闯红灯

闯红灯

凌晨4点，蔡华的手机骤响，没等他缓过神来，耳边传来护士急促、紧张的声音：“蔡总，朱恺不行了，您赶紧过来……”接到电话后，蔡华一骨碌爬起，这时的他，脑子一片空白，连祙子都忘了穿，手忙脚乱地抓起车钥匙，一路狂飙，奔赴医院，不知道闯了多少个红灯，引得执勤交警穷追不舍，把他当作了“飙车族

一

连闯十五个红灯，车速超过50%，强行冲闯交通警戒区，无视交警现场执勤警告，无论从哪个角度，都是比较严重的交通违章。蔡华知道，只要被交警截住，准没自己的好果子吃。可情况紧急，无暇顾及这些了，这时的他，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尽快赶到医院，尽快见到朱恺。蔡华没等停稳，拉开车门就往外科重症楼飞奔，他的异常举动，吸引了沿途所有人的眼球，大家驻脚观望，以为出啥状况了。

交警部门闻风而动，数辆警车直扑医院，蔡华前脚刚走，交警后脚就到，车上跳下十来个人，他们如临大敌，把肇事车辆围了个水泄不通，又是拍照又是电话通令车主，拉出不逮着人不罢休的架势。尽管违章司机已经离开，可对交警部门来说，查处违规车辆有的是办法，逮不着人就把肇事车拖走，再电话告知车主来领罪受罚。所幸的是，蔡华离开了现场，不然的话，交警可不管你啥不啥副总经理的，逮你肯定没商量，没准把你当交通肇事逃逸，当场采取强制措施，叫你领会啥叫“狼狈”，啥叫“出洋相”。

病危患者叫朱恺，参加过边境反击战，是个荣立过一等战功的功臣。他与蔡华是同生共死过的战友，一起来到部队当兵，一起参加过拔点作战，在一场与敌军的遭遇战中，朱恺失去了一条左腿，落下了终身残疾。

他的儿子叫小明，从小就失去了母爱，因疏于管教，与社会上的人混在一起，年纪轻轻染了毒。此时的他，正在苏州戒毒所接受强制戒毒。朱恺身边没有其他亲人，照料朱恺的任务，自然而然地落在了蔡华身上。

蔡华连续陪护了朱恺多天，截止到现在为止，已经三天两夜没合眼了。那天的蔡华，实在是熬不住了，便向医生请假：“几天没洗澡了，得回去洗洗，顺便换洗下衣服，有事就给我打电话。”作了简单交待后，便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回了家，一进家门便歪倒在沙发上，就在他眯上眼不到半个小时，就被护士的电话闹醒了。一听到朱恺不行了，蔡华紧张得不行，连瞌睡都没了，说话结巴起来：“好，好，好……我，我马上过来，马上赶过来……”等他火急火燎地赶到医院，医生正在全力抢救朱恺，极度虚弱的他，说不出话,鼻孔里插了氧气管，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嘴角流着口水，眼神黯淡无光，一看便知道，他在快速地滑向生命的终点。这时的蔡华，心里一沉，悲从天降，眼里闪烁着泪花，他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终没能够忍住，眼泪像断线的珠子落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冥冥之中的朱恺，对蔡华的到来，似乎有了本能反应。他喉咙里发出“咕隆咕隆”的响声，他挣扎着，竭尽全力睁开眼，想说点什么，可终究啥都没说出来，两只乌黑干瘪的手，试图举起来。蔡华一见跨步向前，可没等抓住，朱恺的手一软耷拉下来。蔡华知道，朱恺是在等候着自己的到来，他怀着对这个世界的无限眷恋，用意志力撑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朱恺走了，啥都没有留下，他带着遗憾，离开了这个世界。

失去了同生共死过的战友，蔡华欲哭无泪，心里满是空虚满是落寞，此时的他，怎么都无法释怀，怎么都无法平静，沉浸在红尘往事之中……

二

自上任公司副总经理以来，蔡华忙得上顿不接下顿，哪有时间探亲访友？掐指一算，截止到现在为止，差不多有半年没见着朱恺了。这年的八一建军节，蔡华特意推掉所有的事情，专程去市郊看朱恺。知道蔡华要来，朱恺那个高兴劲就甭提了，那天一大早，他搬条凳子守在门前，等候着蔡华的到来。

蔡华还是惯有的作派，风风火火的，脚还没踏进门就嚷嚷：“朱恺，我来了！”听到蔡华的声音，朱恺精神为之一振，拄着拐棍迎上前来，见面就递瓶饮料：“你喝这个，先解解渴！”对朱恺来说，蔡华串门就是天大的事情，尽管自己平时特别节俭，不肯乱花一分钱，但老战友的到来就不一样了。那天，他早早去了超市，买了饮料买了水果。蔡华何尝不明白朱恺的心思，佯装不讲客气，接过红牛就喝，边喝边说：“好喝！好喝！”朱恺一听，心情舒展开来，脸上开始有了笑容。

多年来，蔡华养成了个习惯，只要两人一见面，准会认真地打量朱恺，看他瘦没瘦，衣着有没有变化。这次也一样，发现朱恺脸色憔悴、精神萎靡不振，便俯下身子来问：“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我没去检查，怎么知道呀？”朱恺从不上医院看病，当然答不出所以然来。知道问不出什么结果，蔡华拉起朱恺就往医院里跑，等检查结果一出来，蔡华懵了，这才知道他是癌症晚期。此时的蔡华，肠子悔青，嘴里发出连串的自责声：“咋那么粗心？这么长时间居然没发现。”看到蔡华痛心疾首的样子，朱恺忐忑不安，赶紧安慰：“没啥大不了的，我本来就是个废人，走了倒好，一了百了。你看，这一路走来，给你添的麻烦还少吗？真要是走了，你蔡华就省心多了。”听得蔡华酸酸楚楚的，忙摇手制止：“这是什么话？这是什么话？明明是我没照顾好……”说罢，就拉着朱恺办住院。朱恺不想给蔡华添麻烦，怎么说都不肯配合，这下把蔡华给逼急了，指着朱恺的鼻子，一字一顿的问：“还记得出征前的誓言吗？”一提战场，朱恺为之一振，本能地作出反应：“生在一起，死在一块！你在我在，生死与共！”话音一落，蔡华仿佛回到了昔日战场，粗话脏话张口就来：“朱恺，你好好地给我听着，要是再捣乱的话，别怪老子揍你狗日的。”“狗日的”是战场上的口头禅，几十年过去了，也只有在情况紧急的时候，才会脱口而出。朱恺知道自己拗不过蔡华，他的牛脾气一上来，别说是骂娘，哪怕是亮拳头，也不是没有过的事。

就这样，尽管朱恺百般推辞，却还是被蔡华强拉着住院了。遗憾的是，因为错过了最佳治疗时机，尽管医院竭尽全力救治，最终还是回天无力，没能救活朱恺。而蔡华则为自己的疏忽大意，没能及时发现朱恺的病情，自责了好长一段时间。

三

三十年前冬季的一天，蔡华与朱恺同坐一列火车去南方当兵。

老式的绿皮运兵车人满为患，车厢里熙熙攘攘，挤满了沪、苏两地刚入伍的新兵蛋子。运兵车是加班车，只能从定点车的时间缝隙里穿速，因路上停靠的时间多，开动的时间少，不到1700公里的路程，竟然“泡”了七八天。车上这些还没接受过集训的新兵蛋子，压根儿就不知道有“军容风纪”几个字，在封闭的火车上待的时间一长，自然不甘寂寞，想方设法地弄出些事情来，一路之上免不了斗嘴斗气，少不了磕磕碰碰。

蔡华与朱恺均来自大上海，系正儿八经的沪籍老乡，自然而然地走在了一起。部队是讲资历的地方，官是官兵是兵，老兵是老兵，新兵是新兵，啥事都论资排辈。除了讲资历外，再就是老乡观念。俗话说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人生地不熟的，与老乡抱团取暖，最正常不过了。在部队这种特有的人文环境里，别小看“老乡”这两个字，它的分量特别重，成了部队特有的人际关系文化。蔡华与朱恺也不例外，自运兵车相遇的那刻起，便形影不离，大半辈子没有分离过。

朱恺身材矮小，脸色黝黑；憨厚老实，与人无争。他来自上海市郊较偏僻的农村，因为个小的缘故，常被人欺负。蔡华是城镇兵，从小调皮捣蛋，打起架来更是不含糊，不打赢不收手，是个从来不知道啥叫害怕的主。他来自上海的核心城区，因家庭条件好，个性要强，把打架斗殴当作“小孩子过家家”。蔡华当兵就一个目的，借当兵渠道解决就业问题。

那时，城镇兵与农村兵的待遇不同，城镇兵退伍可以安排工作，农村兵除了提干转志愿兵，只有走复员之路，恢复“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身份。因为这个缘故，城镇兵一生下来，就存搞事的性格基因，难免讨人烦讨人嫌；农村兵吃苦耐劳，老实听话勤快，做事中规中矩，自然讨领导喜欢。

上海是国际大都市，这里的兵优越感强，总是一副昂着头、神气十足、高高在上的模样。江苏是沿海发达地区，经济走在全国前列，从发达地区走出来的兵，丝毫也不含糊，哪管你啥不啥上海兵的，根本就不晓得有“服软认输”几个字，一言不合便发横使狠，轻则斗气斗嘴，重则拳脚相迎，无惧肢体冲突。

运兵车越开越慢，走不上几站就得停下来，车厢里的新兵蛋子们，还没接受过军训，不懂得啥叫规矩，更谈不上条例条令，对绿皮火车像虫子似的蠕动，表现得越来越不耐烦了。

江苏兵王斌是个刺头，他率先跳出来捣乱，脚悄悄地伸到过道上，把个上厕所的朱恺绊倒在地。“哈哈哈，哈哈哈……”搞事的王斌，发出刺耳的尖叫声，其他的新兵蛋子，跟着起哄凑热闹，看到朱恺摔倒爬起的狼狈相，发出阵阵的节奏感很强的“嗨嗨嗨，嗨嗨嗨……”鼓噪声。朱恺爬起后，擦了擦流血的鼻子，本能地质问王斌：“咋能使坏呢？你得给我道歉！”“嘿嘿嘿，我绊了你？我咋不知道呀！有证据吗？谁来给你作证？”王斌不屑一顾，嬉笑声接踵而至，挑衅的意味很浓。“绊倒了人，难道还不该道歉吗？”朱恺拉出一副说理的架势，想让对方认错。“啊！想让我道歉？那俺得告诉你，咱可一辈子没道过歉，想要俺来道歉，得先问问这拳头愿不愿意。”王斌边说边摆弄着拳头，一副鄙夷不屑的神情。“你，你，你还想打人……”朱恺哪里见过这阵仗，心虚得不行，嘴里结结巴巴，露出尚未交手就先认输模样来。王斌一见这架势，更是得意忘形，他一边卷袖子，一边摇摆着拳头，左瞧右看了之后，自言自语地嘀咕：“他奶奶的,很久没练拳脚了，车皮罐子里差点闲出个鸟来，老子早就想打架了！”朱恺一见这架势，知道对方是个搞事不怕大的主，想认怂有点晚，不由自主地后退。就在王斌得意忘形之际，突然“咚，咚，咚”声响起，他的左右脸上挨了几记重拳，接着身子一歪，栽倒在了座位上，只见他嘴里吐着血水，两个牙齿掉在了地上。王斌大街上浪荡惯了，晓得这次碰到了硬茬，讨不到什么便宜，便大喊大叫，恶人先告起状来：“打人啦，打人啦……”此风不可长！接兵首长接到报告后，对搞事的蔡华与王斌，作出各关禁闭三天的处分。

还没走进军营，就受到关禁闭处分，成了他们永生难忘的记忆。意想不到的是，蔡华、王斌、朱恺三个人却因此结缘，成了好朋友，朱恺更是成了蔡华的“跟屁虫”，走哪跟哪，时间一长，他们的关系传了开去。蔡华的强悍，平衡了朱恺的懦弱，在部队的几年里，再也没人敢欺负朱恺了。

四

打那以后，蔡华与朱恺从新兵训练到下连队，直到退伍回家，再没分离过。

朱恺虽然是一等战功功臣，却因身体残疾，无法安排工作，只得领取不多的伤残补贴过日子。为维持生计，他用一条腿拖着病体，开了个水果摊养家糊口，因摊子铺摆得太开的缘故，市场管理员常上门找茬。朱恺生性懦弱，隔三差五受人欺负，每逢遇到麻烦时，总会给蔡华打电话，一来二往，坊间邻里都认识了蔡华，把他当作朱恺的“保护神”，只要朱恺有事，准会第一时间向蔡华通风报信。

2005年秋季的一天，蔡华接到一个电话：“蔡总，朱恺被人欺负了，你赶快过来吧。”放下电话的蔡华，二话没说，拦上出租车就往市郊赶，刚一下车，就看见趾高气扬的市场管理员欺负朱恺，嘴里不干不净地骂个没完没了：“告诉你这跛子，别惹老子不高兴，把我惹急了，你摆摊一次我就踢一次，直到踢跑你为止！”朱恺一脸无奈，拖着个假肢，含泪拾捡滚落一地的水果。市场管理员的粗暴行为，把个侦察兵出身的蔡华，气得七窍生烟，一怒之下，逮住市场管理员就一顿暴揍，没想到动静闹得太大，惊动了110出警。

一见110警察要带人，朱恺死死地抱着蔡华的腿，流着泪求情：“他是个好人，求求你们别带走他，是我闯的祸，要抓你们就抓我好了……”蔡华一听，生怕连累到他，赶紧替他撇清责任，对着朱恺大喊：“人是我打的，事是我犯的，你来逞什么强？你来添什么乱？朱恺！你好好地给我听着，天塌下来有高个顶着，要进去也轮不上你！”最终，蔡华被110带到了刑警队。那天的蔡华与朱恺，一脸的无奈，彼此牵挂担心，可那时的他们，除了任人摆布还能怎么样。

好在负责处警的副大队长，也是个转业军人，身上满满的全是正义感，当他了解到事件真相之后，紧紧地握住蔡华的手，丢下句感人至深的话：“你是好样的，向老兵致敬！”临走的时候，还特意行了个军礼。

有了副大队长的暗中帮助，蔡华只关了10个小时，就被放了出来。

蔡华被带走后，朱恺拄着拐杖，一拐一拐地来到了刑警队，人进不去，就在门口死死蹲守，不见人不离开，大家都知道，朱恺的犟脾气上来了，谁劝都不管用。当蔡华从拘留所大门走出时，朱恺一颠一颠地迎上来，说出句痛彻心扉的话：“谢天谢地，终于出来了！”说罢，泣不成声了。那一刻，蔡华发现朱恺苍老了许多，满满的一副未老先衰的样子。此时的蔡华，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三步作两步迎上前去，紧紧地与朱恺拥抱在一起。那情那景，感动了无数路人，也成了蔡华、朱恺刻骨铭心的记忆。那天的蔡华，心中百感交集，内心隐隐作痛，每每想到战场上无惧死亡的朱恺，为了生存竟然活得如此狼狈，免不了悲伤不已，却无计可施。

分别的时候，蔡华给了朱恺3000元钱，嘱咐他好好地活着，还大声地告诉他：“有我在，别怕，大不了咱们再死一回！”蔡华知道，对朱凯的牵挂，是发自心底里的一种冲动，是刻骨铭心的一个记忆，是血性浓浓的一份情感。也许只有经历过生与死考验的人，才能理解这世上称得上绝无仅有的战友之情。回到公司加班的他，在办公室里默默地流着泪，久久无法入睡，恍惚之间，回到了烽火连天、战火纷飞的岁月。

五

蔡华天生是个干侦察兵的料，下连队没不久，便被任命为侦察排尖刀班班长。

朱恺苦人家孩子出身，人憨厚手脚勤快，苦事脏事抢着干，很是讨战友们的喜欢。下连队前夕，他专门向连部打了报告，请求与蔡华分在一起。起初连长并不同意，认为这会助长老乡观念，后来还是指导员通人性，说了句公道话：“朱恺生性懦弱，有蔡华在身边，不一定就是坏事，至少没人敢欺负他，客观上有利于部队的管理。”有了指导员的支持，朱恺与蔡华同时分到了侦察排。

不打不成相识，王斌是个招事惹事的主，从没吃过亏，挨了蔡华几记重拳后，嘴巴子虽然没认输，心底里却佩服得不行。街头浪荡了那么多年，还从来没被人欺负过，仅凭蔡华这几拳，就不得不敬重他几分，就不得不承认他是条汉子。

新兵训练结束的那一天，王斌主动找蔡华示好：“我敬你是条硬汉，这辈子我认了你！”蔡华性情中人，上前一个拥抱：“我也认你这个兄弟！”那天晚上，蔡华、朱凯与王斌找了个僻静的地方，开怀畅饮。蔡华年长，举杯提议：“咱兄弟有缘相聚，今后就是生死兄弟！”王斌一听，哥们义气上涌，拿起瓶酒“咕咚咕咚”地一饮而尽：“生在一起，死在一块！”蔡华与朱恺双双被王斌的豪气感染，举瓶同饮，三个人齐声高喊：“你在我在，生死与共！”一口气喝了个瓶底朝天。那天，他们烂醉如泥，倒在了草地上，被战友们发现背回了营房。可他们三个人，因为喝醉了酒，违反了部队的管理规定，关了一天的禁闭。

颇具意外的是，三个人“生在一起，死在一块！你在我在，生死与共！”的誓言，成了出征战士战前的誓言。

参加边境反击战的前夕，蔡华找连长要人：“连长，能否把朱恺、王斌给我？”尖刀班是连长的心头肉，位置很重很重，进人得亲自把关：“呵呵，尖刀班的人，是经过层层筛选选拔的，你胆子不小，竟然敢直接找我要人？”“报告连长！朱恺勤快，是个内务好手，我需要他。王斌虽然是个刺头，却鬼怪精灵，鬼点子多，是个干侦察的好料。”蔡华怕连长说自己搞老乡观念，干脆豁出去挑明了讲。连长带兵多年，知道带兵的技巧，揣着湖涂装明白，故意找茬：“连里谁不知道你们三个人的关系，这人是你挑的，兵是你带的，搞不好的话，我拿你是问！”蔡华一听，喜不自禁，立马来了个立正：“是，保证完成任务！”连长趁热打铁，继续使激将法：“漂亮话我不爱听，是骡子是马给我牵出来溜溜。”谁也没想到，三个火车上打架的顽主，竟然特别地有缘，在一个班里当兵，一起相处了多年，而且还有了过命的交情。

边境地区系亚带季风气候，受海陆气候温差的影响，天气变化无常，特别是春夏之交的季节，降水量充沛，空气特别湿润。那一年的元旦前夕，蔡华所在的某军某师英雄团，被派往边境前线参加拔点作战。尽管天气不适合装甲集群拔点攻坚战，可英雄团还是取得了胜利，攻取了被敌军占领多年的某高地。攻坚战中，侦察排尖刀班是钢刀上的锋刃，经常派往前线侦察，穿速在毒蛇猛兽与敌人出没的灌木林里，为大部队作战提供情报信息支持，出色地完成了作战任务。蔡华因作战勇敢火线提干，提拔为侦察排排长，王斌接替蔡华任尖刀班班长，朱恺任副班长。某高地攻克后，作为最熟悉前线情况的侦察排，承担了战事最为紧张的高地防守作战任务。

春夏之季的防空洞，空气异常湿润，经过敌军几轮炮击的洞顶，早已酥松不堪。朱恺来自上海郊区的农村，熟悉泥土的特性，感觉到了垮塌危险，便向蔡华报告：“排长，连续下了几场大雨，洞子多处渗水，垮塌的迹象明显，建议今晚掉转头来睡，以防万一。”脸朝外有违军事常识，有敌情时，不利于安全防护。熟悉军事理论的蔡华，自然是心存顾忌：“这样行吗？”“必须这样，否则危险性更大。”朱恺毫不犹豫地坚持。两者相权取其轻，蔡华最终还是采纳了朱恺的建议。

果然不出朱恺所料，凌晨两点，洞子不堪重负“轰”地一声垮塌，把尖刀班九个人全埋在了洞里，个个动弹不得，只露出了个头来，王斌睡在最里面，整个人全掩埋在土里。那天，正是朱恺值勤，听到响声之后，一边通知排长抢险，一边率先挖土救人，边挖边喊：“快，快，王斌还在里面！王斌还在里面！”等众人把王斌从土里扒出来后，他呼吸微弱，全身发紫，急救了好一会才醒过来，切切实实从“鬼门关”走了一遭。

醒过来的王斌，对着含泪呼喊着自己名字的蔡华与朱恺说：“别哭了，我还死不了！”朱恺一听，破涕为笑，顺势给了王斌一拳:“你狗日的，吓死我了，知道吗？” 说罢，三兄弟紧紧地拥抱在了一起。

六

高地驻守防守作战，打成了名副其实的拉锯战，对抗中的敌我双方，你骚扰一下我，我骚扰一下你，冷枪冷炮，成了战场的新常态。

自战争序幕拉开之后，边境前线早已没了往日的喧嚣热闹。某高地前缘阵地，位处丘陵地带，这里灌木丛生，植被特别发达。高地山顶终年烟雾缭绕，显得出奇的寂静，整个世界仿佛只有虫鸟之声，这些不知名的小生物，仿佛不知疲倦，拼了命似的比拼热闹，似乎刻意要打破大战前夕的诡异宁静。

为消耗敌方的有生力量，前线指挥部要求摸清对方的兵力部署情况。团长把蔡华叫过去，亲自下达了抓俘命令：“侦察排抓俘，任务十分繁重，事关前线作战大局，必须尽快完成。”“保证完成任务！”蔡华执行命令从不含糊，当晚便领着尖刀班王斌、朱恺等十人，摸到了敌军的前沿阵地，隐蔽在距敌人不足百米的地方，静候着捕俘时机的到来。

雨后的前缘阵地，空气格外潮湿，大地笼罩在大雾之中。那天的边境前线，像个闷热的大火炉，敌我双方在诡异的天气面前，都显得格外紧张，生怕一不小心，遭到对方的突然袭击。尖刀班刚进入敌控区，全身上下就湿透了，连鞋子都积满了汗水，一路上发出“哗哗哗”的响声。

那天，执行侦察任务的尖刀班，与正准备搞偷袭的十一个敌军侦察兵遭遇上了，双方徒手格斗，行动敏捷的蔡华与王斌，相互配合，杀死了三个敌军士兵，其它战友也都很顺手，各毙了一个，还抓了一个俘虏，正当他们打扫战场准备撤离之际，突然间，灌木丛里蹿出一个敌军女兵，把数个高爆手雷，扔到了蔡华与朱恺的身边，王斌率先发现后，一边大喊“卧倒！”，一边扑上前去，把蔡华与朱恺双双扑倒在地，随着数个高爆手雷的爆炸声响起，当场把王斌炸飞了，他身边的另外两个战友一死一伤。看到王斌与另一个战友倒在血泊里，蔡华和其他活着的战友，个个气得发疯，八把太平斧头一齐飞向敌人，偷袭的敌军女兵半个脑袋削没了，上肢脱体而去，当即倒地死亡。

王斌牺牲了，连身体都炸飞了一截，他的脸上、身上全都是鲜血，活着的战友，都跪在他和另一个死去的战友面前痛哭，不约而同地把脸贴在他们的脸上、身上，撕心裂肺地呼喊着他们的名字，试图把他们从叧一个世界唤醒过来。当所有的努力失败后，活着的战友发疯似的怒吼着，他们的手在颤抖，心在滴血，人在疯狂，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杀敌报仇！而那个受伤的战友就是朱恺，他的一条腿当场炸没了，蔡华抱着朱恺迅速撤离时，他却依然惦记着王斌，惦记着死去的战友，歇斯底里地呼喊着他们的名字。

把生的希望送给别人，把死的绝望留给自己，这种生离死别的战斗情谊，在已远离战争的世人眼里，怕是怎么也感受不到了，怎么也不会懂。

七

朱恺退伍后不久，娶了个来沪打工的云南妹为妻，一年之后生下了小明，儿子未满三岁，云南妹经受不住贫困的考验，突然间离家出走，至今下落不明。打那以后，朱恺父子靠经营水果摊来补贴生计。朱恺自尊心强，不愿意接受别人的救助，哪怕是同生共死过的战友也一样，每年的端午、元旦与春节，蔡华都会找个理由对爷俩去撒谎：“我要买水果送客户。”然后把水果全都买走。这时的朱恺，才露出了开心的笑容，看到他笑了，蔡华的心里才有了些许踏实感。

随着时间的推移，朱恺的处境慢慢地好了起来，可没想到，他的肝脏出了问题，儿子肖明又进了戒毒所，病痛与孩子的染毒，折磨着这位原本就不幸的人。在身体病痛与心情焦虑双重折腾下的朱恺，显得非常苍老，看上去像个七十岁的老头。老婆离开了他，肝病折磨着他，儿子的染毒又深深地刺痛了他，朱恺仿佛活在一个暗无天日的世界里，唯有战友看望他的时候，才是他开心的时刻，脸上才有了一丝笑容。

朱恺身边没几个朋友，蔡华与他的距离最近，也是与他走得最近的人，一直默默地陪伴在朱恺身边，陪他喜陪他忧，陪他哭陪他笑，陪他欢悦陪他伤感。常看到这样的情景，战场上不惧流血的两个大男人，一起流泪，一起忧伤。

朱恺住院时，儿子小明还在接受强制戒毒，蔡华承担起了照顾朱恺的责任，为满足朱恺父子相见的愿望，他安排人去苏州戒毒所去接小明。此时的朱恺，肝病大发作，冥冥之中的他，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小明，小明……”虽然朱恺早早已神志不清了，可蔡华还在不停地下着“命令”：“朱恺，你狗日的得给我挺住，小明已经在路上，很快就要到了。”不知道是心灵感应，还是本能反应，朱恺竟然有了肢体反应，嘴唇似乎动了动，挣扎着试图说话，但终究啥都没说出来。蔡华知道，朱恺时辰无多，他最大的心愿就是在离世前，能够见上儿子小明一面。蔡华心急如焚，不时地电话催问：“还多久到？”可每次答复都让他失望。此时的蔡华，只想助朱恺圆父子相见之梦，满足他最后的一桩心愿。当司机风雨兼程，次日的凌晨一点，带着小明赶到医院时，朱凯还是先行一步走了。儿子晚到一个小时，最终没能够见上父亲一面，落下了终生遗憾。

追悼会的那天，按照朱恺生前的要求，反复播放着歌曲《亲爱的小孩》，低沉、婉转、深情、哀伤的歌声，打动了所有参加吊唁的人，让大家真切感受到了啥叫惋惜！啥叫无奈！啥叫难割难舍！大家都知道，那是朱恺在向儿子袒露心声，歌声里饱含着父爱与期盼。

也就在那一刻，小明读懂了父亲的心，跪在地上痛哭不已，久久不肯起来；那一刻，蔡华感到自己的一生，失去了最最重要的东西，他知道那就是“血浓于水的战友情”。这情分很重很重，重若千斤，重若泰山，这情分绝非普通人能够理解得了的。

八

料理完朱恺的丧事，蔡华不等交警的通知，主动去了拘留所，接受行政拘留处罚。面对即将到来的处罚，蔡华心情异常平和，有如一潭静谧的湖水，表现得波澜不惊，这心态完完全全映照出他内心的坦然与宁静。依他的想法，一来超高速连闯多个红灯，强行冲闯交通警戒区，无视交警现场执勤警告的交通违章处罚，该来的总是会来，该了结的总得要了结；二来身心俱疲，想找个清静的地方，好好地静一静，好好地想一想。此时的蔡华，把行政拘留当成了释放心累的机会，他也想暂时避开下人世间的世事纷扰，让自己彻彻底底地放松一回。

治安拘留七天，是朱恺去世的当天作出的。蔡华闯红灯之后不久，交警平台又是信息又是电话，接二连三地发出短信通知，限定他在规定的时间里，接受交通违章处理。那天的蔡华，正全力以赴筹备朱恺的后事，哪里有心思去接受交警的处罚？

迟迟不见肇事司机归案，把个办案警察给气急了，一发狠，动用定位手段去抓捕肇事司机。两个小时之后，办案警察把蔡华堵在了医院重症病房，见面敬礼、亮证、下传票：“请签字，跟我走一趟。”几个程序性操作完成后，递上《行处政罚决定书》。蔡华知道自己这一走，朱恺的丧事咋办？肯定给耽搁了。心里头一急，转身向办案警察求情：“违了章我愿意接受处罚，您也看到了，我的战友朱恺死得很突然，他身边又没个亲人，丧事总得有人管，请帮忙通融一下，等办完了丧事再执行，行不？”办案警察原本在气头上，满脑子“阶级斗争”：这肇事司机违章，不仅不主动接受处理，脱逃之后还拒绝归案，岂不是把法律当成了“摆设”？拉出公事公办的架势来。

警察闯进医院强行逮人，动静之大闻所未闻，自然而然惊动了医院领导。医院谁不知道朱恺的情况，生怕蔡华带走之后，死者家属撂挑子，把矛盾扔给医院，遂赶紧跑过来求情：“警察同志，这蔡总是个大好人，他积德行善，与死者非亲非故，不仅掏钱帮患者治病，还全力协助医院处理死者的后事，连这样的好人都要处罚，这好事以后谁还敢做？”院长的话音刚落，书记立即扛起了责任：“再说，当时患者病危，情况万分紧急，死者身边又没个亲人，医院实在是没办法，才去找蔡总的，要说有责任，那医院也有一份。”听到这里，办案警察就是再憋屈，也不能不讲道理，了解情况之后的他，不仅火气消了，还对蔡华有了几分好感。可这交通违章，电子抓拍，证据齐齐整整，要什么有什么，这触碰法律红线的事，条条框框摆在哪里，想通融也是有困难的。这时的办案警察，气消得差不多了，态度随即软和了下来：“蔡华同志，免罚我决定不了，只能变通来处理这事，那就等办完丧事后，再执行处罚吧。”这暂缓执行的决定，有如雪中送炭。蔡华一想到能够安安心心地送朱恺最后一程，心里松了一口气，遂连声表示：“谢谢，谢谢啦！等办完丧事，我就去拘留所，不会难为您的。”听了这话，办案警察心生敬意，话中不无柔情：“职责所在，还望理解！”

颇具意外的是，朱恺的一等功臣身份，被主流媒体的记者挖出，长篇累牍地报道了他过往的英雄事迹，经媒体渲染热炒，最终惊动了官方，当地党政军领导出席了追悼会。姗姗来迟的官方肯定，给悲情人生的朱恺，聊以诸多安慰。有了媒体的站台，蔡华傍着沾光，成了见义勇为的典型，他的闯红灯交通违章案，同样惊动了当地交警高层，交警部门经慎重研究，认为蔡华的交通违章确实事出有因，撤销了对他的行政拘留处罚决定。

就在蔡华进拘留所不到10小时，区交警部门的几位领导，同时走进了拘留所，人还在老远，蔡华就听见狱警在喊：“蔡华，交警支队长、政委等领导，专程过来看你来了，赶紧收拾行李出去！”蔡华一听就懵，以为自己听错了：“警察同志，您是在叫我吗？”“是的，是在叫你。”没等他缓过神来，支队长走上前来，一把握住蔡华的手，宣布了复查决定：“蔡华同志！鉴于闯红灯确实事出有因，经研究，决定撤销对你的处罚。”说罢，把《撤销行政处罚决定书》递到了蔡华手上。

闯红灯交通违章处罚案惊天逆转，这是蔡华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的事情。

九

朱恺去世后，蔡华把小明当成了自己的儿子，承担起了一个做父亲的责任，默默地照料着小明，为他奉献，为他无私付出。朱恺死后只留下1200元现金，小明后期10万元的戒毒费用，全都由蔡华来承担。在蔡华的鼎力关照下，小明告别了毒品，走出了戒毒所。蔡华知道，倘若朱恺在天有灵的话，看到儿子戒了毒，重启了人生，一定会别样的安心。

小明从戒毒所出来后，被蔡华送到计算机专科学校读书，毕业之后进了一家IT公司。如今的小明特别争气，他勤奋好学，奋力拼搏，从小职员做起，短短几年时间里，从部门主管做到了公司副总，年薪从几万升至几十万，成了名副其实的白领。如今的小明很懂事，不仅事业有成，还结了婚生了子，他把蔡华当成了亲生父亲，每逢节假日，带着妻儿来公司看望蔡华，同事一见，准会开玩笑：“蔡总，你儿子、儿媳带着孙子看你来了。”听到这话后的蔡华，感觉像喝了蜂蜜似的，话语里饱含着自豪：“是的，是的，儿子一家子回来了，是该好好地陪陪他们了。”此时的蔡华，心里别样的高兴，别样的欣慰，别样的幸福。

往年的王斌祭日，蔡华都要去看望他母亲的，朱恺在世时，虽然身体残疾，行动不便，哪怕关门也要陪自己一同前往。王斌是老太太的独生子，儿子走了以后，她一个人孤孤单单地过日子。老太太最幸福的时刻，就是蔡华、朱恺的探望之时，只要听到“妈妈，我们看您来了！”的声音，老太太准会笑得连嘴都歪了，她上瞧下看、左顾右盼了之后，一手牵着一个，一边走一边唠叨：“怎么瘦了？怎么黑了？怎么穿得那么少……”听到老太太不厌其烦的唠叨声，蔡华、朱凯感到特别的温馨。

每次看望老太太，蔡华、朱恺都会带上黄酒，拿上香烛纸钱，去公墓祭拜王斌。那一刻，蔡华、朱恺与老太太，都会把持不住情绪，准会酣畅淋漓一回。每当这种时候，蔡华、朱恺总是不停地安慰着老太太：“妈妈放心，我们就是您的儿子，每年都会过来看您的！”这样的场景，年年都会发生，数十年都不曾改变过。

自朱恺去世后，他与王斌的生辰日，蔡华都要去墓地坐坐，带上一瓶黄酒倒上两杯，聊上几句话。

2017年10月10日，是蔡华六十岁的生日。蔡华一大早来到了朱恺的墓地，就想与朱恺单独聚聚，一起喝喝酒，一起吃吃蛋糕，一起说说话，本来大活人过生日，是不能去墓地的，可蔡华终究没能忍住，瞒着妻子，一个人去了那个让人揪心的地方。蔡华小心翼翼地捡拾着地上的树叶，清扫着墓地上的泥土，目睹朱恺孤零零的坟墓，突然之间悲从天降，两眼潮湿朦胧，回想起与朱恺在一起的点点滴滴，伤感如影随形，留下无穷无尽的思念。

二十年多年来，朱恺总是陪伴着自己看望王斌母亲，老太太也把蔡华、朱恺当成了亲生儿子，两个儿子结伴前来，让老太太有了炫耀的资本，她总是不厌其烦地告诉街坊邻里：“我儿子看我来了……看，两个儿子对我有多好！”蔡华不敢想象，老太太要是知道朱恺不在人世了，又会伤感到何等程度。

相濡以沫的妻子，数十年如一日，无怨无悔地承担起了照顾自己的责任。哪怕是妻子，有时也会忘记自己的生日，但战友朱恺年年都会记着，他不会发微信，也不会发短信，但总会在生日那天的上午9时整，准时拨打手机，电话打通了之后，也就留下简简单单的几句话：“蔡华，生日快乐！有时间过来走走。”一口南汇本地音，乡音甚浓且格外亲切。多少年了，蔡华习惯了朱恺的祝福，习惯了他的问候，一想到今生再也听不到他的声音了，人像是丢了魂似的，成了蔡华内心深处一道挥之不去的伤痛。

十

五年后，小明代表IT公司，参加了在启东海上威尼斯会议中心，举办的国际文化节活动，他声泪俱下地讲述了蔡华、王斌与父亲朱恺的故事：铁血中的硬汉男儿，生死一念之间的战场，情同手足的战友之情，一切的一切，感动了所有的在场人。一位张姓作家听后，痛心疾首地振臂疾呼：“我们不该忘记那些为国家舍生忘死的军人，出彩的中国，更该有参战英雄的位置！”

小明回来后，把文化节活动中发生的故事，一字不漏地讲出来，那一刻，蔡华泪奔如雨，与小明紧紧地相拥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