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择

“嘉嘉，等会儿你二叔送东西来，你帮忙接一下，把东西放好。我现在要去你们学校的教导处办入学，一时半会回不来。”妈妈在电话里说道。

“知道了。”嘉嘉应声回答。

果然没过多久，门铃响了，二叔推着辆小手推车跟着嘉嘉走进屋中，上面放着大包小包的东西。“这是你的台灯、这是你妈妈的吹风机、还有这些扫把拖把……”他一样一样拿起来，最后从怀中抽出一串钥匙，说：“你爸爸让我帮忙把家里的钥匙都配多一条备用，乖孩子，等会儿放到他们房间去吧，保管好。”嘉嘉一一接过来，又倒了杯水给二叔，说：“二叔，真是辛苦你，专门放下检验所的工作，出来帮我们搬家，还置办了这么多东西。”二叔摸了摸嘉嘉的头，说：“嗐，不辛苦。你们一家子能出来大城市生活多么难得。嘉嘉，你要好好读书，少让爸爸妈妈操心。”“嗯，我知道！”嘉嘉乖巧地回答。

二叔走后，嘉嘉把新物品逐一摆放好，手里转着那串钥匙走到父母的房间。在这间弥漫着新铺墙纸味道的房中，横七竖八堆满了大大小小的箱子，许多抽屉半开半合，里面的老物件也在庆祝着乔迁之喜。嘉嘉随手将钥匙摆在桌上，在箱子堆中绕来绕去，终于找出一条路来，一头栽在床上。他们一家人原本生活在另一个小城市，爸爸的岗位调动来到这个大城市，刚好嘉嘉也准备上高中了，一家子便欢天喜地地趁着暑假这会儿迁来。爸爸费了好些关系为嘉嘉争取到了实验中学的学位，还专门挑了一间学位房租下。这不，原先的家具行李陆陆续续运到，妈妈忙着帮嘉嘉办理入学，爸爸又上班去了，只好把暂时用不到的东西先一股脑儿地堆在房中。

嘉嘉懒得动弹，只是翻了个身，漫无目的地四处打量着。窗外一道斜照刚好落在床头的一个抽屉上，嘉嘉的目光随之过去，只见那个抽屉被关得严严实实，还被装上了锁头。阳光照耀下，明晃晃的，在这个乱糟糟的房间里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嘉嘉不禁好奇起来，他凑过去拉了拉把手，抽屉纹丝不动。他瞟见桌上那串钥匙，留意到其中有一把钥匙极其袖珍，不像是用来开门的。莫非就是这个抽屉的钥匙？他蹦下床，迫切地去验证答案。果然，“咔嚓”一声，抽屉打开了。

里面装着的无非都是些纸本文件，嘉嘉无意地翻了翻，却见一本封面印着“市福利院”金字的证件从纸堆中探出头来，十分刺目。嘉嘉不由得疑惑起来：市福利院？我们家怎么会有这东西？他拔出那积了些尘的红本子，心脏忽然就跳动得厉害，脸颊也被余晖照得通红。红本子被整个抽出，“收养登记证”几个大字就躲在底下。他没有迟疑，随即翻开这不速之客，里面被收养人一栏不偏不倚就是写着他嘉嘉的名字。

嘉嘉扯了扯嘴角，把本子又扔回抽屉中，他有些想笑：怎么？今天是愚人节吗？他又想，以前看电视常常看见这些桥段，那些可怜的主角，不都是一下愣住，然后半信半疑地去找父母确认消息，再就嚎啕大哭嘛？这么傻的事情，难道要我也照做一次吗？嘉嘉看着镜中的自己，脸上竟有些兴奋的红晕，仿佛他是电视中的男主角，周围都是镁光灯照耀着。

阳光渐渐收了，没有开灯的房间一片混沌。不知道什么时候嘉嘉又躺回床上，镁光灯也在他的世界熄灭了，他的心中只剩下躁动。可是，嘉嘉想，从前看电视剧中小孩被收养的桥段时，自己也曾故意向父母打趣自己是收养的，明明他们的脸上毫无异样，只是微微笑着说：要是收养的，你又怎么会遗传到这么好的基因？明明逢年过节见亲戚朋友时，大家都说自己和父母长得越来越像；明明小时候全家去体检时，血型和爸爸妈妈都对得上。难道血型只是个巧合，难道大家都在故意瞒着自己，难道搬家不是因为爸爸工作调动，而是离开那座城市，让自己永远不知道这个秘密？他心中忽然有些愤懑，有些难过，有些撕心裂肺的感觉，却挤不出一滴眼泪。

“嘉嘉，我回来了。”妈妈的声音从外面响起。嘉嘉为之一震，抖落了那些困扰，仿佛远离之后又再次回到这个温暖的家中。嘉嘉手忙脚乱地把抽屉锁好，将钥匙放到另一个抽屉里。 “嘉嘉，快出来，快出来！”忽然，妈妈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是从阳台传来的，嘉嘉忙应声出去。妈妈正在阳台的排水口前站着，神色有些慌张，看见嘉嘉过来连忙向他靠近，一边说：“我刚才在阳台晾衣服，总是听见‘喵喵’的叫声，又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哎呀，真吓人。”嘉嘉问：“难不成猫在排水管道里？”“我也觉得有可能啊。”妈妈正说着，果然又传来了阵阵猫叫声，声音不大，但尖锐而凄厉。嘉嘉忙示意妈妈不要说话，一边辨别着声音，一边去屋中翻出手电筒，对着排水口照射。见到亮光，那“喵喵”的声音越发响亮而频繁。不多久，只见排水口中出现了几根胡子和一撮灰色的毛发。妈妈看见，不由得紧紧攥住嘉嘉。

“看样子，真是有一只小猫被困在里面了！可是怎么会呢？我们又不是住在一楼，怎么会爬得上来？”嘉嘉的神经一下被点燃，刚才的事情暂且被他抛诸脑后。这个小男孩天生爱猫，这么一来，若是把猫救出来，说不定他就能够拥有第一只猫了！ “这也不奇怪，排水管直通楼下那个废弃的停车场，搬过来的时候也有听说那里驻扎着许多流浪猫，或许是有些小猫淘气钻进排水管，一路往上爬却被卡住了 。”妈妈猜想。“妈妈，我们一定要救救这只小猫，好不好？”黑暗中看不清嘉嘉的表情，只听得他说这番话时牙齿都在微微发颤。

“什么小猫？”这时，爸爸下班回到家，推门而入。嘉嘉面露喜色，仿佛已经把前几个小时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了，拉着爸爸和他讲小猫的事情。 爸爸不紧不慢地放下公事包，接过手电，对着排水口“考察”了好一会儿。那只小猫叫的时间长了，声音有一些哑，嘉嘉心疼极了，忙求爸爸快些救猫。爸爸皱着眉头说：“小猫就卡在弯管那儿，看样子还不能直接拿出来，要是救，还得把这周遭的新地砖凿开。如果倒一盆水，说不定就能把它冲回下面去。”嘉嘉有些急了，劝道：“地砖坏了可以重新铺，可小猫毕竟是一条生命啊。用水冲，它会死的！”妈妈听闻也劝道：“是啊、是啊，凿一凿吧，救猫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啊。”父亲也不作声，只是拿来锤子，蹲下去凿地板了。

嘉嘉不由得向妈妈这边靠拢了些，或许是他的错觉，父亲脸上似乎堆满了不情愿。或许是父亲工作一天太累了，不想说太多话而已。但嘉嘉的心中躁动不安，父亲刚刚那句话竟变成了“扔了吧，反正只是一个婴孩，如果扔在福利院门口，说不定有人捡还死不了呢”，带着同样的语气一直在他的耳边盘旋。嘉嘉拼了命想要挣脱开这魔障，却怎么也做不到，他只好缩在妈妈身边，不敢多言，生怕自己说出什么来。

等到听见妈妈惊喜的呼声时，嘉嘉才缓过神来，只见爸爸将排水口周遭都凿开了，一只小狸花猫带着满身的水和石灰蜷缩在妈妈提前准备好的盆子里喵喵直叫，身上、盆中，全是猫虱。爸爸反手锤了锤腰，拿起盆，嘟囔道：“好了，拿到楼下放生吧。”嘉嘉听闻，连忙拦着，阻止道：“怎么能够？当然要将小猫送到宠物医院检查治疗！”“哪有这么多闲工夫，要去你自己去，反正我们家不可能养猫。”

“反正它就是这么一个被遗弃的孤儿了，也不用管它的死活了！反正拿到下面总会有人捡走，是不是？”嘉嘉突然向爸爸吼道。话刚出口，他自己也十分惊讶：怎么就把对那个莫须有的亲生父母的怨气出到了爸爸身上？他瞧见爸爸一愣，脸色变了些——或许以前自己出言不逊的时候也会这样，只不过自己从来没有留意罢了。又见他和妈妈对望了一眼，“哎呀，既然都救出来了，就好事做到底吧。”妈妈劝解道。“我并不是为了要养它，”嘉嘉有些违心地说，“要是你们忙，我自己也可以送它去宠物医院。”爸爸似乎动摇了，苦笑一声，和嘉嘉一同前去。

那个晚上，给猫起名“小狸”、到医院检查、除虱、买猫粮、换猫窝、再到回家，如此种种，如同放映电影一般在嘉嘉眼前闪现。他成为了天底下最骄傲的人，做了顶光荣的事，不仅为了小猫，也为了过去的自己。

也不知道是不是无意中冲撞父亲那句话起了作用，父母竟答应让小狸在家里疗养几日再算。接下来好几天里，嘉嘉似乎看见了收养小狸的希望，拼了命似地对它好，顾不上它有多脏多臭，恨不得一直待在它的笼外看着它。可是这小狸并不是个好侍奉的主，它一改那晚上在医院可怜兮兮的样子，似乎十分厌恶这个陌生的地方，只要嘉嘉一靠近，它就哈气，新换上的粮食和水都被它一一打翻；抓着它喂奶的时候，它挣脱不开，只好张开利爪，用一种厌恶的眼神盯着他。本来以为这么适应几天也就算了，可最让他头疼的事情还不止于此，每天无论白天黑夜，一旦听见楼下有猫叫声，小狸便以凄厉的叫声回应，惹得邻里纷纷投诉，嘉嘉一家人只好赔上许多笑脸。看见这小狸为一家人添上了许多麻烦，一向自尊心极强的嘉嘉只能把苦水往肚子里咽。

一天傍晚，爸爸推门回家，发现嘉嘉竟在阳台上嚎啕大哭，妈妈正在一旁劝解着。原来是小狸趁他们不注意，从笼中挣脱，差点还要跳下楼去。嘉嘉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它捉回。“我们对小狸这么好，为什么它却如此忘恩负义？”嘉嘉哭诉，“我那么全心全意照顾它，怎么到头来它看我的眼神里只有恨意？”爸爸不动声色地在一旁的沙发坐下， 说：“我刚路过楼下，看见一只和小狸很相像的狸花猫正在对着我们阳台叫唤，想必那是小狸的妈妈在叫唤自己的孩子，小狸听见母亲的声音，才会如此激动，死活不愿意融入我们家吧。”“可是，是我们救了它！要不是我们，它卡在下水道可能早就没命了。如果把它送回楼下，也只能做回流浪猫 ，天天日晒雨淋有什么好？”

妈妈叹了一口气：“可是我们对它再好，若它听见生母的叫唤，也一样要走的，尽管回去之后的路充满坎坷，哪怕它已经有了安稳的生活，终究也是留不住的。”爸爸脸色变了许多，清了清喉咙，又瞪着妈妈看。嘉嘉的心里一咯噔。

“毕竟新养的猫嘛，”爸爸打着圆场，“要多养一阵子才熟的，如果怕邻居投诉……就不要养在阳台吧，放进屋子里也好。”爸爸竟然让步了，嘉嘉想。 他本该窃喜的，可他没有。 “算了，不如把它放走吧，让它回到猫妈妈身边好了，既然养不熟，又何必勉强？”嘉嘉说。

这个回答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爸爸倏地一下站了起来，妈妈抚摸着嘉嘉背上的手也微微发颤。“可是你之前不是很想养猫吗？放走它可不要后悔。”她似乎在尝试劝阻。嘉嘉摇头。 “如果决定了就拿下去放它回猫妈身边了？”爸爸问。嘉嘉点头，依旧没有说话。“还是说多观察几天再决定？”妈妈似乎还想挽回些什么。嘉嘉叹了口气，含着泪说：“今晚就放吧，这也是它自己选择的。”

父母把小狸拿走的时候，嘉嘉没有跟过去。等他们回来的时候，这两位中年人的眼中多了几分沮丧和颓然。而嘉嘉此时已经在房间哭成了泪人。爸爸在房外安慰道：“放心吧，小狸跟着妈妈走了，不会有事的。”嘉嘉点点头，他心中虽然充满了不舍与遗憾，但他没有后悔。

次日，帮忙多日的二叔临走前过来看看他们。招呼他坐下之后，爸爸问起配钥匙的事，二叔答道：“那天我买东西过来的时候，顺便把钥匙交给了嘉嘉。”两人一听，不由得大惊失色，妈妈更是“哎呀”一声喊了出来。爸爸连忙用手碰了碰她，看了一眼房间，示意他们不要被房中看书的嘉嘉听到。妈妈随即压低声音说：“你怎么能够给他呢?有把钥匙是我们房间抽屉的！给他看到那个证怎么办？”二叔也慌了神：“是我大意了！我只想着让他把钥匙放回你们房间，你们快去看看！”还没等两人起身，他又忍不住压低声音问道：“嘉嘉也不小了，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告诉他？” “哎呀，总之……现在还不是时候，”妈妈回绝道，又朝屋中喊去，“嘉嘉，你二叔来了，快出来陪他坐会儿。”说着就连忙和爸爸回到房中。

嘉嘉在房中听见他们在外面窃窃私语，心中猜到了八九成。他应声出来，经过父母身边时不忘说了句：“上次二叔来让我收好备用钥匙，我把它放在抽屉里了，一直忘了说，你们看看去。”听此，两人脚步更急了。

嘉嘉在二叔身旁坐下，轻声说道：“二叔，其实那件事情，我已经知道了。”二叔愣了一下，顿了顿才说：“本来你爸妈还不想这么快告诉你，不过你也长大了，终究是瞒不住的啊。知道了也好。”嘉嘉又坐近了些，他身体有些发颤，却装作冷静地问：“其实这次我们搬出来，其中一个原因是不是为了离开我出生的地方，为了一直守住这件事？”二叔一听，有些急了，抓着嘉嘉的手，说：“孩子啊，你怎么会这么想呢？你父母这次带你出来，是知道小城市没有发展前途，想让你在大城市受到更好的教育，更容易地考到好大学。你不知道他们废了多少精力、找了多少人才把你弄到重点高中里头。你爸爸，为了搬来大城市，连原来好好的公职工作都辞了，出来大城市打工，他们是一心待你好啊！”

见嘉嘉低头不语，眼中闪着泪光。他又语重心长地说道：“是，你的爸爸妈妈一直都把这件事瞒着你。当年他们去领养孩子，专门到检验所找到我，让我帮忙查查福利院里那些孩子的血型资料，就是为了找一个和他们血型一样的孩子，省得他日后产生怀疑；等你长大了些，又特意交代我们亲戚朋友千万要和孩子保密，我们心中明白，才会常常说你和父母长得多像。他们瞒着你，还不是因为怕失去你！他们看过太多养子长大就离开父母的案例，他们怕你有一天也要离开他们，不得已才这么做。还记得之前听你父亲说起，有一次你看电视的时候赌气说自己不是亲生的，他们明面上嬉皮笑脸，可天知道他们内心有多痛！孩子啊，不知道你以后会怎么选，但你千万要记得一直以来你爸妈有多么爱你……他们只有你这一个孩子啊。”说着，嘉嘉小声抽噎起来，二叔也不由得用手拭了拭泪。

不一会儿，爸妈从房中走出来，嘉嘉和二叔连忙擦干泪水，笑脸相迎，却发现嘉嘉父母的眼睛都是红红的。原来，他们刚才已然看见锁好的领养证有被翻阅的痕迹。二叔见状，有些不知所措，正想说些什么来缓和气氛，却被嘉嘉抢过话去：“其实，之前我养小狸的时候就明白了，当我全心全意对小狸好，而它却忘恩负义要回到生母身边的时候，我是多么痛苦！我也理解你们以前总是把我保护得好好的，不让我知道这件事，是害怕我会像小狸一样，不顾一切地离开你们找回自己的亲人。我说我放小狸走，是它自己的选择——它确实愿意回去，就由得它吧；可是我选择不走，这才是我的选择。因为我一直都懂得你们对我的爱，我们之间谁也离不开谁，因为我们是一家人，会一直一直都是的。”说着，嘉嘉不由得哽咽了，妈妈眼眶全红了，坐下来抱紧嘉嘉，爸爸也热泪盈眶地坐在二叔身旁，一边耳语道：“谢谢你，二弟。”二叔动容答道：“谢什么，嘉嘉是个好孩子，他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