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稻穗
匡生元
我的家乡,一年要种两季水稻,即早稻和晚稻。早稻收获是在酷热的夏天,晚稻是在凉爽的十月。
进入七月,先前满眼碧绿的稻禾渐渐地有了淡淡的黄色,瘪瘪的稻粒也慢慢地饱满起来,笔挺的稻穗也微微地弯起了腰。暖热的南风拂过,飘出清新的稻香。隔不了几天,稻粒便鼓鼓胀胀、黄灿灿的。沉甸甸的稻穗压弯了稻禾的腰。
稻田的水逐渐地放干了。在太阳的曝晒下,不几天地就干得裂开了口子。于是,开镰收割。
早稻收割实在是累和苦。因为早稻收割后马上要插晚稻,并且在八月一日前晚稻秧苗必须全部插完,叫做不插“八一秧”。如果过了这个时间坎,稻子成熟期就得过无霜期。过了无霜期,稻谷就无法成熟了。因此得分秒必争地抢收抢种。父老乡亲们叫那段日子为“双抢”。所以,不等鸡叫第三遍,大人们就下田割稻去了。记得有一次我和母亲割完稻子天只麻麻亮,天上还有月亮和星星呢。
起早割稻,是因为凉快些,好干活;更主要的是好让割下的稻禾早些晒干,早些运到禾场上,让田早些空出来好翻耕。
铺在田里的稻禾,在火辣辣的太阳下,一天多的时光就晒得大半干了。于是。大人们就拿上草䌁子、冲担去收稻禾。我们小孩子就候在田埂上,看着大人们收禾。我们恨不得大人们一下子就把一块田的稻禾收获完。
当大人们挑完田里最后一捆稻禾时,我们便“哗”地一下涌向田里,两眼紧紧地盯着地面,看到一穗稻子时就忙弯腰捡了起来。捡到手里握不下时就缠好,跑到田边,放到田埂上,还做一个好辨认的记号。然后,又跑到稻田的深处。
那时的我们,大热天是不穿鞋子的,赤脚。因此在稻田里走来走去、奔跑,脚很容易被稻田里的谷兜子划破。划破了,就扯几根绊根草放在嘴里嚼一嚼,嚼烂后就敷到划破的地方。男孩子也不穿什么衣服,基本上是上身赤膊下身短裤。又不戴草帽、斗笠,除了短裤的部位外,全都晒得黢黑,蚊子、不知名的虫子把身上叮咬得大包小包,痒得要命。实在忍不住就用手狠抓几下后,赶紧拾稻穗。
一天下来,运气好时能够捡一大抱稻穗。脱粒后,大概有个两三斤稻谷吧。运气不好时,就只有几小把,斤把稻子不错了。
晚稻收割时,学校开学好多时日了。拾稻穗呢,也只能在放学后和上学前的早晨。
天蒙蒙亮就起了床。脸都来不及洗,便三步并作两步地向昨天才收获了的稻田走去。因为怕去晚了,被小伙伴们抢先地捡走了稻穗。
一望无际的稻田静悄悄的。似纱般的薄雾在田野上飘行,清新的空气很快将残留的睡意赶跑。重重的露水刷湿了裤脚,还有布鞋。我赶紧脱下布鞋,放到田埂上干干的地方,挽起裤脚下到田里拾起稻穗来。
红红的太阳慢慢地冒了出来,田野云蒸霞蔚。放鸭人打开鸭棚的栅门,鸭子们“嘎嘎”地叫唤着涌向稻田。这些鸭子是在抢我们的稻穗啊。在放鸭人虎视眈眈的注目下,我们只能快快地与鸭子们拼抢。三五头牛散漫地在田边地头啃着草,放牛的娃有的伏在牛背上瞌睡,有的跑到田里来拾稻穗。一种名为“土蚵蚂”的小青蛙在田里蹦来跳去的。村上飘起袅袅的炊烟。我们是没有心思欣赏着这乡间美景的。当时也不觉得这是什么美景。
当太阳升得有人把高时,拾稻穗的我们就纷纷地抱起拾到的稻穗回家去。
母亲忙完家务活后,就用洗衣的搓板将我拾的稻穗费力地揉搓。有时母亲的手搓得裂开了口子。稻谷极不情愿地离开稻穗的秸秆。稻谷搓出来后,用簸箕簸掉稻谷中的细草和瘪壳。然后将稻谷晒干。
等再没有稻穗捡了后,母亲就用石磨来脱粒稻谷。石磨慢慢地一圈一圈地磨着。渐渐地,一粒粒晶莹的米粒竞相从稻壳中蹦了出来,落在簸箕里。
磨完所有的稻谷,母亲用葫芦瓢把簸箕里的混合着糠的米舀进箩筐。母亲和我把箩筐抬到有风的夹巷里。母亲迎着风,舀起大半瓢混合着糠的米,轻轻地朝放在地上的簸箕倒着,嘴里还“嘘、嘘”地唤着风。风吹走了糠,留下了米——整米,半头米,细米。米里还有少许细细的糠,母亲就用簸箕簸。
糠是糠,米是米了。母亲就吩咐我把糠扫起来装入木桶里。糠是喂猪的上好饲料。我家养着一头猪呢。
母亲用不同规格的筛子将整米、半头米和细米筛出来。整米和半头米用来做饭,细米呢磨成米粉子,做米糊糊,或米粑粑。最多是做米糊糊。因为米糊糊可以多吃几顿。
其实,拾的稻穗出不了多少米,顶多二十多斤。但是,在那粮食极度缺乏的年月,这二十多斤米也可以打几天饥荒,可以让我们一家人少挨些饿啊。
后来,我从一本杂志上看到米勒的油画《拾穗者》。当看到这幅画时,我的第一反应是惊讶——外国也有拾穗的呀。再就是亲切。看到它就想起了我儿时的拾稻穗。对这幅名画的理解,我只是看出拾穗者她们生活的酸楚和窘迫。我知道我的理解肤浅得很。但是我只能有这样子的理解。因为我儿时去稻田里拾穗就是为了让我和一家人少挨饿。我的拾穗完完全全是因为生活的酸楚和窘迫啊。如今也有麦子和稻谷的收割,但却不再有拾穗者了。这是因为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