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叶海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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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教已是第十个年头，在这不长不短的岁月里，有些事总是会时时想起。它们藏在内心深处，每次翻动都会给我一些别样的温暖和感触。
一
刚入职是在一所比较偏远的村小，带四五六年级六个班的英语课。课表看上去满满当当，但实际上比较轻松——小学英语毕竟只能算是副科。兴许是年轻新老师的缘故，学生们都不怕我，与班主任和主课老师比起来反倒更为亲近。因为离家远，除开周末，我一般都是住校。农村学校条件有限，所谓的老师宿舍也就是学校旁边的一栋两层民房。楼下住的是一位代课老师一家，他爱人开了小卖铺，兼着给学校老师做午饭，为人十分和善。楼上最南面一间就是我住的了。
那会儿交通不便利，回市区得靠轮渡过河，休闲消遣的方式基本没有，所以下午学生放学回家校园里冷清下来后，我就经常沿着河堤散步。河边除了学校，还有一些村庄，能走的地方很多。
一天晚饭吃得特别早，周围又差不多走遍了，索性就沿着主路一直往里走。连着过了三个村庄，快到第四个村子的时候，远远看到个小孩扶着辆自行车愣愣地瞧我，走近了看才知是五年级的小军。小军看着我，有些腼腆，也不作声。我朝他笑了笑，他才打招呼：“老师好！老师你怎么到这儿来了？”我瞅着他挺好玩，故意逗他，“来你家家访啊！”他愣了一下，“真的来家访吗？”“是啊！老师干嘛骗你。”他迟疑了一会儿，随后说：“老师，我家在这边。”我有点后悔自己的信口开河，但还是跟在他背后去了。
来到他家，这是栋老房子，他告诉我，这是他奶奶的房子，他自己家的三层楼房在村子另一边，爸妈和哥哥姐姐都出门打工了，家里就自己一个人，平时吃饭都在奶奶这里，偶尔会去自家那边睡觉。
然后他朝屋里跑去，没一会儿，从里屋走出来个老人家，高瘦硬朗，应该是他奶奶了。果然，老人家一脸笑的走过来跟我说：“哎呀！是老师啊！我家军军老说老师对他特别好，跟姐姐一样！”我越发不好意思了，本来就是临时起意来这儿的，被人这一通夸，更觉脸皮通红。细想了一番，也没有对小军特别好过，唯一有印象的是借过一次钱——几块钱，后来他想还我没要。再后来他上我的课就没调皮过了，因为是班里的孩子头，别的同学不听课讲话时，他还会帮我维持纪律。
老人家一定要留我吃晚饭，我连忙推辞，说自己已经吃过了，今天只是顺路过来看看小军。跟她聊了几句，才知道，除了小军还有几个孩子跟着她吃饭，都是小军的堂弟妹，状况都差不多，父母在外打工，年节里才回来一趟，家里的新房都锁着。我问她怎么没带着孙子孙女们住到新房里去，她说住不惯，没有在自己老屋里自在。还聊了什么就不太记得了，只记得小军不时从里屋伸个头出来瞧瞧，样子腼腆可爱，与他平时在学校横冲直撞的样子很不一样。
回去时天色已晚，我让小军把他的自行车借我骑回去，他推着车送我出村，一路无话。临别时，他迟疑地问了句：“老师，以后……我能叫你姐姐吗？你和我姐好像，我姐对我可好了！”我笑着说：“行啊！”他忽然就不好意思了，扭头就往回跑，隔了点距离又回过身朝我喊到：“老师再见！路上小心，慢点骑！”
小军是我在这所村小一年半时间里印象比较深刻的一个学生——典型的留守儿童，父母负责给钱，奶奶负责一日三餐，调皮好玩，成绩不好。咋一看，他好像无忧无虑，没有压力——父母对他的成绩没有期待，但我总觉得他需要的是家人真正的关爱。前两年加了我的QQ，上来就是一句：“姐，最近过的好吗？生宝宝了吗？”我笑骂他：“找抽呢！调侃我！”问他近况，他说初中毕业就出去打工了，还找了个女朋友，有空带给我瞧瞧。
二
离开村小后进了一所中学，最初的一年半当班主任，可谓是身心俱疲。现在回想，感触最多的也是那一年半了。
通常，每天早上六点不到便起，晚上等着学生睡下，也都夜深十一点半了。凌晨迷迷糊糊被叫醒，得知有学生偷跑出去上网那也是常有的事。每天都在应对一整个班的青春叛逆期，小状况天天有，大状况三五天一次。
一天晚上是别的科任老师的晚自习，等老师上完两节课后就已经八点半了。我跟往常一样板着脸走进教室。坐在讲台前，我细数他们最近一段时间犯过的错，苦口婆心地劝他们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孩子们倒是也配合，一个个都低着头，一副知错的模样。许是近段时间太累，说的话也过于声情并茂，讲到最后竟然想哭。我心里盘算着，也许自己的眼泪能给他们更多的触动呢？然后就真的让眼泪流了出来。这时，教室的灯忽然灭了，黑暗里听着自己的哭声，那一刻真的希望他们能有所改变。几个学生打开了自己的小手电筒，照着天花板。从教室最后一排走过来一个学生，班上最调皮的一个学生——小航。他手里拿着一团纸巾，递给我说道：“老师，你别哭了，我们改！”我没接，他又向前走了一步，用手里的纸巾替我擦了擦脸上的眼泪，加大声调说：“我们一定改！”我看着他，接过他手中的纸巾，又看看台下黑暗里的学生们，说道：“我记着你们今天说过的话，也相信你们能做到！好了，今天的晚自习就到这里吧，回去休息，早点睡。”
学生宿舍快吹熄灯号的时候，小航又带着班上几个特别调皮的学生来到我住的地方，再次向我保证，以后不再犯错。那一刻，我很欣慰。之后一段时间，班里的确很平静。只不过这种平静没能一直持续下去，教育孩子总是这样，有反反复复的过程。其实，每个学生都有一颗向善美好的心，为人师者或许该做的是找到那个与他们产生共鸣的点。
三
还是当班主任那伙，初二下学期快结束了，班里的女生向我磨了好几天，邀请我去她们宿舍住一晚。我实在拗不过她们，便答应了。
那天是她们这个学期最后一天住校，我去别的宿舍查完寝，就跟楼管说可以锁门了，今天我住寝室。上楼，推开她们寝室的门，小丫头们一个个满脸兴奋地看着我，我打量了一下，地面刚刚拖过，湿漉漉的干净；桶里装着干净的水，在墙角列成整齐的一排；鞋子也是，在床沿下站着队。我取笑她们：“你们该不会是拿水洗了一遍地吧，平时也没见你们这么勤快过，这么拖也不怕水渗到楼下的寝室去！”她们齐声说：“不怕不怕，老师，我们去楼下检查过了，没有渗水。”我又说：“好吧，今天哪张床是我的？”一个胖胖的女生指着下铺中间的一个床位说：“老师，你睡我的床。”又指了指旁边的女孩说：“我跟她合铺睡一晚。”我有点为难，寝室的上下铺床本来就窄，她体格又比较大，与人合铺根本睡不好。我说我来合铺，让她自己睡自己的床，她却说什么都不肯，坚持让我睡她的床……
好不容易躺好了，宿舍灯也熄了，小丫头们开始你一句我一句地闲扯，那一刻我仿佛又回到了自己的大学时光——深夜卧谈。聊过什么已经记不清了，大部分时候都是她们聊我听，偶尔插一两句话。
那天她们睡的也不晚，跟平时差不多。我倒是睡不着了，估计是换了床铺的缘故。听着她们均匀的呼吸声，跟自己的孩子一样，觉得世界很美好。
四
第四个故事发生在心理咨询室。为了更好工作，利用闲暇时间考了心理咨询师资格证。后来学校开始注重功能教室的建设，心理咨询室也就建了起来。我是学校唯一一个有证的，咨询室的一应事务自然也就落在了自己的头上。咨询室器材很多，可惜都没怎么用，心理咨询对于农村来说还是一个陌生忌讳的词，更多的时候是与精神病等同的。
一天中午，我跟往常一样打开咨询室的门，抹完桌子后就准备在里面看看书。刚翻开书，就听见一声轻轻的叫唤，“老师，我想找你聊聊天……”我抬头，一个瘦小的身影印入眼帘。
楚楚——三三班的学生，喜欢看书，文笔不错，学语文很有天赋，其他学科的成绩就一言难尽了，上课爱睡觉……
我有点诧异，她性格偏内向，按常理她不会来这儿的。我笑着问：“怎么这个时候有空来找我？中午不休息吗？想聊点什么呢？”她低着头看了看脚尖，抬头看着我说：“班主任说我有病，让我来找你看看。”听到这句话，我震惊得呆若木鸡，一时竟不知所措！其实，别说孩子们看着这个心理咨询室稀奇，就连老师也没几个真正理解心理咨询的。我心里苦笑了一声，打起精神说道：“傻话！哪有病！你健康着呢！来！不是想跟我聊天吗？这房间里阴冷，我们上外面找个有太阳的地方晒晒太阳去！暖和！”其时正是冬天，中午的太阳暖融融的，学生都在午休，校园里很安静。
看我搬把椅子出门，她也搬了凳子跟出来。我们找了个背风有阳光的地方，各自坐定。我笑眯眯的看着她说：“好了，想跟我说点什么呢！”她思考了一会儿，这才一一道来。无非就是她上课睡觉，不睡觉就跟旁边的同学说话，扰乱了课堂纪律，班主任管教她，她又固执不听，诸如此类的一些事。我看着她，阳光照在她幼细发黄的头发上，有种营养不良的感觉。又问了她的家庭状况，才知道，她是单亲家庭，父母离异，她跟着爸爸，爸爸组了新的家庭后对她就不太管教了。我心生叹息，这样的家庭状况，她的叛逆、敏感、脆弱也就可以理解了。
听完她的讲述，我开始试着与她沟通，试着让她明白班主任并非真的认定她有病，只是她的行为不是一个学生该有的，需要改正而已；她很健康，文笔漂亮，有作家的潜质……两个小时的午休时间一下就过去了，从进门时她那声低沉的叫唤，到出门时她脸上扬起的浅笑，我觉得这两个小时的太阳没有白晒。至少，这一刻，她心里透进了阳光。
偶尔我会想，为人师最忌讳的便是给学生贴标签，因为，你的标签会影响她的一生。
五
今年高考一批次录取结束后，某天打开QQ弹出一个好友添加申请。原来是我以前的一个学生！刚一加上好友，她就发信息过来，“老师，我是安琪，你还记得我吗？”我回道：“记得，高考完了，轻松了吧！”她说：“嗯！”又问：“老师现在还在乡下吗？明天我家里摆酒席，想请老师来吃饭。”我因为家里有事便婉拒了，问她考上了哪个学校。她回，“我考上了重庆大学。”我说：“真棒！以后老师要是去重庆玩就找你做向导了！”她说：“没问题！”
放下手机，又生感慨。她们那一届，我只带了她们初一一年的语文，真要论起来，在她们的求学路上我并没有留下太多痕迹。她能记得我，并邀请我，这让我很是喜出望外，些微感觉到“桃李天下”的满足感。现在我已经记不起她的样貌了，只是记得当时她班上有跟她重名的学生，两个安琪，一大一小，她们学习都很认真，字迹工整，是标准的好学生。
高兴之余，发个朋友圈炫耀了一番。这就是做老师的最大乐趣吧！没有显达富贵的辉煌，只在学生还记得你的那一刻心舞飞扬。
这五段故事只是教学十年的小小片段，但与寒窗苦读十年也是人生的小小片段一样，影响深远，始终让人难以忘怀。而今回首往事，唯有从心出发，愿孩子们喜乐安好。
