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情像音符,让人如痴如醉;乡恋似首歌,让人魂牵梦绕;乡忆是老酒,让人回味无穷......”在诗人欧翔的笔下,孩提时的记忆诗意浓浓,连同经历过的磨难,都似乎有了味道、有了魔性,让人忘返流连。
欧翔与季亮是发小,随着年龄的增长,对离开故乡三十年的他俩来说,孩提时代的记忆,虽然年代久远,却在脑际里翻滚,不断刷新,尤其是贩树的经历,更是刻骨铭心。这年的季夏时节,他俩相约一起回故乡。此次出行的目的很明确,一是避暑二是品乡情,套用欧翔的话:游大狐山森林公园,寻找逝去的记忆。
一
欧翔、季亮的故乡叫石陂,石陂在西,沙陂在东,两地被一座山区隔,相距二十公里,在那个交通工具不发达的年代,一个来回四十公里,几乎得花上一整天时间。沙陂是山区,盛产竹木水果,在经济不景气的年代,算得上是个富得冒油的地方。位处于山外的石陂,靠天吃饭靠雨种地,相比于沙陂,贫富差距几乎可以用“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来形容。
那时的女孩子,因为穷怕了,把出嫁当作“脱贫”的机会,一时间里,社会流行“嫁人就嫁山里人,挑郎就挑富贵郎”的说法。天长日久,大山里的沙陂男孩子成了抢手货,常常被女孩子倒追着跑,而“既不产钢铁,又不产粮食”的石陂,因为土地贫瘠家庭贫困,男孩子找对象成了“老大难”。
沙陂海拔较高,属于典型的丘陵地区,也许是山里水土养人的缘故,沙陂盛产美女,女孩子一个比一个靓丽,一个比一个妩媚,沙陂成了远近闻名出美女的地方,引得无数青年才俊,络绎不绝地前去“捡漏”。
欧翔与季亮青春萌动,虽然年龄不大,却成熟得早,两人常私下里打趣:“沙陂的女孩子漂亮,个个貌美如花,我要是找老婆,就找沙陂的女孩。”欧翔的话刚落地,季亮做了个鬼脸,手指在脸上来回刮着,说出的话更羞煞人:“耶,耶......也不知道害臊,才多大呀,就想讨老婆。”话虽那么讲,可两人有事没事往沙陂跑,美其名曰是串门走亲,实则是为了内心的向往欲。没想到呓语成真,若干年之后,欧翔果真娶了个沙陂美女当老婆。
横亘在石陂与沙陂之间的山叫“大狐山”,大狐山烟雾缭绕,阴气逼人,一条小路从丛林中穿过,加上陡峭路窄,路上水草茂盛,毒蛇野兽出没其中,让人难免心存恐惧。凡过大狐山的人,总是结伴而行。欧翔、季亮都有亲戚在沙陂,石陂与沙陂虽相隔不算远,大狐山却是必经之地,两人走亲戚常结伴而行,因而成为好得不能再好的发小,顺理成章,沙陂成了两人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地方。
大狐山素有古老传说,传说中的大狐山妖魔鬼怪出没无常,让人骨寒毛竖。故弄玄虚是江湖人惯使惯用的招,把大狐山当作装神弄鬼显摆本事的地方。大狐山的传闻传来传去,传成了凄美故事:有一只修炼八百年的狐狸精,它喜欢俊男帅哥,常拦路劫色,作妖迷惑人,有一年,截住过路的马戏班子唱戏,妖魔鬼怪装扮成聪颖靓丽的帅哥靓女,他们个个热情好客,个个风情万种,把个戏班子艺人迷得神魂颠倒。之后杀鸡宰鸭、杀猪宰羊招待戏班子,还轮流给艺人敬酒,把个戏班子艺人个个灌得酩酊大醉,等到天一亮,一切烟消云散,艺人爬起来后,发现自己睡在草跺上,戏台是成排的墓地,墓地周边留下一堆蟑螂、蜻蜓、老鼠残骸。艺人们这才明白,自己哪里吃的是什么鸡鸭鱼肉?分明是蜻蜓、老鼠与蟑螂;哪里喝的是美味佳肴?分明是牲口的唾沫与尿液。艺人看懂狐狸精作妖后,不由得恶心倒胃,翻江倒海似的呕吐,吐了个天昏地暗,之后连滚带爬地逃离了大狐山。
虽然大狐山狐狸精作妖的事,没人能够证明其真实存在,可大狐山的传闻,疯传了十里八乡,让居住在这里的人们谈虎色变,哪怕是青天白日,也不敢独自前往,因而被解释成大狐山人迹罕见的原因。可以说,大狐山的植被鲜遭人为破坏,能够完整地保护下来,与狐妖传闻不无关系。
欧翔出生在一个单边户家庭,父亲在外工作,长年不在家,他与母亲、妹妹相依为命,一家三口挤在两间破旧的房子里。因房子年久失修,早遮挡不住风雨了,晴天还好,瓦逢里看月亮数星星,或许能体验出几分浪漫来;雨雪天可就惨了,外面下大雨里面下小雨,外面下大雪里面下小雪,连找到个栖身之处都成了奢侈。年轻时的欧翔,最大的愿望就是盖间房子,给母亲、妹妹和自己容身。那时的房子,全是土木结构,用泥巴、石头掺石灰来浇筑墙体,用树木当横梁,钉上檐皮盖上瓦,便能挡风遮雨。这种结构的房子,最大的成本是梁树。
为圆建房梦,还在上初中的欧翔,就利用节假日到沙陂贩树,一年下来,竟然贩了二十几根树梁木,照此下去,再有一年多时间就可以建新房了。没想到最后一次贩树,就在快到家的时候,被一个名叫罗熙的人截住了;更没想到的是,这次经历让欧翔对树贩子这个行当心有余悸,从此再不敢涉猎了,以致建房梦延后了整整十年,直至参加工作多年之后才得以实现。更让人揪心的是,母亲因长期居住在阴暗潮湿的房子里,患上了严重的风湿病,瘫痪在床,不久英年早逝,至死都没能住上新房。
二
与欧翔不同的是,季亮出生在一个劳力户家庭,因为家庭条件好,贩树的目的简单明了,拿到集市上去卖,赚个三、四元钱差价,弄点零花钱花花。那时的钱值钱,贩一次树能赚个三四元,对还是孩子的季亮来说,很具诱惑力。
一个周末,季亮就拉着欧翔去姐姐家玩,结伴到了沙陂贩树。
季亮姐姐嫁在沙陂,季亮小时候经常去姐姐家玩,自然与姐姐邻居中的同龄伙伴成了好友,每次去姐姐家,几乎都能借助于他们的力量,贩点特产回家,赚点小差价。这山里有的是树,随便砍几根木料就是钱,只是那时的“封山育林”政策特别紧,禁止木材贩运,官方沿途拦路设卡,打击乱砍滥伐行为。贩树也不是没空子可钻,木材检查白天紧夜间松,夜间过境大多数情况能够躲过,因此铤而走险的人不少。这贩树要是运气好,顺利背回了家,准赚不赔;要是运气不好被拦截了,不仅树要没收,还要根据情节接受处理。要是真走到了这步,这赔钱的事小,接受处理的事大。正因为贩树有风险,树贩子出门总得烧香许愿,祈祷一路平安。
基于信任,姐姐邻居中的同龄人,只要见到季亮上山,就知道是贩树赚钱,便悄悄地把准备好的树卖给了季亮。这次,季亮、欧翔凌晨四点起床,趁着夜色的掩护,背着树快速穿行林区,一路躲过检查逃过稽查。走了几十里的山路,早把两人累得不行,不得不躺在路边的草丛里歇气。随着体能耗尽,行进速度越来越慢,两人的心里头甭提有多高兴了,欧翔随手折断路边的一根树枝,在躺着的季亮脸上荡来荡去,旨在分享胜利的喜悦:“今天运气忒好,一路上竟然那么顺利,连个稽查的人影都没见着。”季亮本来嗜睡,这一大早起来赶路,早就昏昏欲睡,听到欧翔的话后,兴奋得一骨碌起身:“你说得太对了,咱这树贩卖到市场,准赚个五六元。这下可好了,两三个月的零花钱有了着落。”说罢,把树枝夺过来挑逗对方。欧翔没有示弱,随手抓了把沙子扔过去,吓得季亮转身就跑。此时的季亮与欧翔,用“忘乎所以”来形容激动的心情,一点都不为过。
“一大二公”时期,人人都得参加集体劳动,按劳动计酬分配,每个劳动日也就五、六角钱。季亮与欧翔这一趟,相对于十个劳动日的价值,这一算高兴坏了,可想到还有一半的回家路程,心里就发毛,毕竟背着个五六十斤的树,走了一二十里的山路,把尚未发育成熟的他俩折腾得够呛。
就在犯难之际,一个背着斜挎包,年龄三十多岁的男人答讪:“呃,你们去哪?是不是背不动了?”“是的,累得走不动了。”欧翔、季亮抢着回答。人在艰难之时,总希望有人拉自己一把,见到有人问话,眼睛发亮,充满了期待。“你们的树是从哪背过来的?”斜挎包看似不经意,但话题毕竟过于敏感,还是引起了欧翔、季亮的警觉。
那时候,贩树是违背政策的事,要是保了密,供货人会给你补偿的,以此来感谢你的忠诚,毕竟大家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否则地话,就是犯忌,得罪人尚且不讲,还会掐断财路,再不会有人跟你合作了。这贩树行规讲究的是“信誉”,信誉好招引八方来客,信誉不好,就只能做“皇帝老子寡人”,没人陪你玩。
斜跨包见季亮、欧翔心存芥蒂,赶紧解释:“你们别怕,我叫罗熙,不是林管员,看你们那么累,我来帮你们替个劳吧。”说罢,把欧翔肩上的树接过去,之后,轮流给他们换肩,把累得不行的两个人感动得不行。几次轮换之后,季亮、欧翔放松了警惕心,特别是季亮,生就一副外向型性格,此时的他,巴不得全世界都知道他有个好姐姐,便放开嘴巴炫耀:“我姐嫁在沙陂,她是这个世界上最疼我的人,我的零花钱,全靠她来帮衬。”“看得出来,你姐对你可好了,封山育林政策那么紧,还冒风险来帮你。”罗熙继续说。“那可不是,姐姐对我的好,真是没得说,她是天下最好的姐姐。”季亮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溢满了幸福的笑容。
就在季亮、欧翔准备过大狐山之际,罗熙突然脸色一沉,正颜厉色地说:“知道我是干嘛的吗?我是林业站干部,现在宣布,你们的树没收了。”说罢,指着路边的一户人家说:“把树送到他家去,你俩的名字我记下了,以后林业站会来找你们的。”欧翔、季亮一听,吓得瑟瑟发抖,哪里敢调皮,只得乖乖地按照罗熙的吩咐,把树往路边人家送。
三
路边的人家,是个四栋三间的土砖房,虽然房子年代久远,却算得上结实,颇为抢眼的是,竟然还是青瓦玻璃窗。你还可别小看了这土砖房、青瓦、玻璃窗,这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后期的农村,绝对算得上是豪华建筑。
土砖房前,一个包着头巾,穿着自织棉布衣,围着围裙的四十岁农妇,正用搓板搓洗衣服。罗熙走上前打招呼:“大姐,我是沙陂人,叫罗熙,是你娘家人,不知道还认得我不?”农妇一听娘家来了人,哪管认识不认识,赶紧起身让座,边泡茶边说话:“娘家来人了,稀客稀客,喝茶喝茶。”罗熙江湖“老油条”,见面不讲客套,也不把自己当外人,接过茶就喝,边喝边介绍自己:“我就住在你娘家的后面,刚才路上截住两个树贩子,看在年龄尚小的缘故,人就让他们走算了,树就寄放在你家,过两天我再过来取。”农妇一听,皱起了眉头,满腹狐疑地指着欧翔、季亮问:“就这两个孩子?他们也是树贩子?”“是的,就他们两个,人脏俱获,还抓到了现场。”罗熙不无炫耀地介绍。农妇一听,仔细打量着惊魂未定的欧翔、季亮,见两人诚惶诚恐,不由得心生怜悯,沉默良久才问:“你们还没吃饭吧?”欧翔、季亮一听,眼睛湿润,声音哽咽,语气吞吞吐吐:“阿姨,我....我们一大早就出来了,路.......路上哪有饭吃?”农妇听得心酸,不介意娘家人罗熙怎么想,忙招呼两人:“没吃饭的话,阿姨给你们做,千万别饿坏了身子。”看到农妇的态度骤变,注意力集中到两个孩子身上,罗熙显得十分尴尬,知道自己不怎么受欢迎,遂交待完事后准备走人:“大姐帮个忙,我有急事,寄好树就得走,树就有劳你保管了。”此时的农妇,与此前的热情好客判若两人。只见她头都没抬,顺手往后院一指,冷冷地丢下句话:“树就放在院子里吧。”
取得农妇的许可后,罗熙又变回了自己,转身对着欧翔、季亮发号施令:“你俩过来,把树背到后院去。”欧翔、季亮从未出过远门,哪里见过大世面?碰上这种事,只能乖乖地按罗熙的吩咐把树放好,之后站在一旁,惶恐不安地等候处理,直到罗熙发了话:“现在,你们可以走了。”这才敢坐下来吃东西。
那时候,贩卖木材被林业部门当作大逆不道,列入重点打击对象。罗熙截住欧翔、季亮后,有如叫化子捡了金珠子,兴奋写在脸上,对欧翔、季亮颐指气使,耍足耍够了威风。
此时的罗熙,右手叼烟,左手叉腰,满脸庄严,满脸威严相,让人不得不望而生畏。看得出来,他完完全全陶醉在胜利地喜悦之中,仿佛自己干了件惊天动地的事,这树贩子一路躲闪,竟然穿过二十几里的林地禁区,差一点就让他们贩卖成功了。这下让我逮了个正着,人证物证俱在,还怕你两个小家伙作妖,跑在天上去?这一想,心里头特别地开心,满心思想着拿到人民公社、生产大队去邀功请赏的好事。颇感意外的是,这农妇前后的巨大反差,让他着实心里不舒服,尽管如此,并不影响自己以胜利者自居的心情。
罗熙走后,看着有如惊弓之鸟的季亮与欧翔,农妇十分同情,边装饭边安慰:“人是铁饭是钢,不吃饭这哪行?吃完饭把树背走,就说趁我不在的时候,是你们自己拿走的就行。”欧翔、季亮以为自己听错了,连声发问:“阿姨,是真的吗?真让我们拿走?”看着欧翔与季亮狼吞虎咽的吃相,农妇心酸不已,赶紧承诺:“是的,是的,拿走,让你们拿走。”两人一听,“哇”地一声嚎啕大哭。这时的欧翔、季亮感激不已,一个劲地说:“阿姨,谢谢!阿姨,谢谢!”看到两人转悲为喜,农妇十分欣慰:“别谢,别谢,吃完饭赶紧走。”事态的发展有如“过山车”,让两个毫无思想准备的人又惊又喜。树失而复得,欧翔、季亮激动不已,临走的时候,使劲地抓住农妇的手,丢下一句感人至深的话:“阿姨,我们一辈子会记着你的好!”让农妇颇感意外的是,欧翔、季亮离开的时候,趁自己不注意,在饭桌的抽屉里留下了两元饭钱,这事让农妇苦苦寻找了他们三十年,至死都没能寻出个结果来。
一周之后,罗熙带着人来取“脏物”,结果可想而知,面对树得而复失,一脸无奈的他,知道抓树贩子的事,拿不住“赃物”,就等于死无对证,这种事铁定不了了之,没准还会给自己惹上个大麻烦。
四
罗熙一身黑粗布褂,留着胡须长发,一副高深莫测的装扮。上世纪七十年代,尽管他这种人不受人欢迎,但他敲锣打鼓吹唢呐,民间乐器样样行家里手,找碗饭吃根本就不是个问题。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罗熙经常与江湖艺人混在一起,组成锣鼓班子,浪迹于江湖,助兴于红白喜事。
那时候,社会普遍崇尚生产劳动,以勤劳致富为荣,以游手好闲为耻,对江湖艺人骨子里存歧视意识。于是,把头发梳得油光可鉴,浪荡于十里八乡的人,当作不务正业,与“二流子”归类在一起。自然而然,罗熙找对象成了问题,没办法只好降格以求,当了上门女婿。长期以来,上门女婿的社会认可度不高,为争地位刷存在感,罗熙总是别出心裁地鼓捣出一些事情来,以此来博社会的承认,讨家庭的欢心。
罗熙与季亮姐姐两家隔门相望,相距不到五十米。季亮姐姐性子急,好打抱不平,以她的个性性格,看不惯的事就得拿出来说事,她和其他邻里乡亲一样,早就看不惯罗熙游手好闲的作派,认为他整天游荡江湖,不干正事,会带坏当地民风,遂在背后指指点点,加上门前窗后的,磕磕碰碰的事常有,难免出现矛盾。以罗熙格格不入的另类表现,自然而然地处理不好相邻关系,于是,与邻里不合、闹矛盾纠纷成为常态。季亮姐姐就是众多闹矛盾纠纷中的一人,与罗熙成了冤家对头。
这次,罗熙在游荡路上,遭遇上了贩卖木材的欧翔、季亮,这下可把他高兴坏了,认为这是千载难逢的打击季亮姐姐的机会,尽管对两个尚未发育成熟的孩子下手,还存一丝顾虑,可每每想到左邻右舍歧视性的目光,心里就不是滋味。自当上上门女婿的那一刻起,就受够了他们的窝囊气。这下可好,不仅翻身农奴当家做主,还一箭双雕,不仅修理修理一下季亮姐姐,还能让左邻右舍见识见识,啥叫马王爷三只眼?谁是真正的“王爷霸主”?于是不管不顾,横下一条心来,冒充林业站干部,把两个孩子的树给拦截了。
罗熙一回家,便向生产大队支部书记报告:“书记!您是咱大队的父母官,现在抓了一个树贩子‘现行犯’,连同树都给我截住了,这事您处不处理?”支部书记党性强,说话直言快语:“什么?有人倒卖木材给树贩子,哪还了得?”说罢,通知大队秘书:“赶紧派几个人,把树给背回来。”等罗熙带着一干人,赶到大狐山下的农妇家,没想到农妇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你把树寄在我这没错,可我一转眼干活去了,树就给丢了,我也吃不准谁背走了,如果让我猜测的话,估摸是那两个孩子,一见我不在,就偷偷地把树给拿走了。”说完手一摊,露出一脸无辜来。罗熙知道,自己一没付工资,二没留什么字据,人家哪有责任替你看管呢?就是要追责,恐怕怎么也追不到农妇身上。想到这,他跺脚叹息,下意识地抽了自己几个耳光,接着顿足摇首自责:“我怎么那么傻?咋没把树直接背回家呢?”
本来,季亮贩树的事,跟姐姐没多大关系,全是她邻居中的同龄好友给帮忙弄的,这下可好,连树都没了,哪怕明知道谁供的树,也是死无对证,没人理你这个茬。俗话说捉贼捉脏,捉奸捉双,没有了脏物实物,这脏水怕是怎么也泼不到季亮姐姐身上。不把蛇抓反被蛇咬,这种事铁定不是什么好兆头。罗熙知道,与季亮姐姐的矛盾冲突,怕是想躲也躲不开了。
果不其然,季亮姐姐可不是好捏的柿子,她是出了名的彪悍媳妇,可不会白受这气,遂于是拿出拼命三郎的架势,三天两头跑到罗熙家搞事,还丢下一句让人寒毛卓竖的话:“我一件白衬衫,让你染成黑衬衫,若是不帮我洗白,那咱就骑驴看唱本走着瞧!”还三天两头往人民公社、生产大队上访,不给处理不回家,把个人民公社、生产大队的领导,弄得下不了台。
偷鸡不成蚀把米。罗熙没事找事,把家庭拖入到是非漩涡之中,这一举动彻底激怒了家人,纷纷站出来斥责他:“你游手好闲,不干活也就算了,没想到搞事惹事,搞得家庭不得安宁,搞得邻居怨声四起,搞得像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妻子是个贤惠女人,看到自己的丈夫如此不争气,遂赌气地提出了离婚,把个罗熙弄得灰头土脸,长时间不敢回家。
五
大狐山狐狸精的传说,经时间洗涤,慢慢演绎成了美丽的狐仙故事:“这狐仙集美丽与智慧于一身,不仅美艳绝伦、冰雪聪明,还勤劳善良、善解人意,成为男人心目中的女神。”传说中的狐妖,已经不再是妖孽,而是真善美的化身。人们逐渐认识到绿树成荫,植被茂盛,保持着原始风貌的大狐山的价值。
随着国家经济转型升级,开发大狐山的旅游,提到了当地政府的议事日程上来。经过数代人的努力,大狐仙建成了远近闻名的森林公园,森林公园主峰的狐仙庙,成为景区的核心景点,也成了旅游的打卡地。
狐仙传说的热炒,极大地丰富了人们的想象力,在人们的潜意识里,倘若没有了狐狸精作妖的传闻,哪里还有大狐山保留完整的植被?倘若没有了茂盛的原始森林植被,哪里还有今天游人如织的森林公园?人们这才知道,八百年的狐狸精,就是大狐山森林植被的守护神,就是闻名遐迩大狐山森林公园的福音,就是石陂、沙陂两地百姓来自上帝的赏赐。
狐仙庙早建于明末清初,后因年久失修,曾一度被人们遗忘。开发大狐山森林公园景区,狐仙庙成了景点建设的重中之重,经过数年的修复与建设,它的规模扩大了数倍,却始终保留着古庙的原始风貌。如今的狐仙庙人流如潮,香火不绝,似乎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人们,勿忘了狐仙的存在,勿忘了她在保护大狐山生态的历史功绩。
欧翔、季亮怀揣着寻梦的别样心情,来到阔别已久的故地,面对着已经面目全非的大狐山,两人感慨万千,浮想联翩,仿佛回到了久远的孩提时代。大狐山的一山一水,一树一木,一花一草,无不牵动着两人的心。如今一切的一切,都已经改变,当年的狐妖打造的舞台,变成了休闲广场;当年的羊肠小道,变成了绿树成荫的柏油马路;当年的乱葬山,变成了烈士公墓,成了后人瞻仰的革命先烈圣地。欧翔、季亮兴趣盎然,走遍了大狐山的每个角落。几经峰回路转,辗转腾挪,来到了狐仙庙。眼前的狐仙庙,已经焕然一新,香火气浓郁,与记忆中的破落古庙相比,简直判若两然。
季亮、欧翔刚踏进庙门,就看见大庙的院子里,一位年近古稀,面目慈祥,眼神温和,穿着一袭白色袈裟,头剃得干干净净,手持念珠的和尚,正捡拾着散落在地上的树叶,一丝不苟地打扫着卫生,在他的身后则是洁净明亮的院落。
和尚背部佝偻,步履蹒跚,凝视着欧翔、季亮入庙良久之后,似乎有了特别的反应,只见他两手相抱,上前一步行了个大礼:“施主慈悲!” 欧翔、季亮小时候常到狐仙庙烧香祭拜,耳濡目染,学会了些许寺庙礼仪,俩人一见和尚行礼,赶紧作揖答谢,“阿弥陀佛!”张口就来。和尚仔细打量着两个来人,半晌才问:“听口音,二位应该是附近不远的吧?”“是的,我们是石陂人,很多年没有回家了,想走走,就算是寻找逝去的记忆吧。”季亮抢着回答。和尚听后触电似的一哆嗦,似乎犹豫着什么,沉寂了好一会发出邀请:“请二位施主到我房间里小歇一会。”说完转身,自顾自地往前走。欧翔、季亮困惑不已,对视了一下后,便紧跟其后,来到了他的起居室。
和尚的起居室并不算大,一张床,一把椅子,房子居中放着一张颇有年份感的香樟桌子,桌子上笔墨纸砚俱全,中间摆着一付笔架,笔架上架着三支毛笔,笔架旁有一只石砚。桌子正前方墙上,挂着一副金丝楠木匾,匾上镶着“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八个烫金字。烫金字刚劲有力,一看便知道出自书法高人之手。房间东侧摆着一张书柜,书柜上层摆放《心经》《金刚经》之类的经书;下层放着一堆宣纸,纸上写的全是“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八个字。书柜上方墙体上挂着唢呐、二胡、笛子等管弦乐器,甚至在房子角落里,还摆着锣鼓等打击乐器。
欧翔、季亮一进门,便有了奇奇怪怪的感觉,忍不住地问:“师傅是哪里人?什么时候来到大狐山的?”
和尚似乎无感于两人的问话,只管自顾自地往下说:“贫僧早年浪迹江湖,不甚了解民间疾苦,做了些荒唐事,自以为罪孽深重,若有得罪,来生定当赎罪,善哉善哉!”说罢起身相送,临别的时候,他再次双手合十,行躬身礼:“二位施主慈悲为怀,必将功德无量!”和尚的惊人举动,让欧翔、季亮惊悚不已,慌忙起身答礼,声音语无伦次:“师傅,别,别,别这样.....不敢当,不敢当,真不敢当......”
等到两个人从惊恐中缓过神来之后,和尚已经离去。望着他佝偻的身子,缓慢移动的背影,欧翔、季亮激动不已,不约而同地发声:“他是罗熙,他就是罗熙,他就是三十年前的罗熙......”
六
从狐仙庙出来后,欧翔、季亮怀揣着好奇,马不停蹄地往农妇家里赶。
来到故地后,尽管山形地势依旧,可当年的路边土砖房,早已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座豪华别墅,别墅四周栽了一排高大挺拔的楠木树。看得出来,农妇家道昌盛,在当地应该是个颇具名望的人。
欧翔、季亮刚刚走进别墅,一位约四十岁的中年男子,主动走上前来问:“你们应该就是当年的小树贩子吧?”“是的,是的,我们就是小树贩子。”欧翔、季亮赶紧作答。中年男人一听,喜形于色:“太好了,那就太好了,终于等到你们的到来,请二位跟我来。”欧翔、季亮一脸狐疑,跟着中年男人上楼,只见他从保险柜里取出一个很旧的红纸包,随即两手将红包递上来:“这是你们三十年前留下的饭钱,现在该还给你们了,这也是我妈的临终交待,说是一定要找到你们,代她把这钱还给你们。”此话一出,欧翔、季亮一愣,许久才缓过神来,接下来打开一看,竟然是一张绿底色已经泛黄的第三套两元旧钞。那一刻,季亮、欧翔惊呆了,眼前一亮,似乎在浩瀚无边的精神世界里,看到了农妇洁净、善良、美丽的灵魂,这种善良、洁净与美丽超越了时空、超越了想象......这时的他俩,两眼湿润朦胧,泪水止不住的落了下来。
从中年男人嘴里获悉,农妇就是他的母亲,一年前去世的。老太太临终前,从枕下摸出个两元旧钞来,紧紧地抓住儿子的手交待:“这钞票是三十年前,两个小树贩子留下的饭钱,这钱咱不能收,你得替我亲手还给他们。”中年男人还讲述了母亲与罗熙的故事。
当年的罗熙,因截树事件出走后,赌气地来到了农妇家,见面就问:“大姐,请实话告诉我,是不是你故意把树给放走的?”农妇一看罗熙的脸色,知道想瞒也瞒不住了,索性竹筒子倒豆子,来了个痛快:“是的,是我故意放走的。你想想,两个尚未发育成熟的孩子,从二十里开外的山里,拼了命似的把树背到这里,却被你狠心拦截住,知道你这样做,会对两个孩子的心灵造成多大伤害吗?”罗熙不服气地反驳:“知道吗?大姐你这样做,同样给我造成了很大伤害。”农妇听后愧疚不已,连忙鞠躬致歉:“对不起,是我伤害到你了!可我对私自放树这事并不后悔,因为我无法面对那两个孩子的绝望眼神,假如不把树还给他们,我会遗恨终生的。”农妇的话深深地刺激了罗熙,让他陷入了苦苦的沉思,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罗熙选择了一言不发,悻悻离去。
一年后的一天中午,罗熙再次来到农妇家,见面就喊:“大姐,我该死,我罪孽深重,我不可饶恕......”农妇困惑不已,反问他:“到底出什么事了?”“大姐,我妻子难产死了,就在我负气出走的次年,妻子孕妊难产,因无人照顾死在了床上,连同一起走的,还有个刚刚出生的孩子。是我不好,一切责任在我,假如我不出走,假如我还留在她身边,妻子和孩子都不会走的。”罗熙说完趴在桌子上号啕大哭起来,一副痛心疾首,痛不欲生的模样。
一个大男人,伤感至极到这种程度,同样感染了农妇。那一刻,她心生悲切,能够感受到罗熙刻骨铭心的内心煎熬,也能够感受到他发自灵魂深处的忏悔。农妇一脸无奈,她知道自己帮不了罗熙,只能陪着他一起伤感、一起流泪,唯一能够做的,就是不停地劝导:“人死不能复生,还是保重身体要紧。”罗熙一次次地问:“大姐,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农妇沉寂了良久,半晌说出一句话来:“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好好珍惜吧!”
罗熙走了,一个人去了狐仙庙,一开始他是带发修行,每天除了打扫卫生,就是陪着大和尚拜佛念诵经文,直到大狐山旅游开发,主峰重新修建了狐仙庙。修建好的狐仙庙,规模扩大了数倍,需要有专人看管,于是,罗熙自告奋勇地留了下来。谁也没想到,数年之后的罗熙,看破红尘,剃度为僧,从此皈依了佛门。罗熙在庙时间长达三十年,是在狐仙庙呆的时间最长的僧人,成了狐仙庙的资深和尚。
农妇去世的前两个月,罗熙再次上门拜见了农妇,告诉农妇一个惊天秘密:“大姐,我患了绝症,活不了多久了,期待有生之年,还能够见到当年的小树贩子,愿上天保佑,给我个当面悔罪的机会。”农妇知道,罗熙是在忏悔,忏悔当年的拦截行为。这次前来,他就是想告诉自己,倘若有机会见到当年的小树贩子,别忘了转告他们:请接受罗熙的忏悔。
七
大狐山两年一度的旅游节如期举行,欧翔、季亮作为特约嘉宾参加了这项活动。
旅游节通报了狐仙庙住持罗熙,为大狐山森林公园、为狐仙庙景点建设,默默无闻奉献了大半生的感人事迹。会后,新任住持特地把欧翔、季亮请去,先是将两人带到了罗熙的遗像前,点烛焚香、鞠躬行礼后,再把他俩引到罗熙的起居室。起居室墙上的匾牌依在,其他物品的摆放一一如旧。新住持再次行礼后,从墙上取下烫金字金丝楠楠木匾,双手奉献给了欧翔、季亮:“这张匾是罗熙兄亲手制做的,凝聚了他一生的心愿。临终前他特别交待我,要将匾牌亲手交到你们手上,还望得到二位施主的谅解!”
看着楠木匾上“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几个烫金大字,欧翔、季亮似乎明白了匾牌真正涵义。那一刻,两人仿佛看到了罗熙坦荡如砥、洁净无暇的灵魂,也似乎能够感受到:他带着虔诚、带着忏悔、带着期待,从容自若地离开了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