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匡生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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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7/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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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望富与他的父亲

高望富与他的父亲

 

高望富的爷爷去世了。

哦,对了,先跟你郎们说一哈,高望富那个地方,叫祖父为爹爹,叫父亲为爷爷。高旺富的爷爷去世了,就是他的父亲去世了。

高望富,家中的长子。照理说,爷爷去世了,他这个老大应该出面操持他爷爷的“白喜事”。可是,他连照面都不打一个,而且他爷爷临终前,他都没克()看一眼。

不过,高望富还有一个弟弟和三个妹妹。尽管高望富不管不理,但是弟弟妹妹弟媳女婿们把高家(ga)老头的“白喜事”办得体体面面、热热闹闹、风风光光。乡亲们夸高家老头的儿子姑娘媳妇女婿讲孝心。

不过,没有哪一个说高望富的不是。反倒是有的说,这是高家老头自讨的。

父亲去世了,做儿子的连个终都不克送。这做儿子的要么是个不孝子,要么是与父亲结了解不开的死疙瘩。

高望富,家里的长子,不给他的爷爷送终,到底是哪回事呢?

唉,事情得从四十年前说起。

1977年,高考恢复。脸朝泥土背朝天“抠牛屁眼”(种田之意)的高望富兴奋得不得了。因为他是湾子里为数不多的几个高中生。吃晚饭的时候,他跟他爷爷,就是老高说,他要报名参加高考。老高把头一偏,看着儿子,说,么家伙,你要参加高考?高考是什么?高望富笑嘻嘻地说,就是考大学。老高一脸的讽刺,你还考小学。就你喝过的那点墨水,还想考大学。莫给老子丢人现眼。再说,我说万一啊,我们家祖坟上冒青烟,你考上了,走了,谁帮老子挣工分啦。你就给老子老老实实地当泥腿子吧。

一向唯爷爷话是从的高望富,这次他没有听。他看着爷爷的眼睛说,我肯定要去考。我肯定能考上。老高一听,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拍,说,你敢克看看?

高望富的姆妈赶紧打圆场,说,他爷爷,伢念了十几年的书,总不能像我们一样,抠一辈子牛屁眼吧。老高一听就火了,抠牛屁眼怎么了?抠牛屁眼的就不活了。高望富的姆妈晓得老高的脾气,没有接他的话茬,轻声慢语地说,看这样好不好,先让伢报个名,考了再说。伢哪能考得上?富啊,快给你爷爷添饭去。高望富那个地方,管盛饭叫添饭。

老高看了看堂客,看了看黢黑的儿子,叹了一口气,答应了。不善言语的高望富激动得给他的爷爷鞠了个躬。

夜里,高望富躺在床上睡不着。他透过床边那扇小小的窗户,望着天上的星星,在心底里说,我一定要考上。我坚决要考上。我非要离开这个屙屎不生蛆的地方。为了保险起见,他决定考中专。

从此,高望富白天出工,晚上复习,一直到鸡叫头遍。那时,还没有电,点灯用的煤油还得凭票才能买到。高望富只能想办法搞点柴油点灯。柴油烟子大,高望富一个晚上下来,鼻孔里都是黑的。那时,农村的伢哪里会讲究这些。第二天天麻麻亮,高望富就起床看书了。幸好爱学习的他没有把学过的课本丢掉。

真是验了他爷爷老高的话,高望富的祖坟冒青烟了。高望富考中了,是一所不错的农业中专学校。

高望富兴奋、高兴。他在无人的田野里,亲着录取通知书,敞开喉咙喊道,我要进城读书了。我要进城读书了。他的手脚更勤快了,每天收工后,他抢着帮父母做这做那。

高望富的爷爷老高,从内心里讲,他是高兴的。祖祖辈辈,没有出个读书人。如今他的儿子能到省城念书去了。光宗耀祖呀。他认为儿子给他长了脸,全大队考上的就只有他儿子一个。但是,现实又让他高兴不起来。他认为儿子考中了对他是个非常大的损失。儿子拿的是头等劳力的工分。自打儿子拿头等劳力的工分后,他的家再也不是超支户了。儿子这一走,不但少了个挣头等工分的劳力,还得供儿子上学。再说,儿子也老大不小了,说好了过两年完婚。完婚,起码要给儿子盖十柱两间的瓦房,还有给姑娘伢屋里的彩礼。这都要钱。钱从哪里来?

一天吃了晚饭,老高找小高膝盖挨膝盖地谈了一次心。老高把他的心思竹筒倒菜籽地说了出来。高望富一听,心里不是凉了半截,而是浑身上下好像掉进了冰窟窿里。爷爷这是不想让我克读书呢。这不是害了我的一生。但是爷爷的脾气暴烈得很,我要是不听他的,那肯定彻底地搞僵。他只好来个缓兵之计,把头埋得低低的,瓮声瓮气地说,听爷爷的。

第二天,事也凑巧。下起了瓢泼大雨。出不了工。高望富对姆妈说,好长时间没看舅爷舅妈了,趁今天不出工克看看他们。姆妈看着儿子笑呵呵地说,舅爷没白疼你。于是,他拿上油黄布雨伞就出了门。

他哪里是看舅爷舅妈克的,是去搬救兵。高望富他们那里,有个风俗,就是舅爷为大。舅爷说的话,妹夫子不敢不听。

舅爷以为外甥家出了什么事,听了高望富的话,是又喜又气。喜的是外甥考上了学,气的是妹夫怎么这苕,人家想都想不到的好事,他怎么能这样呢?

舅爷是个急性子,高望富连水都没喝一口,就火急火燎地拉起他说,这就克你家。在一旁的舅妈说,望富连口水都没喝呢。吃了中饭再走。舅爷说,吃么家伙中饭夜饭的。让伢出去读书要紧。

老高看到儿子和大舅哥,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这个狗日的去搬救兵了。他狠狠地瞪了儿子一眼。高望富装着没看见,转过身子招呼舅爷去了。

没等落座,舅爷就对老高说,你咋这么糊涂。望富能考上学,是你屋的祖坟冒青烟了呢。这是多好的事。伢儿读完书就成了国家的人,就再也不像你和我一样撅起屁股抠牛屁眼了。伢儿读书的钱都是国家管呢。等读完书参加工作,拿的工资不比抠牛屁眼多?你呀你,说句不好听的,你是苕脱了节(意思是极端地愚蠢)。舅爷像放机关枪似的,把要说的话“叭、叭、叭”地说完了。

在舅爷的一番苦口婆心地劝说下,在舅爷要把养的一头猪卖掉给外甥当盘缠的表示下,老高终于点头同意高望富去上学。

可是,谁也没想到,高望富上了不到一个月的学,他就挑着行李灰头灰脑地与他的父亲回来了。

高望富,三年前说了个亲。姑娘伢是队长老婆妹妹的坛子(当地对女儿的称呼)。队长老婆的娘屋(即娘家)与高望富的姆妈的娘屋是一个湾子的,而且还有点沾亲带故。姑娘伢长得漂漂亮亮,还念过初中,高望富蛮喜欢。

两家大人,经过媒人传话,定下来两个伢明年结婚。接到通知书后,高望富去过亲妈家,给对象报喜。亲妈亲爷,还有对象,都高兴得很。但高兴背后藏着些隐忧。忧什么呢?怕高望富进城读书后变心。高望富是个“贼”(就是聪明的意思)伢,在饭桌上,他当着亲爷亲妈,还有对象的面,又认真又严肃地表示,一毕业就跟秀秀结婚。秀秀是他对象的小名。他就差没赌咒发誓。高望富临走的前两天,还把秀秀接到他屋里做了两天的客。

哪知道,高望富走了上十天,秀秀的父亲他的亲爷,就克了他的家,亲爷说,望富这一走就成了国家干部,我屋里的坛子是个农村伢,又隔了好几百里的路,他们的婚事像哪搞?唉——

老高明白了亲家的来意,赶紧说,亲家,请你郎放一百个心,我屋的伢肯定跟你郎屋里的坛子成婚。这样好不好,明年,明年就完婚。

亲爷说,望富他在上学。他肯明年完婚?亲爷喝了口水,抹了抹嘴巴,说,亲家,我们都是养儿养女的。你郎想一想,我的坛子今年22岁了,别个屋里的坛子像她这大的早就出嫁了。如果望富不跟我的坛子完婚,那不是耽误了我的伢。再说,我伢的脸,我们一家的脸不是都舍()光了。

老高给亲家又递过去一根烟,说,你郎说得在理,在理。亲家,老哥,你郎放心,放一百个心,他敢当陈世美,我就打断他的胯子,让他连书都读不成。明儿,我就克找他。

老高是个说到做到的主。送走亲家,就跑到队长家,说是他大舅哥起屋,他克帮三天忙。亲戚起屋克帮忙,人之常情,队长就批了假。

第二天,鸡子叫头遍,老高就起了床,漱了个口,洗了把脸,就慌忙火急地出门去赶到县城的唯一一班车。

到了省城,七打听八打听,终于找到了儿子念书的学校。刚好儿子在楼下收被子。看到父亲来了,是既惊又喜。他抱着被子,迎上去,问,你郎怎么来了?老高板着脸说,我就不能来?儿子说,我不是这个意思,家里出了什么事?家里都好好的。莫瞎想,我来是跟你商量个事的。老高看着儿子蛮郑重蛮严肃地说。

哦。高望富心里一沉,但在这外面又不好问。于是赶紧带着父亲回寝室。

宿舍的同学都出克了。高望富给父亲倒了一杯子水,就问,爷爷,到底是什么事?害得你郎大老远地来、父亲喝了口水,说,我是找你回克结婚的。

高望富以为他听错了,呆呆地看着父亲,怔怔地问,爷爷,你郎说的么家伙?

老高看着惊讶的儿子,说,你没听清啵?好,老子再说一遍:你跟老子回克结婚。

高望富懵了。不知道父亲为啥突然要他回克结婚。他问道,为么家伙啊?我来之前不是跟秀秀和她一家都说好了的,我一毕业就结婚。今儿怎么突然要我结婚?

老高喝了一大口水,气不打一处地说,你晓不晓得,你走了没几天,你的亲爷就来家找了我和你的姆妈。他们怕你到时变了心。

没等老高把话说完,高望富就叫了起来,他们怎么不相信我呢。这样,爷爷,我给他们立个字据,就是写份保证书。或者等过年我回克时,上他们家,当着他们的面赌个血咒。

老高说,保证书有个鬼用。要想反悔还不是照样能反悔。儿子呀,你亲爷他们哪能不担心?是我,是你,也担心吧。所以,我想了一个晚上,最好是让你现在回克把婚完了。

爷爷,高望富说,我上学没几天,就回克结婚。这传出克,不是被别个笑话。再说,国家规定,读书的学生是不允许结婚的。

老高蛮横地说,那这书就不念了。

高望富知道父亲的蛮横劲上来了。要是搁在平常,他就不做声了。但是,这次不行,事关他一辈子。他坚决不能听父亲的。但也不能心急。他起身说,爷爷,你郎还没吃饭吧。我和你郎克吃饭。

老高死死地看着儿子,气呼呼地说,老子不饿,也饿不死。把事谈抻透(就是搞定的意思)了再吃。

他只好又坐下,哀求地说道,爷爷,我好不容易考上了,怎么说不读就不读呢。不把书读完,我的一生就被毁了啊。爷爷,你郎说是不是?我跟你郎发誓,如果我毕业后不跟秀秀完婚,那让我得绝症。你郎让我把书读完吧。我把书读完了,你郎让我做么事我就做么事。说到这里,泪水在高望富的眼睛里打转转。

别跟老子说这些屁话。如果国家不搞这考试,你还不是在“沟里起——”(使唤牛耕田的话,意思是当农民,种田)。种田就把你毁了。农村的人不是人。莫跟老子款鬼话。

跟父亲是讲不通的。高望富没了跟父亲讲理的心思。他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爷爷,我肯定不会回去结婚。我读书这三年肯定不会结婚。打死我,也不会。我不能自个把自个的前途毁了。

从来不顶嘴的儿子今天居然敢顶嘴了。老高脸色铁青,恼羞成怒。他吼道,来城里上了几天学,就敢跟老子犟嘴了。说着一巴掌呼了过去。高望富的脸上顿时起了几个血印子。

高望富惊得张着嘴,吃惊地看着爷爷。没想到爷爷会打他这个二十多岁的人。他“腾”地站起来。老高大着嗓门吼道:你要干什么。他没有做声,赶紧把宿舍的门关上。老高跟了过克,把门打开,我就是要让人听见。你不掂掂你有几斤几两。人家姑娘伢长得灵醒不说,做事是一把好手,针黹又做得好。你打灯笼火把到哪里找这好的姑娘伢。念你姆妈的鬼书,跟老子死回克。

高望富走到窗户前,望着窗外,坚决地说,我肯定不会跟你回克。

老高冷笑了一声,阴狠狠地说,老子看你跟不跟老子回克。

老高拎起包,走了。高望富问到哪里去,他没有做声。高望富跟着,他把他骂了回来。

过了一天,星期六。老高得意洋洋地对儿子说,书念不成了吧。还能不跟老子回克?

高望富两眼红肿,正在清理行李。

原来,老高第二天找了学校的领导。说儿子是陈世美,上了学就不要他的未婚妻了。他还拿出高望富和未过门的儿媳妇在一块的照片给学校领导看。他说,学校不能要个陈世美吧。如果你们不开除他,我就在你们学校门口,说你们包庇陈世美。说完,一屁股就坐在了领导办公室的门口。

父亲死活不让孩子读书,学校也不好强制干预。只得让老高把高望富带回克。

高望富回家后的当晚,三更半夜,提起装着换洗衣服等东西的帆布行李袋,就永远地离开了这个家。他只给母亲留了个纸条:姆妈,我走了。你郎不要担心我。

高望富有个高中的同学,在邻县的轮窑厂做会计。他就克了同学那儿,在轮窑厂干运砖坯和出砖的活。干了两年,他和带他的师傅的女儿结了婚。一年后,添了个丫头。

没过几年,轮窑厂停办了。高望富和老婆商量之后,他们一家三口搬到了街上,租了个临街的房子,又住人又当门面,卖起了吃醋酱油盐生姜等调味品。有空时,高望富还跑跑“麻木”。勤扒苦做,日子勉勉强强过得去。

尽管退学快十年了,但是高望富在心底里始终忘不了那短短的一个多月的学习生活。特别是头两年,几乎是天天想。还常常做起在学校读书的梦。梦醒后,他难受得想哭。他怨恨他的父亲,他不明白他怎么有这样一个不明事理,亲手毁了他前程的父亲。如果不是父亲,那么他也该和同学们一样,成了城里人,成了拿工资的公家人,过着体面的生活,也不会让老婆孩子跟着吃苦。尽管时光流逝,但是他绝不原谅父亲的心思一点也没有淡化。

由于生活的不如意,由于自卑,他和所有的同学都断了联系。可是,有一次,他投奔的轮窑厂的那个同学邀了两个很要好的高中同学来找他玩。这两个同学是与他一年考取的中专,现在都是工程师。轮窑厂的同学也当上了县上一个局的科长。这天,他喝了很多酒,喝了白酒喝啤酒。突然,他哭了起来,并且越哭越厉害。同学们面面相觑,科长同学说,望富,咋了?高望富嚎啕大哭起来,用手擂着桌子说,我命苦啊。我命苦啊。同学们说,喝醉了,醉了。高望富歪歪斜斜地站了起来,一个一个地指着同学们,大声地说,哪个说我醉了?啊?我没醉,我心里明镜似的。他猛地跑出去,等同学们追出来时,他已经爬到了厨房的屋顶上。他又哭又笑,又唱又跳。叉着腰说,不是我那苕脱了节的老子,老子不照样和你们一样穿皮鞋、打领带。老子明天回克,不把那个老家伙一刀捅他,老子就不是人养的。说完,就倒了下去,差点滚了下来。惹得一堆人过来看热闹。

幸好那天,他的妻子带着女儿去她表哥家喝满月酒去了。

他非常想念母亲,不是他的母亲,他连高中都不能上。他非常想弟弟妹妹们。特别是过年时。妻子几次小心翼翼地问过几回,他总是撒谎说,他是个孤儿。

有一次,上了小学的女儿突然问他,爸爸,别个都有爹爹、奶奶,我怎么没有呀?

高望富怔住了。他没想到乖巧的女儿突然会问这个问题。女儿的话,在他心底掀起波澜。他何尝不想告诉女儿,她有奶奶。他何尝不想带着妻儿回家去看望把他们兄弟姐妹含辛茹苦拉扯大的姆妈。可是,由于对父亲的绝不原谅,因此,他只能把这一切埋在心底。

他拉过一条板凳,让女儿挨着他坐下。他问女儿怎么会想这个问题。女儿说,隔壁的妞妞,斜对门的小胖,还有好多同学,他们都有爹爹奶奶接他们放学。我蛮羡慕他们。

高望富摸着女儿的头,望着远方,做梦般地对女儿说,哪个说你没有奶奶啊?你不光只有奶奶,还有叔叔、大爷、二爷、幺爷呢。高望富那个地方,管大姑妈,二姑妈、最小的姑妈这么称呼。

女儿仰起头,惊喜地问,真的吗?

高望富看着女儿一双清澈而明亮的眼睛说,爸爸能骗我的宝贝吗?真真的。

那他们怎么不和我们在一块住?

奶奶他们有家啊。叔叔、大爷、二爷、幺爷,他们离不开奶奶。

等我放假了,我要去奶奶家住。

高望富居然连梗都没打一个,就应答道:好。当这个“好”字说出口时,他感到吃惊,也有些后悔——因为他根本不会把女儿带回家。

女儿欢天喜地搂着高望富的脖子说,说话要算数哟。

高望富轻轻地点了一下女儿的鼻子,说,肯定算数。

话说出了口,那一定要兑现的啊。于是,晚上,等女儿入睡后,高望富把他的情况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妻子。

妻子呆了。她像听到了一个非常离奇的故事。但这确确实实又是真实的。当她看到丈夫当年的录取通知书时,她那一点怀疑被彻底地赶跑了。她这才知道,丈夫为啥说他是孤儿,为啥言语不多,为啥总是郁郁寡欢,为啥不停地干活,为啥总是耐心地教女儿这女儿那,为啥总是给女儿说要好好读书。原来丈夫是考取了中专,还是上了一个多月的中专生。他本该有个好前程的。但是由于他的父亲,唉,这都是命啊。

妻子挨了过来,看着丈夫说,你的爷爷糊涂是糊涂。但这事过去好多年了。不管么样说,他是生养你的爷爷。你该回去看看。

高望富立马回答,我不会回去的。除非他死了。

妻子说,你总该想你的姆妈和弟弟妹妹他们吧。他点点头,泪水夺眶而出。他下了床,在房里走来走去。

过了一会,他跟妻子商量着说,你看这样好不好,我给姆妈写封信,告诉她的地址,让姆妈他们过来。

妻子想了想说,这可的。

第二天,他将写好的信寄了出去。不过,他在信封上没有写他的地址,只写了“内详”两个字。他是怕湾子里的人知道。

信是他的弟弟收到的。他的弟弟在镇上读高中了。他家邻居的幺坛子在邮局上班。湾子里的信她都帮着收着,星期天回家时就给乡亲们带回去。这天高望富的弟弟与同学到邮局买明信片,碰到了邻居家的这位姐姐。姐姐就把信给了他。

他看信封,是给姆妈的。哪个会给姆妈写信呢?从来没人给姆妈写信呀。地址也没有。他赶紧拆开信封,急忙看落款。他惊呆了,是哥哥。哥哥活着。他忙把信看了一遍,顾不上同学,飞也似地跑到学校,跑到班主任的办公室,说家里有急事,请一个晚自习的假。班主任老师批了假,他找镇上的同学借了辆自行车,飞快地蹬着自行车,恨不得一下子回到家里。

姆妈正在做晚饭。姆妈看到他,就问,今天才星期三,怎么回来了。他一边用袖子揩着额头上的汗,一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姆妈,哥哥来信了。

瞎说,这伢。姆妈用抹布抹着锅盖说。

真的。你郎看,他从书包里拿出信封,这就是我哥给你郎的信。

他的姆妈丢下抹布,一把从幺儿子手里拿过信封,看了又看。她说,快念。

他一边念,姆妈是一边落泪,后来抽泣起来,后又长长地舒了口气,笑了。等信一念完,她就紧紧地抱住幺儿子说,你哥活着,还完了婚,还有了伢。我有媳妇和孙姑娘了。这是我前世修的福。她看着幺儿子说,是不是。幺儿子高兴地说,是的,姆妈。

刚好这几天,老高跟他叔伯的一个弟弟帮忙起屋去了。

大姑娘、二姑娘都出嫁了。还有幺姑娘在屋里。高望富的姆妈就和幺姑娘、幺儿子商量,明天就和幺姑娘一路去看大儿子。幺儿子也要去。姆妈说,不行,你不能耽搁读书。等你放假了克。

家里喂的一头猪,养的十几只鸡,高望富的姆妈就委托隔壁的赵家奶奶照护几天。

第二天一大早,母女俩和幺儿子就赶到了镇上。买了两张去邻县的车票。车走了三个多小时才到县城。到了县城后,又转车到了儿子住的镇上。打听了几个人,才找到儿子住的屋。屋门前,摆着一溜摊子。一个收拾得干净利落的女子正在给人称生姜。高望富的姆妈走过去问道,请问你一哈,这是高望富的屋吗?这位女子说,你郎找他有么事呀?我找他没么事。我是他的姆妈。没等话说完,这位女子抬起头,一位面目慈善的婆婆站在她面前。她问道,你郎是望富的姆妈?老人点着头,说,是的()。高望富的妻子又惊又喜地喊道,姆妈,我是你郎的媳妇。高望富的妹妹忙喊道,大姐。她是?望富的幺妹妹。稀客。稀客。高望富的媳妇说,姆妈,妹妹,快进屋。一边大声朝后院喊,望富,望富,姆妈她们来了。

正在后院整理黑木耳的高望富听到喊声,说,你个疯婆娘,说什么疯话。他媳妇风风火火、三步并作两步地走过去,拉起他说,你看。

高望富抬起头,一看,呆住了,真的是姆妈。他猛地起身,撞翻了篮子,黑木耳散落一地,他像小孩一样地哭着喊道,姆妈——扑到姆妈的怀里。姆妈也痛哭流涕。幺妹抱着大哥泪流满面。高望富的媳妇也眼泪直流。

高望富和媳妇,要姆妈和幺妹多住些时。特别是他的女儿更是不让走。这些天,小丫头总是缠着奶奶,睡觉也要和奶奶一块睡。还非要奶奶送她上学,接她放学。她遇到同学,就自豪地告诉同学,这是她奶奶。

姆妈说,家里的潴和鸡,还有菜园子,要人照护。等你幺妹妹嫁人了,你幺弟考上了学,我来跟你们住。

走的那天,自然难舍难分,又是难过和伤心一番。

高望富的姆妈和幺妹回到家时,老高正在给猪喂食。见了她们母女俩,没好脸色地说,还晓得回来啊。老伴装作没听见,乐滋滋地说,你猜我们克哪里去了?老高提着装猪食的桶说,猜你的枯髅子(脑壳的意思),我是神仙?老伴高兴地拍了下老头子的衣服说,克儿子那里克了。他在上学读书。你们跑克,疯打板。哪里撒,是克老大那里克了。

老高像听到了一个炸雷,呆呆地看着老伴,手里的桶掉在了地上。你们克老大那里了?他在哪里?幺姑娘快言快语地说,哥哥在隔壁县的兴隆镇,结了婚,生了个姑娘伢,在上小学。老高缓了缓神,提起桶,转过身,默默而慢慢地向堂屋走去。

可是,高望富和老高这对父子,始终没有来往。幺妹妹出嫁,是高望富的妻子和他的女儿克的。幺弟弟考上大学,高望富也没有回家,他写信请弟弟来玩了半个多月,还给了弟弟一千块钱。一年到头,他会寄给他姆妈一千元。但是,他没有回克一次,连问一句他爷爷的话都没有。

他的爷爷过世后,他准备把他的姆妈接过来和他住。他要弥补这么多年没对姆妈尽的孝。

回到家,他都不认得在那里出生在那里生活了二十三年的家了。

和姆妈临走的前一天,他偷偷地来到他爷爷的坟前。他抚摸着墓碑上爷爷的像,然后,双膝跪地,磕了三个头。泪水在在他那苍老的脸上纵横,滴到他爷爷坟前的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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