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到来的时候,春天并没有来临,零落的爆竹声从还是冬天温度的风中震颤过来,也带着一些凛冽的寒意。
父亲不等把一个完整的年过完,就拿出铁锨、锄头、铁钎子这些劳动的工具,吆喝我们走向还是冬天模样的田野。我们便从春节的奢靡之中挣扎出来,从一个冬天的蛰居之中振作起来,走进依然寒冷的风中,开始了新一年的劳动。
春节是一年中最好的日子了,一家人团圆在温暖的屋里,天天吃饺子,顿顿有肉,这几天似乎就思谋着怎么样地吃好玩好,一年的辛劳似乎就是为了这几天的享福。富足,温馨,团圆,欢乐,年味是农民一年中最好的滋味了。但农人们一般不会贪恋地把这种滋味完完整整地享受到正月十五以后,他们会嗅着春天的气息,顺时萌动。不能误了春耕和播种,这是最基本的常识。目的也很明确,为了明年这种富足的日子能多过几天。贪恋享受在村子里会被看做没出息的表现,这样的懒人也没有几个能把日子过好的,人们一般把他们叫做:窝囊废。
不过,今年父亲显得有些着急,甚至不等初七过去,就带着我们出去干活了。父亲从阳光的力道和还有些寒冷的风中增多的暖线嗅出了危险。今年春天的脚步有点儿勤,比往年会来的略早了些。我感觉寒冷的风从我脸上割过去,对于我来说,放着温馨的年节不过,顶着寒风去干活,这有些残酷。但父亲却显得十分坦然而从容。父亲饱经风霜的面容不动声色,但饱含岁月深度的眼睛里掠过一丝不满:就想着享福?哪有那么好的事情,不吃苦哪有好日子过呢!做了一辈子农民的父亲知道日子的真实滋味,本来就有些残酷,能依靠勤苦的劳动在有些残酷的生活中奋斗出一些甘甜的滋味,就是好日子。我哭丧的表情和稚拙的依恋抵挡不住父亲坚毅的表情和沉默的行动。
开春第一件事情,不是播种,是给土地上肥。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农民知道庄稼的关键是什么。肥在哪里?不用担心,上一年的秋天就已经开始储备了,在院墙外或者圈棚边,土粪小山一样地堆积着。农民每年开始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门口的几座山搬运到广阔田野里去。愚公移山,农民们年复一年的做着这件事情,为了一年比一年更加饱暖的日子。出了门,发现我们不是孤独的,其他人家的家门也有零零星星的人走出来开始劳动,对农时的准确把握给农民敲击出相同的行动节奏。门口的土山看上去和秋天没有多大的区别,只是让风雨涂抹了一层有些发暗的风霜颜色。我有些轻视地把铁锨扎向看起来松软的土堆,铁锨像是砍到铁锭上,震的我手生疼,铁锨差点脱手。父亲说,地还冻着呢。经历了一个冬天,你发现这就是一座山,黄土冻得跟石头一样坚硬。把这样一座冰冻的土山挖开并不容易。父亲制止了我的莽撞行为,他扶起斜躺在地上的洋镐,唾唾两声,往两只依然粗大壮实的手中吐了两口唾沫,分开两只脚站稳,嘿呦一声,紧绷起全身的肌肉,挥舞起沉重的洋镐在空中抡出一个优美的圆弧线,洋镐尖锐的尖端重重地砸在冰冻的土堆上,感觉洋镐应该会没入土堆,但实际上洋镐只是浅浅地没入一个尖端。父亲又挥舞了两下,终于从上面撬下一块坚硬的土块。这种高强度的劳动很耗费体力,没有强健的体力是不行的,男人就显的很重要,尤其是强壮的劳动力。我们家女人多,父亲是男人,我也是男人,父亲太老,我太小。父亲挥动洋镐,开山切石,努力把坚硬的土山凿开。只是已经衰迈的筋骨撑不起他的雄心壮志,刨几下,就需要休息休息,这似乎让他感到惭愧,发出无奈地叹息,说自己老了。父亲是真的老了。父亲刨不动了,我就接过洋镐,继续刨。洋镐太重,好像挥动一个大铁块,我挥动不了几下,就气喘如牛,但我必须努力。父亲虽然对我说:你还小,干不动。不过他对我执拗地接过洋镐并向着坚硬的土山挥舞过去,表现出很大的欣慰,心满意足地在旁边指导我正确地使用洋镐。然后适当的时候他会接过去接着刨,让我再歇一会儿。我们这样接力,居然也硬生生地把土山啃出一个大豁口,然后把撬下来的碎土用铁锨铲到车上,然后运送到田地中去。一身一身地汗流出来,一车一车的土粪送往田地里。力气好像是我们消融的肌肉,随着汗水流淌出来,只剩下空洞乏力的躯壳。
我问父亲,为什么不能等天气真的暖和了,让温暖把土堆融化了,那时候干起来能省多少力气呢?
面对我幼稚的提问,父亲摆摆手,那不行。温暖有时候是一种灾难,如果不及时行动,真的等到和煦的春风彻底把大地融化,粪土堆会融化,地面包括路面在内都会变得像面团一样柔软,行车艰难,田地里干燥的泥土也会变得潮湿甚至泥泞,耕作和播种都会难以进行,误了农时,田地也就白白地荒芜一年,新一年的收成也就荒凉了。所以必须乘着冬天粗大的尾巴没有拖走,外面的世界还披着冰冷坚硬的外壳,开始新一年的劳动。
但是有关温暖的讨论启发了我们的思维,不能等待整个春天的温暖,我们可以营造温暖。我们结束了这种硬碰硬的对抗,把随处都有的乱柴堆拢在小山边,点着火,以温热的燃烧一点一点融化坚硬的冰冻。我们回屋里喝点水,甚至可以烤两个红薯或者糖萝卜吃了,再回来,柴堆化为灰烬,灰烬下面坚硬的土堆变得像松软的蛋糕,用铁锨轻松地就挖动了,劳动效率高了很多。我们发明的这个办法很快在整个村子风靡开来。垃圾一样到处乱扔的杂草乱柴成了紧俏货,打扫似的被归集到一个个土山的边上,然后在灰白的烟和红色的火舌的洗礼下,化为黑色的灰烬,黑灰融入土粪,是黑金子一样的好肥料。
土粪一车一车地运到田地里,一小堆一小堆地堆着,平坦的田地像是长出了许多的小馒头。这些小馒头会在依然寒冷的风中等待,等待天气一天一天暖和,地面融化,我们去把一堆一堆的土粪撒开,让它们均匀铺洒在田地里,然后耕地,这些肥料就自然地融入到了田地里了。没有下种的土地还是荒凉的,但是让庄稼生长成一片茂盛的翠绿的根基已经扎扎实实地蕴含在土地里了,农民的心就踏实了,希望就升起来了。
农民的春天是从冬天里开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