匡生元
肖富贵原打算一退休就回老家的。可是,将要退休的那一年,孙子出世。他要和老伴帮忙带孙子。孙子上幼儿园要人接送,读小学还得要人接送。这接送的活主要是肖富贵的事。老伴去世后,全都是他的事了。今年孙子读初中,是那种寄宿学校。肖富贵才真正退休,有了属于他的时间。等孙子一到学校报到,他就火急火燎地赶往火车站,坐上了回老家的动车。
不怪肖富贵回老家心切。十六岁那年,他投靠千里之外的堂伯父学车工手艺。手艺学成之后,在堂伯父的帮助下,就在这个省会城市安了家。有一天,突然接到大姐拍来的电报,说母亲病故了。肖富贵,这个堂堂七尺男人嚎啕大哭起来。自从父亲掉进河里淹死后,母亲独自一人把他们姐弟三人拉扯成人。两个姐姐出嫁之后,肖富贵原本打算把母亲接来和他一块生活的。可是,母亲说城里那地方她过不惯的,城里规矩多,又不认得个人,找个说话的人都找不到。再说,她每年都喂一头猪,还养了二三十只鸡子,地里种了菜、芝麻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她能动,能自个养活自个。等她实在不能动了再说。肖富贵只好听母亲的。经济上不怎么宽裕的他,在逢年过节时,就给母亲寄点钱。所以,听到母亲过世的噩耗就伤心不已。他给母亲过完头七后,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老家。从此他再也没有回过老家。
两个姐姐健在的时候,每年快到清明时,肖富贵就写信托她们给母亲上上坟,烧些钱纸。他年年都要写信问问老家的情况和她们的生活情况。因此,那个时候对老家的消息还多多少少知道一点。自从两个姐姐相继去世后,他就和老家断了联系,就像一个断了线的风筝。
尽管老家没有了亲人,但是肖富贵对家的思念越来越深,归家的心情越来越迫切。因为那里有安息的母亲,还有儿时的伙伴,还有野鸭湖和湖里的鱼、荷花和菱藕。而且这些年可能是老了的缘故,常常梦到母亲,梦到老家,梦到儿时的伙伴。每次梦醒时,他都难以入睡,有时还老泪纵横。
动车真快,原先得一天一个晚上,今天不到六个小时,就到了老家的县城。
一出站,就是满耳的乡音。肖富贵灿烂地笑着,脸上的皱纹更深更密了。他觉得这些人都是他的亲人,都是他日思夜想的亲人。
广场上,拉客的电喇叭声此起彼伏。“肖家沟的——肖家沟的。5块钱一个人。上车就走。”“刘集的,刘集的,8块钱一个人,车子快开了”……虽然乱哄哄的,一片嘈杂,但是肖富贵感到亲切、热闹。这时一位中年妇女迎面问他,这爹爹,你郎(当地的尊称,相当于“您”)到哪里去?野鸭湖卫星渔村。中年妇女打了声哈哈说,好巧。我屋里的车就是跑那一带的。你郎快上我的车。肖富贵朗声应答,好,好,好。中年妇女连忙从肖富贵手上拿过行李。
车在宽阔而平坦的公路上行驶着。肖富贵像个小孩子似的,从上车起,就一直兴奋地看着窗外。变化太大了,变得他一点都不认识了。公路边很少有成片成片的水稻、棉花。过去那一马平川的水稻田、棉花地,现在成了一座座大大小小的工厂,还有挂着白底黑字招牌的开发区,还有一些经营餐饮的店铺……天灰蒙蒙的,空气中弥漫着尘土的味道。有着慢性支气管炎的肖富贵咳嗽起来。
到了镇上,肖富贵问中年妇女到野鸭湖怎么走。中年妇女热情地说,你郎坐个麻木(即改装后的电动三轮车),五块钱。肖富贵疑惑地说,哦。不消坐船了?中年妇女哈哈一笑说,湖都没得了,还做么事船撒。
中年妇女扬手招来一辆麻木,说,热疱(当地方言,即瘌痢头.疱,此处音“bào”,),这爹爹到野鸭湖,把他郎送去。外号“热疱”的汉子爽快地接过肖富贵的行李,搀扶着肖富贵上了麻木,并亲热地说,爹爹,你郎坐好。话音一落,麻木就突突突地开动了。
出了镇子,一条虽然不宽但很笔直和平坦的公路伸向远方。麻木欢唱着前行。肖富贵感到很陌生,像是来到了一个从没有来过的地方。没有波光粼粼的湖水,没有深绿、嫩绿、墨绿的荷叶、莲蓬,没有淡红、紫红的荷花,没有摇曳的芦苇,没有嬉戏的水鸟,没有飞起落下的野鸭,没有一艘艘忙碌的小木船。两眼望去,不是农田,就是一口口鱼池。肖富贵双眼茫然。他问开麻木的汉子,湖几时没了的。汉子说,我还没完婚时湖就没了。去年我的儿子都结婚了。
麻木到了一座石桥前,汉子对肖富贵说,我们到湖兜子(当地方言,即湖中心,湖的最深处)了。什么?肖富贵惊讶地问道。汉子又说,到湖兜子了。师傅,请停停车。
肖富贵从车上下来,揉了揉眼睛,朝四下望去。湖兜子,野鸭湖的中心呀。当时多么神秘。虽然这里的莲蓬比别处的都要大,藕瘦子(即藕带)比别处的嫩和粗,鱼比别处的多而肥,野鸭也比别处的多,但是从没有人到这儿来摘过莲蓬,抽过藕瘦子,捕过鱼,打过野鸭。因为传说这里有口有一撮瓢(即船工用来戽水的瓢,宽七八寸)大的蛇。现在一纵一横的两条河从这里交叉而过,一座弯弯的石拱桥横跨其上。河瘦瘦的,河水酱油般的色。肖富贵靠在桥的栏杆上,双眼无神地望着桥下的一河死水。
肖富贵蹒跚地上了车。麻木突突突地前行。
一条小河横在了前面。麻木不能继续往前走了。肖富贵付了麻木钱,提着行李,沿着高高低低的田埂走着。前面有座桥。过了桥,就到了老家。可是眼前的老家令他不敢相信,这就是魂牵梦萦的老家吗?几间破旧的砖瓦房散落庄前村后。整个村子连个人影都没有。一人多深的野蒿、辣柳子(即水蓼)、野麻等长满了整个村子。
是不是走错了?肖富贵掏出手帕擦了擦眼睛。没有呀。这不就是四方池子嘛。全村都在这里挑水吃。还有这条小沟,是全村停船的地方。
肖富贵叹了口气,便去寻母亲安息的坟。
母亲的坟成了一个很不起眼的小土堆。上面长满了密密麻麻的野草,还有两棵不知什么时候长起来的碗口粗的杨树。肖富贵泪如雨下,双膝跪下,焚烧着钱纸,边磕着头边说:“姆妈(当地对母亲的称呼),不孝的儿子来看你郎来了。”
肖富贵在母亲的坟前坐了许久,才慢慢地起身。他弯下腰,说道:“姆妈,明天我再来看你郎。我这去看看我们的老屋。”
肖富贵拨开快齐人深的草,深一脚浅一脚地朝村子走去。老屋还在,但已破烂不堪。整个房子只剩下四处都是窟窿的墙和漏着光的屋顶。连青得发光的石门槛也没了。屋子里也长着各种各样的草。肖富贵从堂屋走到厨房。再从厨房走到各个房间。他用苍老的双手抚摸着砖墙,恍惚看到了父亲忙完农活扛着铁锹进屋,母亲在厨房里忙着做饭,两个姐姐学着绣花……可是现在只剩下这破烂的老屋了。他伤心地流着泪。
日头只有丈把高了。无家栖身的肖富贵只好回镇上。刚好有一辆麻木路过。
到了镇上,他找到一家旅店登完记后,便去寻个地方填肚子。他确实饿了。除了在火车上吃了一个馒头和一个鸡蛋外,他再也没有吃过任何东西。
虽然日头下山有了一会,但是镇上依然人来车往,店铺的门照样开着。他就近走进一家馆子,点了两道很有家乡味的菜。可是,他吃得淡然无味。
之前,曾打算好好地逛逛镇子的。因为他在这儿念过一年初中。但是现在没有了一点兴趣。他草草地吃晚饭,就回旅店睡了。
躺在床上,肖富贵的脑子木木的,整个人昏沉沉,迷迷糊糊。姆妈提着一篮子刚摘的菱角,满脸写着笑地说:“贵儿,这是姆妈今早给你摘的你最爱吃的菱角。”姆妈一边说,一边用刀砍出一粒白净净的菱角米来。姆妈苍老了,一头花白的头发,背也有点驼。不过,精神还好。肖富贵紧紧地看着妈,咧着嘴哭了起来。姆妈抹着肖富贵的脸说,成老头子了,还爱哭,怕不怕丑?今天我们母子相见该高兴啊。肖富贵抹了抹泪,说:“嗯,该高兴。”他扶姆妈坐下,问:“接你郎到我那里去过,好不好?你郎这大把年纪了,一个人守着老屋,我这做儿子的不放心,也没尽孝啊。”“你哪里我一个人都不认识,我过不习惯的。”“我现在退休了,天天可以陪着你郎啊。还有你郎的重外孙你郎还没见过呢。”姆妈想了想,说:“那就听你的吧。我给你做饭去。”
一阵电话铃声惊醒了肖富贵。肖富贵拿起电话,传来娇滴滴的声音:“先生,您要不要按摩?”肖富贵大怒:“要你妈的个x!”猛地扣下电话,拔掉了电话线。
肖富贵靠着床背,点着一支烟。他回忆着刚才的梦。这是姆妈给我托梦来了。姆妈是拍我丢下她不管。姆妈,儿这次回来绝不会丢下你郎不管。
第二天,他来到镇上的火葬场。找到火葬场的老板,请他帮帮忙,把母亲的坟起开,捡出骨头,然后火化。
事也巧,东聊西扯,这老板居然是肖富贵的一个远房外甥。老板一口答应,而且在肖富贵好说歹说下,才象征性地收了点钱。
离开老家的那天,肖富贵在老屋前放了一架万字头的鞭炮。那鞭炮放出震耳的脆响。他跪在堂屋里,面对着神堂磕了三个响头。他还捧了两捧土装进塑料袋里。
肖富贵,他,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老屋,离开了老家。再也不能相见的老屋。再也不能相见的老家。
一路上,肖富贵都恭恭敬敬地捧着盛放着姆妈骨灰的骨灰盒。那是一个精致的花瓶。肖富贵姆妈生前就非常喜欢这样子的花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