水一陣陣打到兩個小家夥的身上,除了用全身的力氣抓住盆邊,連説話都顯得多餘。這時,云無趣地散開了,天色更明亮了些,暴雨暫時止住了,流水也不敢和方才一樣放肆,如同一貫嚴厲的家長在老師面前那裝出的溫柔。兩個小家夥暗自松了一口氣,粘米也從爪子那裏擠出一點力氣來説話了:“幸好老天眷顧,不然我今天就要被你這個死貓害死了。還説去看貓妞生貓仔,結果連別人住哪都忘了,我遲早要找你算賬。”糯米還是一副不以爲然的樣子:“得了吧,要不是我叫你進盆,你這大笨狗都不知道哪去了。”不知怎的,粘米見貓好像暗暗松了一口氣,不過他也沒有太在意。糯米咧了咧嘴,還是說:“不過我還是蠻感動的,見我被衝出去,你還奮不顧身來追我。”見粘米對這話也沒什麽反應,反而把頭枕在盆邊的前爪上,一臉惆悵:“你説,主人要是回家,發現我倆都不見了,會有多難過。”聽到主人,糯米眼眶猛地濕潤了,幸好粘米背鍋臉去,沒有看見。糯米有點惋惜地說:“我們今天如果能活下來,也算是萬幸了,不過也再難回去見到主人了。”但隨即又無所謂地拍了拍狗,說:“反正你我本來就是流浪貓狗,去哪都一樣,又有什麽所謂呢?”
粘米卻忽然轉過頭大嚷:“不!你不懂!我們死了,或者活著,又有什麽關係呢?但我不忍主人陷入恐懼和擔心。我都不敢想像,我們就這麽一聲不吭跑了出來,主人回家不見了我們,會有多痛苦!我太害怕主人因爲擔心我們而痛苦了。”糯米沒有理他,低頭看著河水。唉,主人不也正是和粘米想得一樣嘛。糯米內心痛苦萬分,有種酸楚似乎要把生而為貓那種瀟灑和牽強給磨碎。什麽生貓仔,什麽主人去找女朋友,其實哪裏有這回事!主人是三天前就走了,是去幹一件危險的事了,現在甚至都已經不在人世了。可是這些,又怎麽能告訴狗?糯米回憶著,眼睛撇了撇狗,這隻被蒙在鼓裏的大笨狗,我怎麽能告訴他呢?
那天中午,粘米在天臺睡覺,主人抱著糯米,自從接了一個電話後就愁眉苦臉地嘆著氣。主人突然把糯米托起,於是糯米得以和主人平視。只聽他說:“唉,糯米,你説假如我走了,再回不來了,你和粘米怎麽辦呢?”糯米從剛剛主人和電話那邊的對話中猜出個大概:巷口那條大河快要決堤了,洪水馬上就要肆虐這片村落。電話那頭正召集年輕力壯的男子去抗洪,按主人的急性子,肯定已經答應下來了。只聽主人又說:“之前看其他地方抗洪,總是會犧牲很多人。但假如不去,這塊村落怕是要遭殃。雖然人們都準備撤離了,但總不能看著家園不保。我這次去,假如三天沒回,恐怕也是凶多吉少。我聽説,狗是最長情的,假如我真的回不來了,我怕粘米那個大笨蛋會癡癡等我,不肯離開。我在這裏無親無故,也不知道把你們送去哪裏好……糯米啊,我知道貓是最聰明的,其實你什麽都懂對不對?如果我不在了,你幫我把大笨狗勸走吧。如果你們安全,我哪怕真的死了,也會很欣慰啊。”主人是堅信粘米、糯米能聽懂人話,於是走之前也沒告訴粘米實情。大笨狗也確實相信了主人是去陪女朋友,少了那份擔心和牽掛。
正如主人所料,粘米真的一直呆在屋裏,哪都不去,一直等著主人回家。今天正好是主人離開的第三天,一早,眼看著洪水已經淹進家裏,糯米和粘米只能跑到樓頂天臺那裏躲著。可是水位越漲越高,可能不到半天時間天臺也會被淹沒。粘米很頑固,說:“我不走,正好主人回來的時候,我可以提醒他這裏被淹了,不要上來。”糯米知道按常規説法是勸不動頑固守著的粘米,只好抓住大笨狗唯一幹過的一件對不起主人的事情作爲把柄,編了個故事讓大笨狗走。粘米自以爲偷臘肉的事情愧對于主人,又以爲去一會兒就能回來,才答應了糯米,把貓裝進天臺的木盆裏推走。這時,粘米回過神來,見糯米一直看著自己發呆,而且鼻頭、眼睛都濕潤了,以爲他被自己剛剛説的一番話感動了。糯米忙看向別處,一邊説:“粘米,不要自責,主人他一定能理解我們,你沒有做過對不起他的事情。”
水勢正逐漸減小,糯米又忍不住想:主人他們去抗洪,這會兒也一定快成功了吧?不知道主人他人在哪裏,他還好嗎?一根樹枝順著水流在他眼前流走,糯米卻冷不丁全身一顫,不禁害怕地想:如果主人一個不小心,會不會也想這樹枝一樣被帶走?我們在這漫天遍地的水怪面前是多渺小……粘米見貓全是微微顫抖,又一直呆愣著,忍不住問:“死貓,你是不是太冷了?”只聽糯米沒有來由地急切道:“快,跟著那根樹枝,我們快往下游划!”粘米不知道貓又搞什麽名堂,只好照做。不知道過了多久,忽然,粘米像是發了瘋似的大喊:“快看!快看!前面那裏是不是我們主人?”糯米全身一震,遠遠看去,河邊有一棵樹的枝幹伸出河中間,低處的樹枝觸碰到河面,一個人正死死抓著一根低處最粗的樹枝。雖然只是看到人的背影,但糯米也已然辨認出就是主人。看樣子,主人是在上游修堤壩的時候被水衝了下來,所幸抓到這樹枝沒有被沖得更遠。不難看出,主人全身顫抖,長時間地被流水衝刷和用力緊握已經讓他精疲力竭,如果再沒有人營救,恐怕撐不了多久。粘米像瘋了一樣,前爪緊抓盆邊,後半身一下扎進水中,推著木盆向主人那邊游去,糯米喵嗚嚎叫,希望主人聽到自己和粘米過來了能夠振作起來。
主人聽到糯米的叫聲,艱難扭頭,看見他倆,又驚又喜,眼神中還有些懼怕,但明顯整個人再次打起精神。盆子來到脚邊的時候,主人順勢借力用雙腳努力固定盆子,不讓它飄走。粘米鼓足勇氣,努力游向岸邊,現在的水勢進一步退減,他掙扎了幾下就上了岸,看著水中的主人和糯米,有些不知所措。糯米見主人苦苦支撐著,多一分一秒都是煎熬,連忙向粘米喊道:“快,繩子,找繩子!”粘米一聽,轉身而去。不一會,粘米嘴中叼著一條長繩回來,他咬著一頭,將另一頭甩給主人。主人小心翼翼放開一隻手去攥著繩子,一邊用沙啞的聲音喊:“乖貓,快抱緊我的腿。粘米,我數到三,就放開另一隻手,好粘米,我相信你。”一聼到主人數到三字,粘米拼盡全力拉繩子,作爲一隻大型狗,他這些年可不是白吃糧食的。糯米也死死爪著主人的腿,任由下半身泡在水流中。三兩下,主人和糯米就被粘米成功救到岸上。主人緊緊摟著粘米和糯米,帶著哭腔說:“我還以爲再也見不到你們兩個了。”之後又欣喜地說:“看著水勢逐漸小了,一定是堤壩修好了!”糯米嬌嗔地喵了一聲,也只有粘米聼出來他在誇耀:“瞧吧大笨狗,還是我有先見之明。”粘米緊緊貼在主人胸前,還自責地嘀咕:“主人莫不是發現我們不見了,出來尋我們才險些遇難吧。”糯米一瞬間覺得大笨狗傻得可愛,愛憐地說:“才不是呢,這是我和主人之間的一個秘密,不可以告訴你的。”粘米用爪懟了懟貓,問他:“什麽時候才能告訴我?”在主人喝住他“粘米,不許欺負貓啊”之後,糯米得意地跳到一邊去,說:
“等到主人什麽時候找到女朋友,我和女主人家裏的貓妞生下貓仔了,再告訴你也不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