挨着鲫鱼湖北岸边边的红旗养殖场,是我的老家。那年的春天来了位教书先生。先生年纪不大,看上去二十岁不到。小小的个子,脸上还有几颗浅浅的麻子。头发有些卷曲。姓李名斌。后来才知道他原来的名字叫治国。因为他家成份高,人家说你要治谁的国?于是吓得他赶紧改成了现在这个名字。
确切地说,李斌还不是我老家小学的教书先生。他是来应聘教书先生的。应聘考试的内容挺简单,就是用毛笔写幅对联。考试的那天,伙食堂内挤满了人。伙食堂的中央摆着一张方桌。方桌的左边放着两张红纸,右边放着一方砚和两管毛笔。砚里盛着一大半砚的墨水。主持考试的场长与应考者李老师隔着方桌面对面的站着,不过场长是迎门而立。
场长挥手说开始。李老师礼貌地点了点头。他不慌不忙地拿过一张红纸,折叠几下,用手一裁,两幅对联的纸就成了。他笑着问,场长,写什么内容?场长说,听毛主席话,跟共产党走。于是,他铺开纸,拿起笔,在砚台里沾饱墨,刷刷刷地写了起来。一眨眼的功夫,一幅对联就成了,字工工整整,漂漂亮亮。在场的人都鼓起掌来,啧啧赞道:好字。好字。这先生喝过不少墨水呢。场长的脸上乐开了花,对大伙说,我请来的这个教书先生不错吧。大家伙说,场长请的当然错不了。
过去,看一个人读没读过书,书读得好不好,就是看一手字写得如何。如果字写得像鸡爪子抓的,那么哪怕你读的书再多,也会被人瞧不起。所以,写的一手好字的李斌自然被红旗养殖场的老少爷们认为有学问。于是,他顺利地做了我老家小学的教书先生,当然也成了我念完整个小学的老师。
我的老家是湖区,三面环水,交通闭塞,生活条件艰苦。在李老师之前先后来过三位老师。但是他们呆的时间不长就离开了。李老师是我们这所复试小学的第四任老师,而且是任教时间最长的老师。
李老师本可以读高中的。他初中毕业考高中的成绩全镇第一。可是,由于他家成份高,因此高中没被录取。
他不但字写得好,画也画得漂亮。我的老家开门就是湖。满湖的荷花荷叶莲蓬,到处是各种各样的水鸟,还有鲤鱼、草鱼、鲩鱼等各色鱼。休息的时候,李老师就到湖边去写生。他画出的荷花荷叶莲蓬跟长在湖中的荷花荷叶莲蓬一模一样,他画的鱼惹得猫咪围着直叫唤。所以,场里谁家儿子结婚,就请他画几幅喜庆的画。大姑娘出嫁前要绣花,就请他画画些花花鸟鸟做底样。家里老人了,就请他给老了的人画遗像。
文革那年头,兴在墙上写语录和画宣传画。能写会画的他是忙得不可开交。那爽心悦目的字和画,给整个村子添了不少色彩呢。
早请示晚汇报的政治之风也刮到了我那偏僻的老家。场里按上头要求决定画一幅毛主席像,好让全场的男女劳动力早请示晚汇报。场里就将这项非常重要的政治任务派给了教书先生李斌。
没几天,打稻的禾场上就竖起了一块巨大的水泥牌牌。
在水泥碑上作画,而且画的是主席像。李老师是头一次。那段时间,他激动,又担心。激动的是组织上相信他,担心的是怕画不好。如果没画好,那不但书教不成不说,恐怕......他寝食难安啊。别说是成份高的李老师,就是雇农成份的人,也会吃不好睡不好的。因为风险太大太大了。
为了圆满完成这项特殊的政治任务,他得到场长的同意后,先在纸上试着画了一幅主席像。场长是位好场长,对忧心忡忡地他说,你放心大胆地画,出了问题算我的。李老师感动得热泪盈眶。
考完试,学生放了暑假。李老师就动工了。他先用砂纸将画像的那一面砂平,然后用浅色的油漆打底色。为了保险起见,他破天荒地打了米字格。这只有初学者画人物像时才这样做。再用铅笔照着画报上的主席像一笔一笔地描绘。夏天,火辣辣的太阳底下,他戴顶破旧草帽,穿件背心,专心致志地画着。一个星期后,一幅油画主席像诞生了。场长,全场的男女老少,都说,画得真像,跟真人一样。
李老师从此更加受人尊敬了。
李斌老师到红旗养殖场教书十多年来,从来没有与人红过脸,对人总是笑脸相迎,人家求上头的事不管是谁,都尽心尽力相帮。谁知一向谦和柔软的李老生做出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来。
那是反资产阶级法权的年月。这一年的初夏,全县开展水产养殖大检查。我的老家是公社唯一的水产养殖场。自然在被检查之列。到了邻近的一个公社,参加检查的场长捎来话,说受检的养殖场招待的伙食搞得一个比一个好,伙食搞得好工作就受到肯定和表扬。所以,我们的伙食一定要搞好,搞出特色来,为我们的水产养殖增光添彩。于是乎,副场长赶紧落实走马上任没几年的场长的指示。
检查组到来的头天晚上,副场长专门安排两个非常可靠的人到街上去买过早的早点,什么欢喜坨、洋堂酥、鸡公饺等等,反正都是本地特色小吃,还有方圆几十里都闻名的包面。第二天日头升得还没有一丈高,两大篮子的早点就买了回来。要知道来回都是水路,且二十多里地呢。
用完早餐就忙着午饭。四五个妇女专门做饭做菜。副场长坐镇指挥。到了中午,丰盛的菜肴送上桌来,有二十好几个。据做菜的妇女事后透露,有黄焖野鸭,红烧团鱼,清蒸鳜鱼,蒸白鳝,白焯湖虾,白糖莲米羹等颇具鲫鱼湖特色的野味野菜。
带队检查的县水产局局长看着满满的一桌野味佳肴,对一旁的场长说,杨场长,不但你们的水产养殖搞得有特色,这顿伙食搞得也很有特色。真不愧是红旗场啊。然后环顾所有人说,你们说红旗场值不值得我们学习。大家伙忙应和道,应该,应该。
就在这些检查人员高兴地举杯推盏时,三个学生伢拿着一张写满了毛笔字的白纸走了进来。场长赶紧上前拿了过来,一看是张大字报,再看内容,脸气得发绿。正要撕时,水产局长说,老杨,让我看看。水产局长看过后,打了个哈哈,说,这三个学生的觉悟不低呀。没等局长把话说完,场长就气不打一处地说道,这肯定是那个李斌搞的鬼。李斌是谁?局长问。他们的老师。话音还未落,杨场长就气冲冲地冲出门,三步并作两步地朝学校奔去。
局长也跟着出门,喊道:老杨,我和你一路去。
为什么局长要跟着去呢?因为李斌这个名字他太熟悉了。他读初中时的同桌就叫李斌。莫非这个李斌就是他的同桌。
很快就到了学校。场长举着大字报,气势汹汹地问:是不是你写的?李老师平静地说,是的。场长拍着桌子说,你这是叫认得几个破字撑的。县上领导,还有兄弟单位的领导,好不容易到我们这个偏僻的地方来,弄顿好吃的招待一下,怎么啦?李老师依然不急不躁地说,怎么啦?你说怎么啦?这顿饭要花多少钱?少不了一两百块块吧。这多钱可以买好多好多豆饼喂鱼呢。还有上十个人专门负责招待,这费多少功?现在正是大忙的时节。你当场长的心里没有数?场长又气又急,只说你、你、你……
站在一旁的局长开了口,李老师说得对,做得也对,我们当领导的今后一定要注意。说完,拉着场长出了校门。
局长对场长说,老杨,千万不要对这位老师打击报复啊。为啥局长要这样叮嘱。因为这个李斌确实是他的同桌。毕业后的头几年,他们还有来往呢。
尽管有局长的嘱咐,但是李老师从此后,只要场里出早工(就是加早班)他就得出。有一次出早工,是将稻谷搬上船运去加工。一麻袋稻谷重两百斤,只有一百多点斤的李老师哪里背得起两百斤重的一麻袋谷。但没办法,只得硬着头皮背。可是,当沉重的一麻袋稻谷放到背上后,他两条细腿只打颤,腰成了九十度的一张弓。没走两步,就摔倒在地上了,而且怎么爬也爬不起来。因为腰闪了。
我念完高中后,与李老师成了同事。没几年,他就离开了教了二十多年书的红旗养殖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